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澂扬起眼帘,望向屋顶垂悬的铜盘灯,只觉得那昏黄的光亮忽而变得有些模糊,在视野里斑驳晕染开来。
若说自己心无怨恨,那何尝不也是虚伪?
曾几何时,那个年幼无助的自己,是何等地渴望能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言语?
他要的,其实一直都不多。
跟所有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一样,只是想偶尔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听他公正地夸几句自己的用功,不必有多么的慈爱温和,只要不时时透着鄙夷与失望,便是足够的幸福……
案几后的陆元恒,也陷入了良久的寂静,默然等待了会儿,取过案上朱笔,握在手中。
“你要我向萧齐投降,那是绝无可能之事。我们陆家以军功立业,我自执掌玄武营之日起,就做好了有一日马革裹尸的准备。”
他提笔写下几行字,咳嗽了几声,又道:“萧劭那人,从小就心机深沉,忍得了大辱、谋得了大局,前脚让你来招降,后脚就大军压至……你将来若要在他身边为臣,少不得要多加提防。”
陆澂平复住情绪,“我来招降,并不只是为了当齐帝的说客。南疆的十万将士,有许多都是自庆国公府时、就追随你左右的。他们和他们的家眷,为什么就没有选择的权力?我这几日与许多将领都交谈过,他们的担忧与彷徨,你又可曾了解过?失去了军心士气的队伍,就算上了沙场,只能任人屠戮。所以你降与不降,结果又有何不同?”
顿了一会儿,“至于将来……送你离开之后,我跟令薇也会一起离开中原、不再涉足政事,陆萧两家的仇怨,从此也就算烟消云散了。”
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在陆元恒面前从未流露过的淡然和缓,就像寻常人家的子女、向父亲讲述起自己的志向与人生规划,坚定却不倔强,平和却不冷漠。
陆元恒的思绪,一瞬间有些恍惚起来,支肘靠到凭几上,半晌,笑了笑:
“我想起来了,萧令薇……你从小就喜欢那个丫头。当初她被囚在国公府里时,我其实也想过,要把她好好养大,将来许给你……结果你倒是一把火烧掉了陆氏祠堂,让她跑掉了……”
久远的记忆,流年中的岁月斗转,到了这一刻,竟然清晰的犹如昨日。
“我现在,大概是想明白了,当初你为什么会做出那等狂悖之举,你应该……是觉得陆家的姓氏给了你许多耻辱与痛苦吧?”
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声音低微下去,“身为你的父亲,我也没什么可补偿的。希望以后你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至少不会觉得愧疚……”
陆元恒的话音,渐渐轻不可闻,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一般,慢慢歪倒在了凭几上。
陆澂觉察到他气息的变化,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扶住陆元恒。
“父亲?”
许久不曾唤过的称呼,脱口而出。
然而那曾被幼时的自己敬畏仰视过的高大男子,已然没了呼吸。
陆澂慌忙握住陆元恒的手腕,疾速注入真气,却如石沉大海、再无回应。
仓皇的视线落在案上摊开的帛书上,朱笔写下的字迹尚未干涸,在铜灯光影下映出点点斑驳:
“今逐长子澂出陆氏族谱,与其绝断父子之名、之责、之义,永生永世,再无牵连。”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隐锐带着几名亲卫匆匆推门而入,奔了进来。
他提审梅姑的时候,听下属来禀,说陆元恒去了书房。张隐锐明白主上此时定是有话想对儿子说,不敢打扰,倒是想着将阮氏带出来,同梅姑一起审讯解蛊之事。
但阮氏到底是贵妃,张隐锐不好硬闯卧房将其带出,先是在外面请了几次、不见回音,再派婢女入内察看,却听得进屋的婢女一声惊叫,连忙冲进内厢,见阮氏卧于榻上,俨然已经死去。
母蛊既亡,那身怀子蛊的陆元恒……
张隐锐带人狂奔至书房,抬眼便瞧见了令人心胆俱寒的一幕。
“主公!”
惶乱之下,张隐锐喊出了昔日军营中的称呼,扑倒在案前。
那个曾经叱咤风云,改写了中原历史和无数人命运的一代枭雄,靠在儿子怀中,永远地垂下了头颅。
*
数日后,陆元恒暴毙的消息,传到了江原城的齐军大营。
阿渺匆匆去见萧劭,恰好遇见尉迟坚等几名将领前来述职。
主位之上,萧劭默然读完密函,抬起头来,对众人道:
“淮南郡侯传信来说,十日后,他会亲自率领玄武营的将领与精兵三万人,北上呈递降表。”
阿渺难抑心情,凑近萧劭身边:“我能……看看他的信吗?”
萧劭将密函递给了阿渺。
帐中风闾城出身的诸将,见状俱有些心情复杂。
护国长公主与淮南郡侯结有私情的传闻,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可对于这些曾看着安思远长大的北疆将领而言,这绝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喜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