青宸只觉得心头一揪,那好不容易缓解了一些的疼痛,又再次剧烈了起来。她此刻心神脆弱,甚至仗着他的好脾气,又放纵自己,继续刨根问底,颤声问道:“那哥哥答应了吗?”
“没有。”
应渊的话让青宸心头一喜,接着便又听他道:“我与天帝言明,此生并无娶妻之意,天帝也就作罢了。”
青宸不知自己该是喜是忧,只将脑袋埋在他胸前,低声喃喃:“这样啊……”
她本想假借着神智迷糊,趁着他有问必答再多问几个问题的,此刻却只能继续将一切都压在心底。
怀里的少女突然神色恹恹,软软地靠在他的身前,连面色都黯然了许多。
应渊以为她病症又加重了,眉头微皱,御行的速度更加快了些。
*
不定谷。
这是应渊第二次带青宸来姬无风这里。
上一回青宸还是以一条小青蛇的模样缠在应渊的手腕上,这一次则直接被应渊抱在怀中。
相识千百年,这种场面姬无风还是第一次瞧见。
要知道,应渊与姑娘家相处距离在一尺之隔的机会都极罕有,更别提抱着姑娘家了。
只是,姬无风见应渊面色凝重,原本想调笑几句的心思瞬间都收敛了。
让应渊将青宸放在竹榻上,姬无风用法力隔空仔细地给青宸查探了一番,神情也逐渐肃穆了起来,彻底歇了调侃的心思。
应渊不知认识姬无风多久了,这人常年一副云淡风轻,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羁而恣意,倒是极少见他这般正经肃然的表情。
他直觉青宸这次的病症连姬无风也无法可解,果然便听到姬无风开口感叹:“这次难办了啊。”
应渊皱眉,“如何难办?”
姬无风瞥了一眼竹榻上已然睡过去的少女。
她已经安静下来,不再喊疼了。原本皱成一团的眉头也舒缓开来,只是眼角还挂着淡淡的泪痕。
倒不是他用什么法子给她缓解了,而是她过了发作期,自己疲惫不堪地昏睡了过去。
姬无风走到矮几旁坐下,示意应渊也坐。
给彼此都倒了杯清茶,姬无风抿了口茶水,然后才缓缓开口:“她的体内……确切说,是她的灵府、也就是心脏的位置,有一样东西,是导致她疼痛的元凶。”
应渊问:“是什么难解的蛊或者毒之类的吗?”
之所以问难解,是因为这世间几乎没有姬无风解不了的蛊或者毒。
可如今连姬无风都说难办。
姬无风放下茶杯,摇头:“根据我的检查和判断,不是蛊或者毒。”
“那是什么?”
“是与生俱来,天生就有的。”姬无风没有卖关子,一口气接着说道:“她的灵府里,有一股强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强横而霸道的力量源头存在,与她的心脏、血液、经脉等息息相连……但她年纪尚轻,修为也浅,经脉细弱,根本就承受不了这股力量。”
应渊又问:“可有办法疏导?”
姬无风叹了口气:“疏导不了。况且,现在不是疏导的问题,而是这位姑娘,她其实不是天族。从本质上来说,她更应该是……魔族。”
应渊瞳仁骤然一缩,“魔族?”
小乖她是魔族?
怎么会?
魔族多性情阴狠凶残、乖张暴戾,杀戮之气深重。可是青宸自小到大都温顺内敛,乖巧纯善,怎么可能是魔族?
“是的,魔族。”姬无风再次肯定道。“而且她与那些后天入魔的不一样,是天生的魔。但她身上又有神族的清气,所以,应该是神魔结合的后代……”
其实他第一次瞧见这少女的模样时就有些感叹。她身上既有着神族的清艳,也有种天族女子所罕见的奇异妖冶,矛盾又惊艳。
应渊没有说话。
他修长的手指在茶杯上缓缓摩挲着,脑海里闪过那个红衣魔族少年的身影。
那魔族少年的两次出现,绝对不是巧合,而是目标明确地冲着青宸而来。他对青宸没有恶意,甚至这次在沉罗江还帮了青宸。
之前应渊还有些疑惑,如今倒是解释得通了。
不过,他是如何知晓青宸也是魔族,并且是怎样及时赶到她身边的?
应渊是因为上次青宸被红衣魔族少年掳走,因此担心以后又有其他意外发生,伤及她性命,所以在那次给她疗愈时,趁机给她种下了护心鳞。
也是因此,他与青宸之间有了牵绊。青宸在遭遇致命威胁时,他就能迅速感应到,所以今日他才赶到了沉罗江。
可那个魔族少年呢?
他是跟青宸之间有什么牵绊,因此能感应到?而且以他那样及时出现的速度,他几乎是在青宸的不远处,莫非是一直都跟着她?
但是,魔族进不了天族之界,青宸在天界时,他是没法跟着的。所以是青宸去了下界后,他才开始跟随?用什么办法及时寻找与追踪?
应渊心头的疑惑解了一个又起一个。
姬无风见他不说话,又问他:“你打算如何处理?”
神魔势不两立,这两个人,今后如何相处?
“什么处理?”应渊收回思绪,语气平静地道,“她既是神族与魔族后嗣,那也有一半是神族。”
何况,就算她是魔族,在他眼里,她也依旧是青宸、是他的妹妹,与以往并无任何不同。
当然,这话应渊并没有说出来。
姬无风挑了挑眉,看了应渊一眼,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想法。
这是无论如何都要护着的意思了。
也是,小姑娘长得惊人地漂亮,性情又乖巧温顺,哪个会舍得将她当邪魔给除掉?别说与她有多年情谊的应渊了,连他这只有两面之缘的,都舍不得动手。
这边,两人边喝茶边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夜幕上璀璨星河连绵成带,亘古不变。山谷里微风拂过,透过门窗,吹得屋内帐幔摇曳。
一切仿佛一如从前。
竹榻上的少女,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有晶莹的泪水从眼角里缓缓流出,沿着白嫩的肌肤,乌黑的鬓发,洇入枕畔。
之前所有的侥幸,都不过是侥幸罢了。
她……
真的是魔啊。
从前不是魔,她都不敢太过妄想。如今,更加不能妄想了。
*
应渊带着青宸回了不妄海。
因为姬无风对青宸的这种情况束手无策,应渊也不确定她之前那脆弱的样子会不会再次发生,所以先将青宸带在身边看着。
根据姬无风的判断,青宸灵府内的那股强横力量不是一下子就爆发的,而是根据她的年岁生长,从她蜕皮长大后,慢慢地一步步释放。
也幸好是如此,否则以她目前低微的修为和脆弱的经脉,早就被这股力量给冲垮了。
这个半年,大概是青宸最畅快的半年。
因为神魔大战刚刚结束不久,应渊其他神职事情也不多,且他也有意特地陪伴青宸,所以留在不妄海的时间也比以往多多了。
有他陪伴,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也依旧令青宸感到无比快乐。
不妄岛上四季分明。
夏日,青宸会在庭院里的花树下,躺在美人榻上,任由阳光透过树梢,铺洒在她的身上。腓腓在她身上跳来跳去,脚下柔软的肉垫,沿着少女卧伏着的完美曲线,来回踩着。
鼻端闻着夏日阳光温暖的气息,还有花树芬芳的香味,雪白的小神兽,踩在青色的薄纱衣裙上,轻微的痒意惹得少女咯咯直笑。
应渊从外面回来,看到这副情景,面色也柔和了许多。
他走过来,青宸察觉到了,睁开眼睛,看到他手中提着一个装了漆黑土壤的白玉盆,连忙坐直身,笑吟吟问道:“哥哥,这是什么?”
“里面种了滋灵果的种子。”应渊将白玉盆放在美人榻旁的小几上,然后唤了一声:“腓腓。”
腓腓心领神会,立即从青宸身上跳下来,对着那白玉盆里喷了一口仙气。
青宸眨了眨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漆黑的土壤里忽地冒出了莹白的嫩芽,接着,那嫩芽便快速生长起来,转瞬间就长成了一棵约莫一尺来高的、雪白晶莹的玉树。
那玉树继续吐芽开花,又迅速结果。
鲜红的果子挂在白雪似的枝头,果皮红彤彤的,光亮莹润,一看就汁水饱满。
青宸望着那鲜红的果子,食指大动,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可以吃的?”
应渊眉眼间带着清浅笑意:“滋灵果对修为有益,可以吃。”
青宸立即喜滋滋地摘了一枚果子,咬了一口,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漫开,甜滋滋且满口馨香。咽下不久,甚至感觉自己灵台清醒,耳聪目明了许多。
这种对修为有益的果子,一般不仅难以得到,也不容易开花结果。
可它刚刚还是一粒没冒头的种子呢。
青宸忍不住夸了腓腓一句:“腓腓,你真厉害。”
腓腓得意地摇了摇自己雪白蓬松的尾巴,跳过来,眯起眼睛,在她怀里蹭了蹭。
青宸一手捏着果子,一手揉了揉腓腓蓬松的毛发,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应渊在旁边的矮几前坐下来,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唇边浮着一抹柔和笑意,静静地望着他们。
应渊不在不妄海的时候,青宸会跟着归晁和庞翼,带着凝珠一起去不妄海底。
不妄海浩瀚辽阔,海底世界也非常美丽且有趣。
许多时候应渊回来找青宸时,她有时候坐在海龟背上,有时候坐在水母顶上,甚至还会变得小小的,藏在贝壳里,被他找到时,总会弯起眼睛,笑意盈盈。
她像个真正的天真烂漫的少女,无忧无虑,忘记了曾经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忘记了自己其实是个魔族……
转眼间冬季将近,青宸这一日没有去海底,斜靠在庭院里花树下的美人榻上,一手抱着腓腓,一手捻着凝珠洗净的葡萄,边吃边听归晁和庞翼讲些趣事。
“归大人。”青宸望着一身绿衣,头戴绿帽的归晁,实在是忍不住说道:“您要不要换顶帽子?”
归晁这身装扮已经有上千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提议换个帽子,忍不住问道:“公主殿下为何建议老奴换个帽子?”
青宸掏出最近赤媛给她用仙鹤捎来的新话本子,翻到其中一页,嘻嘻笑着递给归晁。
归晁接过去一行一行看着,眼睛渐渐睁大,最后长长的白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
怒而摔书:“胡说八道!”
庞翼刚刚在旁边也伸长脖子看到了,见状,乐不可支,嘻嘻哈哈道:“归大人,不气不气。你连老婆都没有,怕什么绿帽子。”
这话说完,归晁更气,一边按着他打,一边怒道:“我没有,你有吗?”
庞翼一边哎哟哎哟直叫,一边道:“没有没有,都没有。连龙君大人都没有老婆呢……”
“你能跟龙君大人比?”归晁气得直吹胡子,又道:“我明日就换个红帽子!”
青宸趴在美人榻上,看他们闹成一团,笑得喘不过气,腓腓也在她身上跳来跳去,欢快地叫着。
正开心的时候,她的心房忽地猛然一抽!
青宸顿时面色骤变,冷汗急剧而下,软软地趴在美人榻上,手指抓着榻沿,细细喘气,“疼……”
闹得不可开交的归晁和庞翼,立即发现她的神情不对。两人迅速唤来凝珠,手忙脚乱地将青宸扶进了屋内,又迅速传讯给了应渊。
……
这次的疼痛来得更加剧烈。
应渊匆匆赶回来时,见到的是在床榻上蜷成了一团的青宸。
归晁和庞翼守在殿外,凝珠在床边走来走去,时不时凑上前去看看青宸的状态,却又不敢轻易碰她。惶恐忐忑,束手无策,只急得眼泪不断地往下掉。
看到应渊回来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凝珠连忙上前对青宸道:“公主,龙君大人回来了。”
青宸疼得神智昏沉,听到这话,瞬间清醒片刻,她缓缓地挪蹭到床边,走过来的应渊连忙将她扶坐起来。
青宸往他怀里扑去,哭道:“哥哥,我疼……疼。好疼啊——”
她痛得浑身痉挛,脸上都是冷汗,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应渊顾不得避忌,将她揽入怀里。
虽然早已经料到这种情况还会发生,可真正看到她发作时,应渊的心仍不免沉重。
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怜她疼她。在她被“家人”抛弃之后,还带回了她。
总想给她最好的,总想让她无忧无虑,无悲无痛。
还以为这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如今却发现并不容易。
青宸泪眼朦胧,仰头看着揽住自己的应渊。
他俊美的面容微微紧绷,却并不影响那冰絜渊清,泠泠似月的俊雅高华。他这样完美,不管何时都令人怦然心动。
这些日子的轻松愉悦,让她忘记疼痛,忘记所有。那些曾经被她压下去的妄想,也开始逐渐冒头。
直到此刻,这难以忍受的痛,又在提醒着她。
不要妄想,他是神,而她是魔啊。
青宸心里绝望极了,这难忍的痛,以及心头的痛,令她口不择言:“你杀了我吧,哥哥。我是魔族,我是魔。我好痛,杀了我吧……让我死吧。”
结束吧。
杀了她,让这痛苦的一切结束吧。神生漫长,重新投个好胎,或许来世还能再来找他……
应渊面色一震。
本来松松地揽住她的手臂,猛地收紧。
他垂眸看着疼得冷汗直冒,浑身颤抖的少女,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小乖,别怕。就算你是魔族也没什么。小乖即使是魔族,也是最乖最善良的魔族。”
青宸崩溃大哭:“可是这样太煎熬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应渊将她抱入怀里,修长的手指抬起,那带着暖意的指腹轻轻抚过她冰凉的面颊,拭去她脸上的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