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商局将当年郑文曜的账簿取出,用作比赛。
就在他为其紧张的时候,就在吴旻已经翻了大半本的时候,姜宝忆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随后便见纸张在她指间飞速翻过,犹如蝶翼乱颤,看的人眼花缭乱。
周遭不断有人发出惊叹声,吴旻抬起睫毛,冷静的眼睛在看到她翻页的动作时,变得犹如觅食恶兽,冷光闪过,手上动作跟着加快。
“我已盘查完毕。”
落笔的声音清脆响亮,震得商局那人慌乱的向吴家投去商量的目光。
吴老太爷神情凝重,全然不复方才的自持,连靠在椅背的身子都跟着坐的笔直。
姜宝忆往后一靠,舒了口气。
而吴旻还在填写,似乎在她宣布盘查完后,吴旻的手速变慢,更慢,直至最后慎重落下最后一笔,以极其悠闲自若的姿态收好笔墨,而后又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盯向姜宝忆。
这两本账簿,用的是当年诬赖郑文曜通敌谋反的证据。
姜宝忆曾见过母亲留下来的真实账簿,对于其中的所有名目数据铭记在心,日日不敢忘却。而今日这两本,是被有心之人更改过,钱谷兵器的数目和单价都做了严重修改,与运往西南营地的正好吻合。
正是因为这两本被人动了手脚的账簿,父亲郑文曜才会被冤杀。
其实真实账簿早就被人毁了,若非父亲在察觉落入贼人陷阱后,强行默记出来,让姜雪保存留证,姜宝忆根本不会知道当年的账目究竟如何。
即便父亲能默记出来,却依然没能逃过被诛杀的结局。
因为真正想要郑家灭亡的幕后之人,是先帝。
当时多年战争,将国库掏空。谢大将军屡战屡胜,从西北到西南,打完最后一场强敌之战后,国库已经没有结余。
兵力损耗,钱粮空虚,百姓连年受灾,若没有巨额物资填补国库,必将引发内/乱。
父亲发现了阴谋,却无法阻挡先帝的狠绝,也是从那刻起,父亲才知道当初先帝赐婚姜家郑家时,就已经动了杀心。
姜宝忆揪着衣角,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她知道,吴家人已经知晓她是谁,故而才会与商局勾结,拿父亲当年的旧案账簿盘查。
卑劣至极。
当被宣布获胜的一刹,郑家人全都涌到宝忆身边,激动万分。
吴旻从对面走来,侧身对上姜宝忆抬起的眼眸,轻轻一笑:“小姑娘,你让我输的实属惨烈呐。”
近距离,那张阴气俊俏的脸显得很是莫测。
姜宝忆往后避开,周启挡在她身前,折扇抵在吴旻下颌,轻而易举将人推出距离。
“很好,夜里的宴席,我定要与你对饮三杯。”
赛后宴席亦是设在梨园,届时会有地契奖励,生意场上的人亦会过来许多,梨园请的是江南名角儿,如今散了赛事,角儿也开始吊嗓子。
周启护着姜宝忆起身,一行人来到郑家花厅。
郑二爷难掩喜色,“宝忆,是你替你爹拿回了他的东西,若他在天有灵,定会感到欣慰。”
“既是宝忆争回来的,还应当由宝忆收好,那份地契,对大哥的意义不同。”郑三爷感慨,“若你能回苏州从商,造化定能赶超你父亲。”
姜宝忆摇头,郑重道:“不了,地契就由两位叔叔保管吧,母亲希望我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安安稳稳就行,我不会再去兴盛父亲的产业,还请叔叔见谅。”
她人小主意却很坚定,只是因为地契尚未到手,而商局又要求参与比赛的人都到场,故而姜宝忆有点为难。
周启安慰:“放心,我已着人给你舅母知会,她知道你夜里晚些回去。”
姜宝忆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周启:......
能不能换个称呼?
吴家输了比赛,厅中气氛压抑。
倒是吴旻异常兴奋,吃了盏茶,又摸过几枚桂花糕吃下,叠腿压在膝上,脑中回味方才小姑娘的模样。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尤其是她专注比赛时令人移不开的神情。
每一分都让他无比着迷。
想到这儿,浑身血液都热的燥人。
他随身带的荷包,里面有瓶常用的迷药,先前与达官显贵去妓馆,有些人爱好独特,就喜欢未梳拢的清倌,那些人不好收拾,非得用些不寻常手段,久而久之他便常常备着。
没想到,今日兴许自己也能用到。
周启倒了热水,又将新换的手炉递给她,“他们是不是给你看了你父亲的账簿?”
周启倚着雕花屏风站住,毡帘挡下外头的风,屋檐的冰锥慢慢融化,滴滴答答掉落的水声好似春日的雨点,屋檐上时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枯枝被吹得咯吱咯吱。
姜宝忆抱着手炉,点点头。
盘账自然是按照对外宣称父亲有罪的假账来盘,即便她知道那是错的,也只能在今日将错就错。
母亲从未要求她有朝一日为父亲讨回公道,她一遍遍告诫自己,活下去,就是对父亲最好的回报。
活下去,安生的活着就好。
“大哥哥,如果所有人都认准的一件事,只有你自己觉得是错的,你会怎么办?”
乌黑的睫毛,茫然而又沮丧的眸眼,细腻的脸颊此时微微沁出薄汗,发髻高高梳起显得脖颈修长滑软,同样是襕衫,周启穿着有股矜贵疏离感,姜宝忆则有种娇俏的生动感。
“既然我觉得是错的,那便一定是错的,我会找寻真相,还事实以公道。”
坦然而又冷静。
是大理寺少卿的行事风格。
姜宝忆看着他,喃喃道:“若力量渺小,根本就无法抗衡呢?”
“宝忆,”周启唤她,姜宝忆抬起眼皮,“你可以信任我。”
明亮而又坚定的眼神,直直望进姜宝忆的心里,她愣了少顷,随即弯起眉眼,不好意思地别开话题:“大哥哥,待今夜收完地契,我要好好睡上两日,等回程前一日再去采买糕点特产,夫人喜欢什么物件,你与我透透底好吗?”
黛眉衬着那皮肤莹白如雪,胭脂似的腮颊温润可爱,犹如花瓣小尖尖,想伸手抚触。
知她有意不想提及往事,周启不敢逼迫太紧,遂顺着她的话闲聊起来。
还未入夜,梨园便开始点灯,待外头天色大黑,梨园却是灯火如昼,丝竹管弦不绝如缕。
随处可见的姑娘抹着细粉,画着精致的妆容,香气撩人。
搭好的戏台在水榭之中,远远看去如同云端,台上人影投映到水里,又恍若仙境。
姜宝忆怕走丢,一步不敢大意的跟着周启。
宴席未开,商局的人与吴家郑家正在畅聊明年开春的生意,都道今岁雨水少,明年应是好年节,说的是春茶之事。
吴家拿到宫廷供奉,言语间多次含沙射影排挤郑家,商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着官腔闲喝茶水。
姜宝忆与周启被引到郑家桌上,几个哥哥看见她来,瞬间起身相迎,虽是初见,可今日宝忆的表现委实让他们大开眼界,几人围在一起聊得热热闹闹。
后开席,吴旻过来一趟,举着酒水直奔姜宝忆。
吴旻特意换了身紫色长衫,发间玉冠,身形修长俊朗,他是丹凤眼,看人时总显得格外专情。
“今日姑娘赢我三回,便同我喝三杯酒,如何?”轻佻的话,由他说来少去几分油腻,多了一丝凉薄。
姜宝忆端起周启为她倒好的茶水,认真道:“我不会喝酒,便以茶代酒,望郎君莫要灰心丧气,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断不可因为今日输了就自我怀疑,相比起很多人,郎君并不逊色。”
这样的话,不如不说。
吴旻唇角勾了勾,仰头灌下一盏酒,再看姜宝忆时,眸子里的银光仿若更尖锐了些。
人走后,郑家冬笑:“妹妹这番话是插着吴旻的肺管子去的,我早就听说过,吴旻越是笑的欢喜,心里越是恨得牙根痒痒,妹妹着实好胆量。”
姜宝忆莫名心虚,要知道她方才那般刺激吴旻,是因为对吴家阴诡手段的不满,因为他们拿父亲做题,不管有何目的,人性是低劣的。
若在平时,她大可息事宁人,可不知怎的,今日竟脱口而出。
她偷偷看向周启,那人也在看她。
被捉个正着,姜宝忆的小脸,霎时变得又红又热。
可不就是狐假虎威了。
席面热闹,往来的宾客众多。郑二爷从商局手里接过江南第一商贾的牌匾,又接下地契后,吴家人咀嚼菜的声音都比刚才大了许多。
姜宝忆觉得,他们吃的不是菜,仿佛想要把郑家人的脑袋掰下来,放在嘴里使劲嚼烂,尤其是吴老太爷,老气横秋的脸上阴恻恻的快要滴水了。
二楼,绯色帷帐后站着面色阴郁的吴旻,他招手,唤来侍奉茶水的小厮,低声嘱咐了几句,便见那小厮换了壶上好的碧螺春,下楼去往郑家圆桌。
吴旻冷眼看着小厮把那壶茶水放在周启面前,而周启亲自为姜宝忆倒了盏茶,小姑娘心情很好,说话间眉眼弯弯,如月牙般明润好看,吴旻捏着药瓶,眼里露出笑意。
他看见,那小姑娘双手捧起茶盏,一股脑全喝了个干干净净。
-完-
第24章
◎要不要,我守着你睡◎
灯火通明的梨园中, 树木枝头的积雪未化,摇曳的灯笼时而撞出碎屑,映着光, 仿若漫天翩飞的萤火,姜宝忆从厅内出来,耳畔远离了人声鼎沸, 陡然寂静下来时, 有种恍若隔世的虚空感。
周启从后跟出, 见她回头, 巴掌大的小脸裹在兜帽中, 半边在明,半边在暗, 长睫落下阴影,淡淡的光柔和的将她掩映其中。
刹那间, 周遭万物仿佛停止下来,星辰不再闪烁, 冷风咽下嚎啕,枝头的鸟屏住呼吸,她弯起眼睛,瞳底俱是他。
“大哥哥, 方才有人在放烟花。”
唇边水雾萦绕, 夜里是真的很冷,姜宝忆说完,又回身仰起头, 果然, 天际划过一道亮光, 攀升到高空后, 绽开明媚绚丽的花火,将半个天空都点亮了。
周启站在她旁边,倒是没有去看烟花,只是微微侧脸,看见宝忆雀跃欢喜的面容,当即风也是暖的,每一缕空气都是清甜爽淡的。
“白日里郑家瑞被人打的事,我已着人暗查,想来今晚就能擒到真凶。”吴家动手前,约莫不把郑家放在眼里,故而行事草率,过程出现很多纰漏,单是遗留在湘妃竹后的棍子,就有行凶者衣裳的勾丝,而靠近上端位置,除了郑家瑞的血外,还有一条脓黄色痕迹,也就是说,行凶者手上有旧疮,脓包之类伤口。
再加上郑家瑞提供的衣裳鞋子颜色,不难找出人来。
姜宝忆搓着小手,由衷的感叹:“大哥哥着实厉害,原以为要费很多气力,不成想今夜就能抓到人。”
周启笑,想揉揉她的脑袋,又不忍破坏梳理整齐的发髻,便转头与她齐齐看向烟花处,低声道:“虽能找到凶手,可大抵不能拿吴家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且不说我无权干涉此地刑狱,便是能插手一二,凭着吴家与各方的打点,待我们离开苏州,他们又能死灰复燃。”
姜宝忆哦了声,目光专注的望着天空,缓缓说道:“大哥哥,程哥儿如今能自己去书堂上课,外祖母和舅母也私底下同我说过,明年我便不再跟着过去了。”
周启睨了眼,背在身后的手颤了下,面上却依旧沉稳冷静,“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家长辈的意思?”
其实也没甚区别,终究明年夏日及笄,也不好总跟外男相处,姜宝忆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待这回从苏州返京,我要好生感谢周夫人和两位哥哥还有弟弟对我的照顾,明儿去买礼物,大哥哥喜欢什么,只管与我开口,我有钱。”
她又拍拍腰间的荷包,底气十足。
周启撇开眼,心下并不痛快。
“你有心了。”
不多时,潜伏在暗处的眼线回报,道找到了白日行凶的恶人,被擒后就关在柴房,隐蔽幽静之地。
周启要去问话,走前嘱咐宝忆,务必不能离开宴席,越是人多的地方,她越是安全。
姜宝忆便赶忙回屋,与郑家几位哥哥待在一块儿。
只是待了少顷,便觉得头昏沉沉的,眼皮也总抬不起来。
想喊旁边哥哥,可总也发不出声响。
她觉得不太好,努力摇了摇头,眼前人影重叠在一起,嘈杂的说话声如潮水般涌来,让她有种溺死的窒息感,她难受的伏下身去,呕了几口。
两个哥哥似乎在询问她身子如何,她能听见他们说话,可又挺不彻底,就像踩着云彩跌跌撞撞没了搀扶。
接着,就有丫鬟过来扶着她的胳膊,郑家哥哥同行,搀着她往回廊去。
梨园的回廊灯火少,灯笼又被吹灭几盏,黑黢黢的极难行走。
姜宝忆不知自己怎的了,可她知道此时不能离开认识人的视线,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她终于捏住郑家冬的衣角,不敢闭眼,不敢松手。
胃里翻江倒海,一阵一阵的冷汗沁出,她打了个哆嗦,任由两个小丫鬟把自己扶到柔软的床上。
哥哥就坐在床边,焦急的问她。
姜宝忆只看见一张一合的唇形,此时耳朵嗡嗡乱响,她的手指揪着郑家冬的衣角,想要跟他传递自己的恐惧。
可根本提不起力气,她虽明白,可给外人呈现的表象,倒像是吃坏了东西,有点难受。
郑家冬摸摸她的额头,把小丫鬟洗净的帕子叠起来给她擦拭脸颊。
屋里有股香味,起先不觉得有异,可很快,郑家冬便知道不对劲了,因为他面部好似蚂蚁爬过,又痒又麻,随之而来的,是四肢神经感知的削弱,他踉跄着起身,想去打开门。
姜宝忆怕他丢下自己,捏着衣角的手丝毫不敢松开,可力气如流沙般剥离,衣角从她手指间倏地扯开。
最后一眼,看到郑家冬跌倒在地。
门开了。
恍惚间自己好像被挪动到另外一间房里,入目是妖冶的红,红烛纱幔,绣着鸳鸯戏水的绸被,以及绯红色屏风上,挂的是一幅不堪入目的春/宫/图,那上面女子一/丝/不/挂,檀木边框上悬着古怪的香囊。
屏风旁有一个宽大的浴桶,水汽氤氲缭绕。
姜宝忆活动了下手指,听到链锁碰撞的声音。
意识逐渐清晰,手脚也慢慢有了知觉,她难受的睁开眼,发现自己仰躺在一个圆形软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