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后她去特意问过, 道是清江渡口不停船, 那就意味着不会发生梦里的事。
还有半个时辰就能行驶到清江渡,姜宝忆却也不敢松懈, 巴巴望着姜瑶的房间,方才见她时, 她脸色挺好,也不像染了风寒的样子。
约莫真的是胡思乱想了。
姜宝忆如是安慰自己, 周启出来,就看见她一个人待在甲板上自言自语。
雪白的披风裹着纤瘦的小人,乖巧到让人想抱一抱。
他走过去,吓得她一哆嗦。
“你得多穿点衣服, 以免风寒。”
“我里面套着两件棉衣。一点都不冷。”姜宝忆脸颊红扑扑的, 刚吃完饭,浑身都有热乎气。
周启忍不住笑,披风里的衣裳裹得可真是厚重。
“我仔细想过, 觉得你年后还是应该继续读书写字, 先前你在姜家学的那点东西, 委实不能为你日后助力, 总之多学多写不会有差。”
周启清了清嗓音,慢条斯理继续说道:“人总会长大,也有必须担当起掌家理账的责任,你虽未及笄,却也得好生预备着。”
姜宝忆眨了眨眼,右手搭着栏杆若有所思。
“应当没有那么麻烦,家中人口少,账目简单,我想我是可以从容应对的。”
“你这话倒好像知道自己要嫁给谁一样。”周启无心之语,说完忽然愣住,握着栏杆的手缓缓收拢,转身面朝宝忆。
小姑娘眼眸如水,清亮明净,如同景子墨说的一般,柔软中含着坚定。
她扭头,冲周启弯唇一笑,转而回去船舱之中。
姜家姜大人有三房妻妾,夫人苏氏一子一女,李姨娘一子一女,顾姨娘有两个女儿,姜家的姑娘都到了该议亲的年纪,然姜瑶尚未过定,其余几个妹妹也都跟着拖延,更何况最小的宝忆。
宝忆母亲病故,自然没有人为她相看留心,再者,母亲说过,宝忆没有与人定过亲事,若真有,母亲是一定会告诉自己的。
周启心下怎么都放松不了,他知道宝忆深居简出,极少能有见到外男的机会,可正是因为如此,她会不会更容易对偶然遇到几次的男子动心?毕竟见得少,或许没碰到更好的前,便私下有了喜欢的人呢?
不可能,他很快否认自己的想法,宝忆那小脑袋瓜里,盛的都是吃的玩的,根本就没到思虑男女之情的年纪。
是他胡思乱想,关心则乱。
屋里的门半掩着,周启进去后,听见姜瑶和苏氏说话。
姜宝忆坐在一旁,从门缝能看见她在试探姜瑶的额头,继而双手抓住姜瑶的手,似在给她暖身子。
“瑶儿身体一向都好,今儿这病着实来的蹊跷,晨起那会儿明明没有发热,莫名躺了片刻就浑身烧疼,现下都挣不开眼睛,我真是怕她万一有事。
快到清江渡口,咱们下船找个大夫瞧瞧,无事也好,若真有事也能仔细诊治。”
苏氏唉声叹气,摸着姜瑶的额头急的坐立不安。
“不成。”姜宝忆立时摇头。
苏氏显然没料到她会意见,转头疑惑的盯着她。
“舅母,我昨晚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周启便在外面把她所说的噩梦听得真真切切,她讲的仔细,甚至连细节都无一不清,尤其在说到周启为保护姜瑶身负重伤时,周启仿佛觉得自己肩胛骨真的被人一剑刺穿,隐隐作疼。
他抚着肩胛骨,转头听苏氏笑她:“梦里之事哪能当真,清江渡口太/平的很,不会有你说的黑衣人。
青天白日,竟说呓语。”
苏氏要去唤人,云绿在门口看到周启,福身恭敬行礼:“大人。”
周启朝屋内人拱手作揖,苏氏愣了瞬,下意识去看宝忆。
“姜夫人,姜姑娘是何时发病,发病前用过什么东西,是谁伺候。”周启言简意赅,他也不信什么噩梦,可见宝忆焦急万分的可怜样,便决计从船上细查。
她不愿意下船,他便帮她。
苏氏皱眉,却也不敢耽搁,从昨夜开始说起。
“瑶儿睡前吃了盏燕窝,旁的没碰,早上起来后头有点晕,我只当她晕船,她的吃食都是交给秀珠和云绿伺候,没出过差错。早膳前喝了点清心养胃的正山小种,喝完有半个时辰光景,就开始发热。”
恰逢秀珠和云绿都在门口,周启扫了眼,徐徐说道:“想是姜姑娘吃食不大对付,没有大碍,贸然下船再吹风受冷,得不偿失,夫人便再开口,若实在不行,等过了清江下船也不迟。”
苏氏本不愿意,可不愿叫人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便让云绿和秀珠拧了温水帕子给姜瑶擦拭,待过会儿看看情形如何,若还降不下去,她肯定要主张下船的。
从屋里出来,姜宝忆总算松了口气,望着清江渡口自身后越行越远,小脸上露出难得的轻松。
周启低声问道:“当真是你的梦?”
若说最先是为了让她高兴,待问完苏氏以及见到姜瑶的病症,周启已经起了疑心,姜瑶怕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宝忆所说若真,那么便是有人想借姜瑶生病,引商船上的人从清江下去,一网打尽。
可若真想杀人,也并非一定得在清江,比如在江中,像上回水匪那般猝不及防的攻进船里。
周启深知事情严重,遂将宝忆带到船舱尽头,仔细盘问。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方便说。”
姜宝忆绷着小脸,不方便说是真的,可她又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就是一个梦,很吓人的梦。”
周启打量她时,她因为心虚低下头。
“这几日的饮食都要格外注意,你姐姐应当是被人下了毒...”
“下毒?”姜宝忆惊道。
周启安慰:“不用怕,不是什么要紧的毒,我曾听过有种药能让人暂时高热,昏迷不醒。”
姜宝忆连连点头,附和道:“之前叶伯伯也跟我说过这种药。”
“叶太医?”
“嗯,他还给我讲过别的稀奇古怪的药。”
周启想起坊间关于叶太医和姜雪的传言,便没有多问。
“你姐姐身边那两个丫鬟,都是什么时候入府的。”
“云绿和秀珠,云绿五六岁就跟在大姐姐身边,秀珠是后来买进府里的,因为手脚伶俐被调进春晖堂,后来就成了大姐姐的贴身近婢。”姜宝忆回想过往,也知道周启是在怀疑云绿和秀珠。
“大姐姐对她们很好,月例比别人都要高出一番,且时常送她们小物件,便是云绿和秀珠跟别院起争执,大姐姐也肯为她们出头。”
“谁起争执,又是跟谁起的争执。”
“都有过,无非是下人之间对呛。有时候是在小库房取东西,碰巧都喜欢同一件,有时候单纯就想吵架,姐姐为了云绿,甚至跟栖香阁的姨娘动过手。”
姜瑶见不得自己的人受欺负,何况在姜家,没人敢同她作对,即便是受宠的李姨娘,妄想时不时冒个头出来膈应她,也很快就被打回栖香阁。
姜宝忆很佩服姜瑶这点,勇敢而又明媚,永远不屈于人下。
上回结案,许家一事牵连甚广,周启知道姜家那位李姨娘,原就是许家连襟赠与姜大人的歌姬,当年送出的歌姬几乎全都被刘相处置了,唯独李姨娘活了下来。
周启多问一句:“云绿是怎么得罪李姨娘的。”
“好像是云绿走路太快没看见,不小心撞到了李姨娘,然后李姨娘说她偷东西,要不然不会鬼鬼祟祟从库房出来。
云绿委屈的跪着哭,大姐姐心疼她,当着众人面,推了李姨娘,那日下过雨路滑,李姨娘没站稳,摔坐在地上,这事闹得很大,连舅舅都惊动了,本来他要罚大姐姐去跪祠堂,舅母不愿意,两人大吵一架,舅舅就去鸿胪寺住了半月。”
姜家还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周启不动声色把所有信息收到脑中,方才与苏氏说姜瑶饮食不当,其实是有意传递给云绿和秀珠的,商船上人口简单,姜瑶出事,定是近身伺候的人容易动手。
加上宝忆说的这一件事,凭直觉,他认为云绿有嫌疑。
没达到目的,幕后之人不会甘心,他要做的,便是引蛇出洞。
傍晚时候,众人都聚在厅里聊天,就连苏氏也在,唯独少了姜瑶。
秀珠和云绿留下伺候。
眼见着到了用晚膳的时候,秀珠过来禀报,道姜瑶醒了,想吃清粥。
苏氏大喜,忙命厨房做饭。
晚膳丰盛,竟还有鱼羹,翠喜给宝忆盛了一碗,还没动手,桌下有人摁住她的手,抬头,望见周启摇头。
姜宝忆会意,忐忑的环顾四周,见景子墨也一副悠闲的模样,便知他也在警觉着。
鱼羹香气很浓,尤其在饿的时候,闻不得。
姜宝忆什么都不敢吃,硬撑着装作晕船,躲到房里逃避饭香。
入了夜,船行驶速度变慢。
姜宝忆与姜瑶窝在一起说话,姜瑶高热退去,人还昏昏沉沉,拉着宝忆的手念叨:“先前还总嘲笑你身子骨弱,这次坐船晕的我颠三倒四无暇自顾,往年也不觉得厉害,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最近长胖了,虚?”
姜宝忆张着小嘴,摇头道:“你哪里胖,一点都不胖。”
“腰上长了快一揸肉,穿衣看不出来,脱了一清二楚。”姜瑶拉着她的手就去摸自己的腰,都说入冬屯肉,一点不假。
很软很滑,姜宝忆的手指摸到姜瑶皮肤,不禁叹道:“大姐姐你涂了什么东西,滑腻腻的还有股玫瑰香味。”
姜瑶笑,“上月父亲同僚带的礼物,说是南境用来涂抹脸面皮肤的香脂,我用着觉得不错,就顺道把身上也抹了,虽好用,却已经见了底。”
“哎,你瞧我这儿的肉,没有弹性,也总觉得虚虚提不起劲儿。”
姜宝忆侧过身,把手搭在她腰上,另外一只手托着腮颊,明亮的眉眼往上微抬:“大姐姐,你和大哥哥的事儿,有动静了吗?”
姜瑶愣了下,脑子里忽然想起景子墨,她低头,摩挲着姜宝忆的小脸叹了口气:“改日我去同他要回先前赠送的荷包帕子,罢了。”
“啊?”姜宝忆诧异的支起身子,衣领敞开,露出些许雪白的皮肤。
姜瑶好面子,自然也不肯同她说清当晚之事,只是含糊其辞的遮掩过去,只与宝忆说她还要仔细想想。
“可是为什么呀?”姜宝忆坐起来,盘着腿握住姜瑶的手,晃了晃。
“什么为什么,就是我不喜欢他了,不想再跟他拉拉扯扯有联系,总之你别问,问了我也不想提他。”姜瑶扯过被子蒙在头上。
姜宝忆趴过去,掀开一条缝:“大姐姐,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
长长的睫毛小扇子一样,眨的姜瑶心烦,冲她啐了句:“小孩子家,不许多问!”
船身晃动,明显剧烈。
姜宝忆推了推姜瑶,她忙坐起来惊慌的往外张望:“不会又碰上水匪了吧?”
“你先去把门插紧,快!”
姜瑶瞥见门后的小几,又道:“再把小几挪过去!”
姜宝忆光着脚丫下去,只是商船上的门栓不如家中粗重,只能把门掩上,若他们使用外力撞击,撑不了多久就会被撞开。
姜瑶也慌张地下地搬东西,两只胳膊横在房内唯一的方案上,咬牙往上一抬,竟真的搬到门后。
姜宝忆搭手:“大姐姐,你可一点都不虚。”
姜瑶瞪她。Pao pao
叩门声响起,姜瑶和姜宝忆面面相觑。
去听见是周启在外面:“船上有大批黑衣人,你们不要出来!”
从清江渡口,他便暗中调来十几个暗卫,先前是布置各处查探消息的,此番措手不及,只能暂且调来帮忙。
趁黑摸上船的黑衣人不少,且干练有素,不像上回水匪那般没有阵法。
周启与几人交过手,发现应是兵营里的士兵。
他们换了黑衣,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源源不断的黑衣人无孔不入,沿着船头船尾围的密不透风。
景子墨很快与他接上头,气喘吁吁边应付来人边大声喊道:“大人,来人像是要灭口!”
周启横剑震开两人后,扭头道:“说点有用的!”
景子墨到底后背伤势未好,单手对打很快气力不足:“我怀疑,是大人想动别人的东西,招来祸患,逼得非要对你兵刃相见不可!”
只差明说刘相的名字。
能调遣士兵,且跟周启有结怨的,除了刘相,一时间想不到第二个人。
周启想动查抄许家的银子来发往北地,平息雪灾,缓解疫情,可那些银子刘相之子查抄后根本不想吐出来,便连归档户部的钱银都压着不肯外放。
朝堂有议论,却都被刘相压制着不敢发声。
周启没离京时,便四处游说,户部尚书碍于诸多压力往外拨出二十万两银子赈灾,因为户部开了口子,其他部门也相继支援,如此以来必然动了刘相的囊中物,他怎么会视若无睹。
有人已经攻入船舱,挥刀正砍着大门。
周启来不及多想,奔过去之前,与景子墨命令道:“我们二人不能都死在此处,你跳船去京兆府找我父亲,务必确保赈灾物资悉数到达各地。”
“大人...”景子墨艰难开口。
周启大喊:“快走!”
说罢,独自一人上前挥剑横劈,将四人拦腰劈开缺口,景子墨趁机跃入水中。
姜宝忆与姜瑶抱在一块,砍门声就像一下下砍在心脏,震得他们小脸惨白。
本就不粗的门栓被从外砍得只剩细细一截,两人的心也跟着提到半空。
只听“啪”的清脆断裂声。
几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趁势挥刀砍来。
姜瑶的指甲一下掐进姜宝忆肉里,两人战战兢兢看着来人。
“长得都挺好看。”几人使了个眼色,发出别有用心的笑声。
“谁是姜瑶?”
姜瑶的脸噌的惨白,姜宝忆忽然记起,在梦里,她似乎一直都很安全,遂壮了壮胆子挡在姜瑶身前,虽尽力平稳声调,还是能听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