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到一处做灯笼的铺子,铺面很大,各式各样的灯笼应接不暇,姜宝忆捧着一个老虎灯,翻来覆去的检查,周启见状,取了银子给店家。
那小老虎活灵活现,两只眼睛画的精巧,挑杆是用桃木做的,磨得光滑无瑕疵。
景子墨是会做事的,路上故意借口伤疼,连累姜瑶走慢些。
两人落在后面,便索性坐在桥头石墩上歇息。
姜宝忆不见姜瑶踪影,提着老虎灯就往回找,周启怕她在人群中走丢,便紧紧护在左右,桥边摊贩众多,姜宝忆身形灵活,尤其是在看到姜瑶以后,宛如泥鳅似的就往里钻,情急之下,被周启一把握住手腕。
她回身,额头撞到周启的胸膛。
发间珠钗乱颤,她低呼一声,揉着脑袋仰起头来:“大哥哥,你可真硬。”
胸膛跟铁似的,被撞的额头很快泛红。
怀里人软且馨香,周启低头对行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她蹙着眉,细白的手指搭在额头,面颊的细微绒毛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得柔软温和,被撞的地方,好像热腾腾的,他松手,不着痕迹避开她的注视。
“别乱跑,若再走丢如何是好。”
刚说完,姜宝忆就从他身后看见了个熟人。
拢在漆黑氅衣里的吴旻,双目幽幽穿过众人直直落在她身上,过于孱白的面孔沁着不寻常的殷红,在发现自己被注意的刹那,吴旻冲她微微一笑。
姜宝忆打了个冷颤,下意识捉紧周启的袖口。
周启回头,热闹喧嚣的市集尽头,青灰色瓦檐下的吴旻,阴恻恻的好像看见食物的狐狸,眸眼中尽是想要占有的侵略感。
周启反过来握住姜宝忆的手,将人挡在身后,低声道:“咬人的狗不叫,需得小心他。”
说罢,牵起姜宝忆的手逆向往前,渐渐消失在吴旻眼中。
那日比赛后吴旻醒来,四肢无力地瘫躺在床上,白日里与姜宝忆比试耗费心神,夜里又给自己用了很是霸道的药丸,竟一时间没能抗住,昏厥过去。
胸口肋骨断了四根,如今初初绑缚好,连行走都困难,可他偏要出来,瞧瞧没能得手的那个人。
吴老太爷偏爱孙子,便叫人寸步不离跟着,起先他还坐轮椅,后许是自尊心作怪,独自硬撑着从前街走到此处,肋骨断裂的伤痛扎着肺管子一样,人都走了,小厮过去搀他,才发现吴旻的手指早就抠进木头里,额头青筋暴露,将一扶住,他就疼的跌坐下去。
吴旻自幼衣食无忧,因出众的脑力备受家中长辈宠爱,他没尝过得不到的滋味,如今受了,愈发激的他欲罢不能,他就是想弄到那个娇娇弱弱的小美人,看看她在榻上是否和在赛场时那般伶俐可爱。
思及此处,浑身的血液就咆哮着四下乱窜。
吴老太爷见状,拄着拐杖来回在屋里晃悠,末了肃沉着脸问:“旻哥儿,你是真喜欢那个姑娘,要她?”
吴旻眯着眼,任由大夫给他重新包扎胸口,淡声回道:“也不是喜欢,就是想睡她。”
吴老太爷脸一黑。
听吴旻又说道:“若睡不到,我这辈子死了都不能合眼。”
吴老太爷捋着胡须,沉思少顷后去往书房,提笔写信,写完封好交给亲信,吩咐:“送去京城,亲手交给刘相。”
孙子想要的人,趁他还能帮衬,就帮他把人弄进吴家。
起身望着博古架上奇珍异宝,走上前挑了两卷前朝大家遗作一并与准备好的礼物放在一起,“等等,把信给我。”
还需润色一番,吴老太爷忽然想起姜宝忆身边那个冷面神,大理寺少卿周启,此人不除,怕是孙子的祸患。
晴空飘过黑云,猝不及防下起雨。
被堵在铺子里的两人站在廊下观望,街上的小贩被冲的手忙脚乱,过往的行人顾不得挑选,抱着头就各回各家,原先热闹的街巷,瞬间变得狼狈凄清。
姜宝忆跺了跺脚,浑身冰凉。冬日的雨比雪冷,无处不在的森寒窜进毛孔骨里,她搓着手,有人从后给她戴上帷帽。
周启把人往屋里拉了把:“去喝口热水。”
小脸愈发白腻,嘴唇冻得有些发紫。
这体格,需得好生练练,周启已经为她做了一月的训练计划,只等回京后交给她。
绣线掌柜的识人辨色,从周启言谈举止中知道他并非俗物,他去弄了茶水,又特意将小姑娘碰过的几匣子绣线摆到柜上,方便查看。
五颜六色的绣线看花了眼,姜宝忆趴在柜上挨个挑,她掰着指头,算年底需要做的针线。
舅舅和舅母照例得做两个荷包,舅母爱跟女眷出门说话,上回提到李娘子的团扇好看,那么便给她也绣个扇面,用粼粼金线想来是好看的。
大姐姐比夏日丰盈些,她的东西最齐全,只帕子丢的快,便准备三五条绣帕给她。
还有翠喜和余嬷嬷,翠喜姐姐自己会绣,只是没甚好的针线,也得给她带上些许。余嬷嬷的膝盖疼,买两块好的缎面,绣一对护膝就好。
还有周夫人。
想到周夫人,姜宝忆忍不住回头,周启喝着茶,不疾不徐看她两眼。
明年便不再去周家了,周夫人和两个哥哥还有弟弟对她都跟亲人一般,周府缺什么呢?
她绞尽脑汁,想的费神。
周启给掌柜的使了个眼色,那人高兴的把几匣子针线全都包好,边包边兴奋说道:“小娘子,你哥哥对你可真好。”
正在喝茶的周启:........
姜宝忆弯起眉眼,回应笑道:“我有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好。”
陈年旧茶,味道发苦。
雨没停,周启把自己的披风解了,挡在两人头顶,因为姜宝忆已经饿得肚子直咕噜了。
斜对面有家馄饨店,也是最近的。
坐在堂中就能看见后厨在那马不停蹄包馄饨,薄薄的皮,剁的稀烂弹弹的肉糜,加入鸡蛋液后不断搅拌,最后把整颗虾仁塞入其中,左右开弓,包十几个也不抬头,簌簌扔进滚沸水的锅里。
满屋的香味,最后撒上一捧青绿色的香菜,姜宝忆使劲吸了口气,舀起一颗放到嘴边吹凉。
爆汁的鲜肉小馄饨,夹着虾肉的鲜美,涌到喉咙里时是浓郁诱人的味道,尤其在下雨的时候吃,浑身立时热络起来。
周启并不饿,可看了会儿,被她认真吃饭的架势影响到,忍不住跟着吃了几颗,外面雨下的大,沿着屋檐呈水柱般往下淌,他想,真是一场好雨。
因为雨势大,很快小小的馄饨铺子就挤满人,地板上全是水,吃饭的嫌挤,单纯避雨的又不肯往外挪,敝塞的空间乌压压的吵闹。
姜宝忆和周启落座一桌,接连坐过来两个人,都捧着瓷碗吸溜馄饨。
周启便坐在姜宝忆左手边,将人隔开。
前面门口密密麻麻围着似在议论什么,能听出是带了怨气的抱怨。
等人群挤出一道缝,姜宝忆才看清里面站着个半人高的人,粗布麻衣,头发银灰,蓬乱的遮住大半张脸,而露出来的那半张,嶙峋如同乱石一般,皮肉拧巴翻红。
姜宝忆忍不住多看了眼,那老妪正好抬起头来,伸手抓着柱子想要站起,她的两只手也满是伤痕,许是因为年岁久远,好些伤疤突兀的鼓成各种诡异的形状,不是正常的皮肤色,或灰黑或紫红,本该长指甲的部位全是些可怖的硬茧般的红肉。
她揪着衣角,不忍再看下去。
“真是晦气,下雨天碰到这么个丑东西!”有人啐了声,嫌弃的抱着胳膊走远。
“掌柜的,你倒是管管,叫人怎么吃得下饭。”邻桌也看见了,把箸筷往碗上一拍,发出清脆的啪的响声。
姜宝忆忍不住抬头,却看见老妪被谁推了把,歪到在满是泥泞的雨水里,她行动迟缓,摸索着想要找个依靠站起身来。
不妨摸到一个人的脚,那人趁机狠狠踩在她手背,碾着她皮肉惊道:“哎呀,你怎么往我脚底下爬。”
姜宝忆咬着唇,还没开口,就见旁边人噌的站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
周启相貌端正,又挟着一股矜贵逼人的气势,甫一打量那人,他便有些腿软,可又一想不碍周启什么事,便又强行直起身子,结巴道:“怎么,想多管闲事?”
周启冷眼睨他,小人得势欺软怕硬的丑恶嘴脸看的令人作呕,抬脚踹向他腰部,把人直直踹到街上,翻了几滚爬不起来。
老妪抬头,众人禁不住倒吸了口气。
她的双眼发灰,颧骨和额头都有疤痕,看的出是许久之前的旧伤。
周启弯腰抬手,搀着老妪的手臂使她站起来,老妪佝偻着身子,嗓音暗哑:“多谢。”
姜宝忆难以想象她是遭遇了什么灾难,以至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捧着馄饨碗,小心翼翼放到老妪面前,而与他们合桌做的两人,因为周启那惊天动地的一脚,加之老妪过来,而忙不迭的起身离开。
原本闹腾的馄饨铺子,以此桌为中心往外散开。
“婆婆,这里是勺子,你吃慢点别烫着。”
见她双目无法视物,姜宝忆还不放心,仔细吹凉了才重新把勺子放到老妪手里。
周启看着她,神色凝重。
从老妪伤痕来看,像是大火烧的,能活下来已实属艰难。
“大哥哥,你身上还有银子么?”姜宝忆翻开自己荷包看了眼,只有几贯钱,今儿带出门的都买礼物了。
周启解下荷包,径直递到宝忆手里。
姜宝忆边往外倒边解释:“等回去我还你。”
周启看她葱段似的手指灵活的拨动银子,笑道:“你却是有小金库的。”
姜宝忆不好意思的低头,半晌后把数好的银子包给老妪,转脸冲着周启露出洁白的小牙:“都是舅舅和舅母给她的月例,素日里用不到,慢慢就攒起来了。”
老妪掌心有很多划痕,应是平常摸索走路留下的伤痕,姜宝忆把荷包放在她掌心,小声道:“婆婆,里面有十两银子,你收好了别弄丢。”
老妪摇头,粗哑的嗓音不断发出:“不行”的声音。
姜宝忆其实有点害怕她的相貌,可又不愿见她被人欺负,既然遇到,帮一把心里总会好过。
“婆婆,我很有钱,你放心收下就好。”
周启闻言,扫她一眼,还真有种首富的气度。
雨势小些,两人就离开了馄饨铺子。
老妪抓着廊柱,浑浊的眼球焦急的追寻模糊的身影,她身形蜷曲,两腿膝盖处都没法打弯,灰扑扑的衣裳满是泥水。
铺子里的人笑:“这老东西上辈子积德了!”
待到临近小年,苏氏便要辞别苏大人折返京城。
周启与景子墨随行,回去依旧走水路,只这一次景子墨包了整艘商船,他买了很多物件,想拿回去哄弟弟,平阴侯府本就奢靡,他是世子,在外也有个阔绰的名声。
姜宝忆眼巴巴看着周启帮她搬上来箱笼,忙道谢,殷勤地端茶倒水,旁边不断扇风的景子墨瞥了眼笑道:五姑娘怎不给我倒盏茶。”
正说话呢,姜瑶被云绿扶着走上船,两人不知怎的对上眼,姜瑶登时小脸绯红,走路时慢而摇曳,如同夏日水面菡萏盛开,看的景子墨一颗芳心乱动。
姜宝忆忙又给他满上,还没端过去,姜瑶就顺手接过,好看的眉眼勾出浅笑,“我妹妹可不是人人都能支使的,世子若要喝茶,尽管自己去倒。”
姜瑶的相貌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好看,如今穿了身织锦绣团花纹褙子,细挑的身段勾勒的丰盈窈窕,外面罩着的大红披风,衬的雪肤凝霜,尤其她不经意看向景子墨时,那若有似无的撩拨,饶是景子墨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小姑娘,还是最喜欢姜瑶这种。
明艳张扬,不藏不掖的。
他摸着后脑勺,眼睛跟长在姜瑶身上一般。
船身轻晃,姜宝忆扶着栏杆站稳,晌午时候没有结冰,凉风吹皱了江面,吹得她脸蛋冰冷。
第一回 出远门,这便要回去了。
商船与渡口的距离越来越远,她似乎看到一个人正往船上看来,身形不高,扶着枯槁的树干,就那么一动不动站着。
眨了眨眼,姜宝忆觉得,她好像是雨天搭救过的老妪。
夜里,姜宝忆又做梦了。
她梦见回京途中,一行人从清江渡口下船休息,大姐姐姜瑶受了风寒,舅母让云绿去找大夫,谁知大夫没找来,反倒引来一群黑衣人,凶神恶煞地围了客栈,见人就砍。
周启为了救姐姐,被恶人一剑刺穿肩胛骨,饶是如此,他仍拼尽全力保护姐姐和她不受人欺辱,用尽最后一口气斩杀了恶人,随即昏倒在地。
而后一个场景更为诡异。
她看见有人蹑手蹑脚进了周启的书房,然后往他茶水里倒了些粉末进去,晃到看不出颜色,又悄无声息离开。
她就站在一旁,却无法把茶水倒掉,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启将那下了药的水一饮而净,不出半个时辰,周启双目充血,痛苦倒地。
姜宝忆吓出一身汗来,想去扶他起来,手却穿过他捞了个空。
周启在地上难受的蜷成一团,手指抠着青砖,却仍不能缓解身体的痛感,姜宝忆从未见过如此情形的周启,破碎到令人窒息。
颠来倒去的梦,一直梦到周启瞎眼,温和沉稳的大哥哥,忽然就变得冷血无情起来。
屋漏偏逢连阴雨,大姐姐姜瑶同他去要之前赠送的荷包,帕子,周启面不改色交还给她,却在人离开后,暴怒到摔烂桌上所有物件。
姜宝忆清醒时,天微微亮。
翠喜给她掖了掖被角,道:“姑娘再睡会儿,还早呢。”
姜宝忆惺忪着眼睛,惊愕的看着上空,少顷扭头起身,问:“翠喜姐姐,眼下到哪了?”
翠喜打了个哈欠,回她:“快到清江了。”
-完-
第26章
◎遇险◎
商船上的早膳并不丰富, 甚至可以说简陋。
姜瑶吃不习惯,又加之有点晕船,草草喝了盏随行携带的燕窝, 便横在榻上合眼休息。
姜宝忆其实半夜就有点饿,清粥小菜又极其开胃,她连同姜瑶那碗都喝得干干净净, 爽口的酸萝卜酱菜, 辣的她忍不住又吃了两块酥糕。
饭后有些积食, 她便走到甲板上溜达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