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视线,自大殿上那一刹的怔然相顾,如今才又第一次地重新触碰到一起。
彼此的眼中,都倒映着的水波暮光,就好像从前那无数的傍晚里,他们临潮而坐、远眺落日,偶尔目光触及,刹那怔忡。
脑海中,仿佛有无数刻划至深的画面纷至沓来:白沙落日前的迎风对饮,高崖观潮时晨光灿影,花树秋千下的欣然含笑,鱼灯床畔边的怦然心跳……
“我当然挂念他。”
陆澂轻声道。
可她不也在提点着他,岛上曾经的种种,岂能妄想当真?
若是如今他的存在,只会阻碍心中之人展翅高翔、甚至让对方陷入朝权争斗的险境,那他合该远远避开,不是吗?
陆澂挪开目光,望向远处水面上一只凫水而过的孤燕,寂然缄默。
阿渺的心,也冷了下来。
湖岸两侧,雕檐镂窗的影壁倒映如墙,图纹里的螭吻面容张狂、神态飞扬,如同镇守着神阙的天将,威严而傲慢。
而脚下的御舫独行其间,就好像,一只永远都飞不出去的笼中鸟……
*
朱雀台上,内侍官上前在屏风外跪地奏道:
“陛下,流光阁那边的夜宴已经备好。陛下可以起驾了。”
萧劭点了下头,摒退内侍官,向对案的许落星示意道:“丞相请继续。”
许落星放下茶盏,“陛下若要留安氏、弃凉州,那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名正言顺地除掉周孝义。”
他伸指在案上轻点:“凉州确实有恩于朝廷,若眼下立即‘飞鸟尽良弓藏’,那陛下难免会让天下人指点、被后世冠以过河拆桥之恶名。另一点,周孝义的背后还有个祈素教。那祈素教表面上是归附了朝廷、不再闹事,但他们提的那些封赏官爵之事迟迟无法如愿,要是陛下此时动了周孝义,怕是会引燃流民之乱。”
萧劭沉吟聆听,半晌,缓缓问道:“除了这些,依丞相所见,还有什么是眼下需要留意的?”
许落星判研着萧劭的语气,觉得他似已有决策,遂斟酌道:
“陛下若已下了决心,那与安氏联姻之事,就要尽早提上议程。”
他辅佐萧劭的时间不短,对这位帝君的习惯越渐了解,明白对方极其厌烦臣下谏言内宫之事,但眼下家事已然演变为国事,自不可同日而语。
“安思远在建业战死,安侯后继无人、唯有一女,陛下娶了安嬿婉,就等同将整个北疆的人心、名份皆收入手中,这是能稳住北疆局势最快、也最有效的法子!风闾城因为安思远之死存怨日久,只有封后这样莫大的荣耀,才能彻底消除安锡岳心头的芥蒂。
但,安郡主若是入宫为后,那陛下就还需从南方世家中择选嫔妃,以制衡中宫之力。如今六部的官职大多还是由世家推任,王氏、程氏、崔氏家的女儿,都是合适的选择。为防将来外戚势大,陛下可另择平民出身的嫔妃诞育皇嗣,眼下朝廷皆知陛下有意鼎故革新、明年就要开始推行新政,甄选平民入宫也是顺理成章。”
许落星顿了顿,又道:“护国长公主的婚事,陛下亦需费些心思,尽快决定合适的人选。她的异父兄弟是祈素教的教主、生母又跟周孝义来往甚密,一旦反目,公主的处境会很复杂。若是那时她已出嫁,事情就会简单许多。
萧劭的指尖摩挲着盏沿,语气淡然:“朕不担心阿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站在朕这边。”
许落星暗忖萧劭的打算,一时辨不出个中指向,但这位主上一向心思深沉,倒也由不得他猜透……
这时,侍官再度入内,小心翼翼地催促着圣驾起行。
萧劭看了眼窗外暮色,起身出门。
高台凭栏处晚风阵阵,台下湖畔的碧树叶波翻涌、簌簌声响。
许落星跟出门来,踌躇了下,决定有必要在夜宴前敲定好下一步:
“陛下若是想好了,今日宴会上就可先下一道的旨意、甄选南方世家女入宫,且暂不提及安氏,让凉州以为陛下无意扶植风闾城,因而掉以轻心,方能伺机而行……”
萧劭聆听着许落星的谏言,视线却落向了高台下方的御湖。
湖面上夕光粼粼,一艘洒金画舫如同静谧的水鸟,徐徐划波前行。
船头处站着一男一女,因为隔得太远,看不清容颜,只瞧见男子身体挺拔、袍袖翩飞,女子扶着船舷,衣饰华贵,望着水面、微微垂着头。
两人并肩而立许久,像是有些沉默,直至男子不知说了句什么,引得女孩蓦然而笑,发髻中晶亮的头饰在暮光中轻轻颤动……
末了,她侧头抬眼,望向对方,两人怔然对视,姿态缱绻,久久不曾分开……
萧劭收回目光,盯着飞檐角前幽密的树影,觉得天色好像又暗了几分。
许落星还在投入地分析着策略与布局,“……如此一来,陛下就能彻底稳固住北疆的防线。陛下……以为如何?”
萧劭回过神,沉默一瞬。
“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