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此刻,陆澂的回答,却是在告诉她另一种解读的方式。
若她,不是阿娘的女儿,那阿娘就不必为了她的那一点点喜乐安稳,去抗争、抗旨、无休无止地操心受苦,也没有理由触怒父皇、进而毁了五哥的前程。
若她,不是阿娘的女儿,那阿娘和五哥就不该因为她的事而受到责罚,不是吗?
如果这样的话……
那她宁可不是阿娘的女儿!
近乎荒谬的念头,透着陷入绝望的苍白与悲凉,却偏偏、终于让数日彷徨无措的阿渺平静下来,渐渐在心底生出一丝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要去见父皇,告诉他,自己愿意去风闾城、愿意让安思远当她的驸马!阿娘和五哥既然跟她没有任何关系,便不能因为她的事而受罚!
俯首垂眸的陆澂,突然感觉到面前的几案,被阿渺朝外用力地推了一下。
他抬起眼,见对案的阿渺脸上挂着两道泪痕,小手扒在案沿上,似乎正准备撑身而起。
望见陆澂看向自己,阿渺手中的动作顿住,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她抬手抹了抹眼泪,朝他绽露出一道笑来,软软的声音里,有一丝略带哽咽的欣喜:“你真的,是有才智的呢……”
陆澂怔然地回望阿渺,思绪一瞬有些凝固,下意识地也朝她弯起了嘴角,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车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马车随即倏然地停了下来。
“报!”
“富阳关守将遣人来报,从关中南下的那批流民,原本被堵在了富阳河的北边,可今早不知怎地竟然渡了河,正往官道这边来了!”
阿渺听到流民二字,愣了一瞬,随即起身凑到车窗旁,撩开帘子,探头向外张望。
此时整个车队都已经在官道上停了下来,两侧是微微起伏的平原与山林。载有贵人们的马车,被前后的禁军簇拥在了队伍的最中间,后面还跟着高阶宫婢所乘的车辇、和装运行李的车辆。
萧劭正勒马驻于车外,神色严肃地询问禁卫长官:
“富阳关不能派兵来接应吗?”
“回殿下,圣上曾下过御令,绝不能让流民入富阳关。眼下富阳关也被流民围堵得水泄不通,赵将军如果派兵出城,势必要打开城门,可城门一开,怕就拦不住那些流民了!”
萧劭眸色愈沉,踌躇间瞥见阿渺撩帘探出了脑袋,连忙打马靠近。
“上完药了吗?”
他将声音控制得平静,努力牵出一道和缓的笑来,“有没有觉得好些?”
阿渺担心被五哥瞧见自己的红眼,连忙缩了半边脸回去,捏着帘子,“刚刚你们在说流民……是怎么回事?”
她听安思远提过流民,似乎不是什么好人,而且还像是很危险的感觉……
萧劭亦不曾亲眼见过流民,只能宽慰妹妹道:“没事的,只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这时,远处驱策着坐骑、在东北面的山坡处来回巡视的军士,突然抽鞭打马,疾速回撤。
“流民朝这边来了!”
萧劭再不敢迟疑,一面吩咐车夫调头回撤,一面拽下阿渺手中的车帘,语气尽量淡然地嘱咐道:“你乖乖待在车里,千万不要出来。”
随即,又略略提高了些音量,隔着车帘,“陆世子,禁卫会护送你和公主返回紫清宫。烦请你替我照顾好公主。”
陆澂出身将门公府,明白眼下状况严重,也早已凑近了车窗旁,只是不敢触碰到阿渺、微微拉开了些距离,应声道:“臣……臣必定……”
话未说完,马车已调转方向,伴着一声急促的扬鞭声,猛然加速地疾驰了出去。
阿渺被带得差点失去平衡,连忙扒着窗沿,透过被风吹鼓而起的车帘缝隙,再度朝外张望出去。
东北方的山坡上,不知何时,已然出现了一片乌泱泱的人群。
其中有人在高声地大喊着什么……
骑马驻守在坡上的禁军们散了开来,拔出明晃晃的兵刃,挥舞着、呵斥着,击向企图冲下坡头的百姓。可那些饥民并没有他们想象的脆弱,亦绝非“手无寸铁”,而是高举着木棍与石块,愤怒地砸向禁卫的坐骑。
近百万的关中的灾民流落中原,卖儿鬻女、家破人亡,不得已冒死渡江南下,又被官兵堵在了富阳以外,任由其靠着吃草根树皮,自生自灭。看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个倒下,一个个被当作口粮吃掉,再懦弱胆怯之人,都能变成恶魔。
他们带着穷途末路、早已将性命抛诸脑后的那种狠劲,不顾身上被戳出血窟窿,前仆后继地扑了过来,合力拽倒禁卫的坐骑,厮杀哄抢起了马肉。
散布山坡的禁卫骑兵,很快被潮水般的人流所围住,如同被投喂进鲤群中的鱼食,接二连三地湮没无迹。
常年居住于深宫中的人,何曾见过如此血腥惨烈的场面?就连围守在马车近侧的禁军士兵们,也不由得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