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子墨去京郊转了一圈,回来时大理寺通宵灯火。
宋浩抱着胳膊打了个哈欠:“大人,许昶做事老练,只暗中着人透露过一回姜家表小姐身上藏有钱财的消息,往后再未出手。”
周启料到许昶的反应,点到即止的消息,远比甚嚣流言更能让刘相信服。
若在此关头姜宝忆身上藏着郑家资产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刘相反而不信姜宝忆真有。
周启抬起眼皮,点着桌案冷声道:“你手底下人多,今夜起在各个坊市紧锣密鼓往外传消息,务必在明日傍晚传的人尽皆知。”
“是!”
景子墨笑:“许昶这只老狐狸,算是彻底栽了。”
越是临近年关,大理寺的案卷就越多。
许家被押入刑部大牢后,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商定,将许昶及两个儿子转到大理寺监牢看押,其余重要女眷留在刑部看管。
抄家那日,刘相着刘二郎全权处理,抄的惊天动地,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单是存放山珍补品的库房便有六处,更别说旁的钱财。
三天三夜才抄检完毕。
扳倒许家,少不了要提如今的西南大将军,被封为战神的陈旌,若非他亲率三千兵马围了京郊大营,刘相断不敢硬动许昶。
故而抄检完许家后,有人说是,刘相有意撮合陈旌与刘清秋的婚事。
姜宝忆听惯了话本,只当故事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当真。
许家倒台,她很高兴,而这种心情不能同外人分享。在她心底,当年许家围剿谢家,称其通敌谋逆,半年后又把这个罪名盖到父亲头上,她便暗暗将许家当成仇敌,既是仇敌,又怎会喜欢。
年底,书堂再有几日便要歇课,她也就不用日日早起,跟着过来练字,想着能吃好睡好,嘴角忍不住上扬起来。
周启瞟了眼,她今日穿着件绣石榴花暗纹绸面棉袄,领口缝着柔软雪白的兔毛,衬的那小脸白净滑腻,乌发是精心打理过,簪着石榴花步摇,耳铛亦是成套的石榴花,弯弯的眉眼漾出笑意,腮颊红扑扑的,甚是招人喜欢。
他搁下笔,纸上落了“岁月静好”四字。
-完-
第18章
◎宝忆,我是外人吗◎
上品雨前龙井鲜嫩清香,回味甘醇,于白瓷盏中漂浮细润的芽叶,淡淡的水雾弥漫过周启的眼帘,他眨了下,书案前的姑娘束着攀膊,露出的小截手腕莹白若雪,低着头,专心抄写道德经。
目光从她手腕挪到书架,周启想起早前夹在书中江南第一商贾比赛的纸张,想来她还不曾发现。
母亲提过,苏老大人从青州调任苏州后,姜家苏氏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带姜瑶去探亲,一直待到年尾回京。
思及此处,周启取下书籍,翻找出纸张后来到宝忆身边。
小姑娘眉眼如画,嫣粉的腮颊如同抹了胭脂,光线在她身上渡了层金色雾气,捏着笔杆的手细腻光滑,食指和中指缚着薄软面料,没有生出一个茧子。
周启放下纸,熟稔的从桌角匣子里取出白玉膏,扒开瓶盖推到她面前。
宝忆抬眼,明亮的眼睛微微一弯,露出白皙的牙齿:“大哥哥,你还没走?”
周启笑,右手压在纸上等她涂抹完手指,方递过去,温声说道:“你且看看这上面的事。”
之所以给她,是因为郑家有人回了江南,且参与赛事,如今已经进入复赛,即将与最近几年一直处在首富地位的吴家做最后的争夺。
当年郑家与吴家不相上下,若非有郑文曜这样的奇才出现,吴家势力恐怕会更加壮大,只可惜,一山不容二虎,在郑文曜独当一面后,很快将郑家带入辉煌之境,短短两年便把吴家甩在身后,望而不可及。
故而郑文曜因谋逆被斩,吴家承接了郑家不少商贸往来,也成为新晋皇商。
此番回江南的人,正是郑家二房三房,亦是郑文曜的两个弟弟,姜宝忆的两位叔叔。
姜宝忆看完就有些吃惊,捏着纸张的手打了个颤,周启倒了盏茶,端给她。
“缓缓。”
是该缓缓,被养在姜家未见风雨的小姑娘,乍一看见与父亲相关的事情,定会心生波涛。
周启不知这十几年来,姜雪是如何与她讲述自己的父亲郑文曜,提过或者只字未提,这都无妨,可他既然知晓郑文曜的起势之地要被当做筹码竞争,第一念头便是告诉宝忆,毕竟,那是她的父亲,是与她血脉相传的存在。
小姑娘的脸发白,双手捧着茶水,半晌都没开口。
周启扫了眼门,起身过去关上。
回来时,看见她仰起的脸,惊惶无措的眼神,心里竟也跟着一紧,下意识就开口:“有我在,不必害怕。”
姜宝忆低下头,也喝不出雨前龙井的香,只觉得嘴里涩涩的,身上直冒汗。
母亲叮嘱她,不要轻易与人谈论父亲。
可周启给她看的东西,所涉内容无一不与父亲有关,第一商贾的争夺,获胜地皮的奖赏,他想做什么?是在提醒自己是罪人之后?
姜宝忆放下茶水,局促的站到一边,与周启隔开好些距离。
周启拧眉,自然注意到她故意挪开的小碎步。
“大哥哥,我有点头晕,想先回去。”
程哥儿还没下学,可姜宝忆却有点待不住下去。
“宝忆,你以为我会害你?”
周启笑了声,随后敛起面上的轻柔,起身阔步堵到门前,将想悄悄逃离的人挡在胸口。
凉风穿过缝隙吹动毡帘,如山般宽广挺拔的身躯屹立在前方,姜宝忆无处可避,半是心虚的把脑袋垂下,也不言语也不吭声。
沉默让周启暴躁,他没试过跟个小姑娘低声下气解释什么,在大理寺历练多年的他自恃克制沉稳,遇事从容徐徐,便是天大的难事只消理清头绪,便能解释的条理清晰,首尾分明。
可眼前小姑娘的躲避让他有点乱了心思,甚至有种冲动,想一把抱起她狠狠发一通火气,为着被误会被不信任的憋屈,还有些说不清的情愫,像是暴风雨前汹涌蓄积着无穷力量的海面,不断往胸腔积压,拍打,让他气息急促,呼吸粗重。
偌大的暖阁,静的骇人,仿佛时刻能掀起狂风骤雨。
万千波动扰的周启心绪难平,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着。
偏姜宝忆搞不清发生了什么,满脑子都是不能提父亲,不能说郑家,她还在不断编造谎言,说辞,好赶紧离开是非之地。
遂一咬牙,面红心跳的解释道:“大哥哥,真的,我头晕想吐。”怕他不信,宝忆用力掐了把手心,眼眶瞬时变红,与此同时,她掩唇轻呕了两声,踉跄着脚步往后抵住雕花隔断,也趁机避开周启的逼视,得以喘息。
她那点小伎俩,哪里躲得过周启的注视。
偏周启不敢戳破,若当面责她,指不定吓成什么样子,以后更不肯与自己亲近。
如此想着,周启气的咬牙,睨她一眼后,拂袖离开。
摔开的门涌进冷风,姜宝忆打了个寒颤,拍着胸口暗暗吐了口气。
心道:真是吓人。
夜里,舅舅从鸿胪寺回来,说起为准备宫廷宴席的事,道今岁不是好年节,百姓缺衣断粮,各州各府又频发天灾,国库空虚,年夜宴办的捉襟见肘。
以刘相为支撑的刘太后主张大操大办,毕竟是幼帝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又是整十岁,不能让天下人觉得刘太后苛待幼帝。
而新贵清流党则主张节衣缩食,各地呈报上来的奏疏大都要钱要粮要补给,积压在年尾都未解决,若再奢靡操持,恐会民心不稳,频发暴/乱。
舅舅叹了声,搁下箸筷。
苏氏给姜瑶夹了箸鸡丝,回头瞥他一眼,无关痛痒道:“年年如此,偏还在那不入眼的地一待数十年,若不想干,就赶紧辞了换个清闲的地待,总这么唉声叹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掌管半个京城呢。”
姜宝忆默不作声扒饭,对此她也习以为常。
舅舅升不上去,舅母怨声连连,两人往往在膳桌上几句话就呛起来,尤其打齐大人犯事后,齐家四郎与姜瑶的议亲终止,舅母再也没找到更合适的夫婿说给姜瑶,两人之间的矛盾也就愈演愈烈。
舅舅肃着脸,哼了声别开头。
看见宝忆嘴巴塞满饭,不由放轻语气说道:“再有几个月宝忆就该及笄了,日子不经过,真是眨眼的光景。”
苏氏不出声,看他那样儿,就知道他又想起亡故的妹妹姜雪,她虽对丈夫不满,可当初也是因为喜欢走到一块儿的,日结月累的日子虽磋磨,顶多抱怨完,她还是整颗心扑在姜越和姜瑶身上。
栖香阁李姨娘病了,卧在床上好些日子不出门。
苏氏骂她狐媚,勾的姜越日日忧心,这不,刚用了晚膳,没说几句话姜越又去了栖香阁,气的苏氏狠狠摔了帕子。
姜瑶抿着唇,给姜宝忆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些走,省的被母亲责骂。
姜宝忆就假借身子不舒服,辞别苏氏回去碧蘅院。
许家出事后,李姨娘接着就病了,只有宝忆知道她为何生病,因为刘相查抄许家的同时,还将当年一同送入各官府邸的歌舞伎一并发落,虽不是全部,可与刘相扯上关系的几位,没有一个好下场。
不是惨死,就是流放,李姨娘是心病。
应该庆幸的是,因为舅舅官职不在朝廷纷争中,李姨娘鲜少被旧主想起,除去盯着姜雪母女二人外,其余日子过的很是舒坦。
姜宝忆睡不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烙饼子一般。
她总想着白日周启给她的信纸,父亲的祥地要被人占了,不出意外应当会是吴家,也只会是吴家了。
她攥着枕面,瞪圆眼睛看着楹窗上杂乱的树枝阴影,重重叹了口气。
翌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在暖阁见到周启,那人凛着脸,睁眼都没看她。
桌案上照旧摆着厚厚一摞宣纸,另并一本左传。
“大哥哥。”姜宝忆福了福身,放轻动作走到桌前坐下,手刚捏起笔,就听见对面那人哼了声。
极轻,却扎的她噌的站了起来。
周启没抬眼,捏着书卷的手修长如竹,只他自己知道,这一页写的什么,他压根就没看进去。
姜宝忆绞着帕子,听屋外吼吼的风声,愈发不敢坐下,默了瞬,小声道:“大哥哥,我错了。”
闻言,周启倏地抬起眼来,言辞淡淡:“哦?错在何处?”
“我不该装病,不该骗人。”
周启斜挑了眼,把书往桌上一拍。
“啪”的一声,姜宝忆又往后挪了步,腿就抵在圈椅边缘,跟看见猛兽的小白兔,仿佛下一瞬就要逃跑。
周启心下来气,不怒反笑,背着手就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我是会吃了你还是会杀了你,这么多日的相处,你不明白我是何种为人?
难道你觉得,我会利用你父亲的事,针对你,伤害姜家?
宝忆!”
被戳中心事,姜宝忆不敢点头,就轻轻摇了摇头。
“母亲不叫我跟外人提父亲。”
外人。
周启气的牙根痒痒,浑身哆嗦。
他就从没试过被一个人气成这副模样,还不能还嘴的。
“你过来。”他虽在笑,可眼里冷的像护城河的冰碴子。
姜宝忆深吸了口气,一步一停顿,走到他眼前一丈远。
“抬头。”
他的语气太过有震慑力,以至于宝忆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就听话的抬起头来。
浓密的刘海遮住白皙的额头,细长的眉没入鬓角,乌黑的眼珠柔柔对上周启的逼视。
他望着她,慢慢吐出一句话。
“宝忆,我是外人吗?”
-完-
第19章
◎他才不想当什么劳什子哥哥!◎
幸好是来送炭火的小厮打破了骇人的平静,姜宝忆颇是感激的看向他,更换的红螺炭一点点添进铜雕团牡丹纹炭炉中,火苗子瞬间舔舐着炭,发出悠悠叹息般的一声,涌荡在静谧的房中。
周启平素就给人疏离高冷的感觉,眼下他凛着眉眼,周身仿若冰天雪地,小厮如芒在背,战战兢兢更换完,就赶紧退了出去。
闭门时,趁虚而入的风溜进姜宝忆的后颈,她打了个冷颤,捏着手指寻思找个说辞让气氛轻松点。
太压抑,连呼吸声都不敢放肆。
“大哥哥,过两日舅母和大姐姐要去苏州,你们怕是好些日子见不到。”
说罢,还弯着眉眼等周启反应。
那人睨了眼,清清冷冷没半点回应的意思。
姜宝忆故作轻松的接着说道:“大姐姐有半月多没出门,闷在闺房都瘦了好多。大哥哥在公事上向来不拖沓,私事想来也会处理极快。”
“大姐姐过完年就十七岁了,大哥哥你...”她掰着手指,努力回想周夫人说过他们兄弟三人的年纪,过了许久,惊讶道:“大哥哥二十一岁,竟然已过及冠之年。我们前街上的哥哥十五娶妻,跟你一般大小,现在都有两个孩子了。”
周启被气得胸口一滞,她说的明白,他又如何不清楚她话里话外的意味,敢情丝毫不知错,还自作主张当起他和姜瑶的红娘。
面前人瞪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当真同周临说的如出一辙,宝忆妹妹跟三郎一样,都是孩子,生气也极好哄,弄些吃的玩的,保准气不过一日。
还是孩子,有些话就不能说的太早。
周启攥着拳,磨着牙根笑道:“宝忆是说我年纪大。”
姜宝忆一愣,紧张的连连摆手:“不是,怎么会,大哥哥正当年轻,一点都不大,刚刚好。”
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反倒愈发凝重起来。
姜宝忆暗暗吁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舅母和大姐姐去苏州,本来不带我去的,可舅母昨日与我说,让我陪着大姐姐一道过去。
都说苏州盛产美食,等我回来,定会给夫人和大哥哥二哥哥,三弟弟带上许多。
大哥哥喜欢什么,我便多买些。”
讨好的简单直接。
周启眸光从她脸上移开,看见那忐忑不安的小人,佯装平静地铺开宣纸,装的一本正经,眉眼还生硬的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