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人说长兄从前曾跟高人学过医,能不能去看一下父皇的情况?”
陆澂此时, 正与张隐锐和褚庆等人在演武厅议事。
他抵达南疆之后, 洛阳暗桩稍微滞后的消息也陆续传了过来,众人彼时方知,楚王殿下竟然退掉了与柔然的婚约,将联姻漠北的机会拱手让给了萧氏!
饶是心中有怨、不甘, 但也是自此,南疆的军将们彻底接受了大势已去的现实,纷纷起了降意。
张隐锐是跟随陆元恒最久的心腹将领,此刻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陆蘅,劝谏陆澂道:
“殿下既然打算在齐兵攻来之前送主上离开,那就必须得确保他的身体状况能经得起长途跋涉,不管父子之间有多深的怨恨,在生死面前都算不得大事!”
陆澂将手中的木棋放回到沙盘之中,眉目疏冷。
来到盘砮城后,他并非没有尝试过跟父亲平静交流,可一旦提到阮氏和他的母亲,两父子间的气氛就立即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他怨恨父亲始终不肯相信阮氏毒害母亲之事。
而陆元恒则痛斥长子不敬庶母,满口诬陷妄言。
每一次的交谈,皆是以失败告终。
陆蘅殷切焦灼,终是说服了陆澂再度前往后宅卧房,张隐锐也一同跟了过去。
因为陆元恒连番吐药,悬挂在榻前的帐帘被仆从们卷了起来,露出了榻上病人瘦削苍老的面容。
陆元恒靠在软枕上,昔日的英武荡然无存,瞎了一只的眼睛以黑巾遮掩,愈加显得神情憔悴。
见到陆澂进来,他喘息着挥了挥手,差点将榻前侍从手里的药碗击落,咳嗽着说:“你这个逆子,要是……又来劝降,或者污蔑你庶母,就趁早滚出去!”
陆蘅上前扶住父亲,含泪劝慰安抚,一面抬眼看向陆澂。
陆澂来到南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清帐帘之后父亲的病容,心中亦是难免震动,沉默一瞬,上前迅速伸指点穴、制止住陆元恒企图推开女儿的举动,另一只手则飞快地探向其腕脉,将一股真气徐徐注入,凝神静辨。
他学医多年,但因为跟父亲隔阂甚深,连近距离相处的时刻都寥寥可数,更遑论为他探脉问诊。
陆蘅心情焦急,瞧着长兄修眉紧锁、迟迟不曾开口,忍不住催问出声:“父亲他……”
陆澂缓缓抬起眼来,神色凝重,望向陆元恒,迟疑问道:“大约二十年前,你是否曾大病过一场,身体脱力,心口阵痛,四肢的脉络尽呈红褐色?”
陆元恒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因为被点了穴道而有些言语艰难。
一旁的张隐锐忍不住惊疑地接过话,反问道:“殿下如何得知?”
二十年前,他跟随陆元恒驻守南疆,对那场突如其来的怪病、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那时为防影响军心,主公生病的消息被封得死死的,并不曾外传过,眼下被陆澂毫厘不差地说出了症状,着实令人惊讶。
陆澂从张隐锐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心中一时滋味难辨。
他撤回探脉的指尖,隔了会儿,又问道:“后来,是不是……阿蘅的母亲来了府中照顾,那病就痊愈了?”
“是。”
张隐锐点了点头。
阮氏那时还是帅府中的奴婢,因为侍奉陆元恒的缘故、了解到他的病情,之后用据说是南疆土方的法子熬制药汤献上,照顾着陆元恒慢慢恢复了过来,也因此得他垂青,纳作了侧室。
张隐锐依稀知晓陆澂昔日拜入高人门下之事,如今又听对方准确地说出了二十年旧疾的症状,心中愈加叹服。
他研究着陆澂的神情,斟酌问道:“殿下是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陆澂没有立即答话,找了个理由先让陆蘅退出房间,看了眼陆元恒,然后转向张隐锐:“若我诊断得不错,二十年前的那场病,并非普通疾症,而是被人下了情蛊。所谓情蛊,是一种能令中蛊之人、死心塌地爱上施蛊者的虫蛊,一旦种下,所思所念皆为施蛊者一人,永不变心。”
张隐锐闻言神情骤变,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收住了话头。
陆元恒身体衰弱、头脑却还清醒,盯着儿子:“你是想说,阿蘅的母亲给我下了蛊?”
陆澂沉默了一瞬,“她不但给你下了蛊,也给我和我阿娘下过。”
陆元恒咳嗽了几下,冷冷道:“她从未见过你母亲,如何给你们下蛊?你和锦霞两姐弟,一心想诬蔑庶母,当然会这么说!”
张隐锐到底担心主公的身体,开口问陆澂道:“那除了刚才殿下说的那些,若是中了这种蛊,会对身体有什么危害吗?”
“一开始,表面看不出任何影响,甚至在两情相悦的头几年,身体的状况还会比之前更好。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从中蛊后的第十年起,每日辰时左右心口处都会有阵痛感,到了中蛊十五年之后,痛感逐渐蔓延至肺腑,让人变得异常虚弱,夜不能寐、气喘咳嗽,直至……最后油尽灯枯。”
陆元恒抑着咳嗽,渐渐变了脸色。
如果说之前他尚不愿相信儿子所言,此刻听完其所述症状,无一不与自己多年来的情况相合,且许多细节是自己都不曾向任何人透露过的,心中不甘的抵触步步退却,复杂惶惑的思绪纠搅其间,沉着脸,只字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