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郑文曜提前预知危险,与姜雪和离,深知吴家必然逃不过先帝杀戮,以他的聪明,定然能将郑家大部分资产神不知鬼不觉的转移。
何况,有多少私产没有名目,谁能查的清楚。
姜宝忆在姜家过的清淡,焉知不是在做给外人看。
若她手里真的握有郑文曜资产,落在旁人手里,岂能叫人痛快。
刘相便顺水推舟,将姜宝忆做人情送给吴旻,到时不管结局如何,既是他扶持起来的吴家,他也能一口吞掉。
官船抵岸,京城中已有年节气息。
沿街两道的小贩吆喝着叫卖,房屋楼阁装饰一新,用红绸烘托出热闹的气氛,所贩卖之物也都应景,灯笼糖人泥塑,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果子喜庆衣裳,舞龙耍师的队伍在园里敲锣打鼓排练,只等夜里出门炫彩。
分道扬镳之后,陈旌站在码头,望着周府和姜家的马车远远驶离。
副将报:“大将军,刘相得知你进京,在府里设宴为你接风。”
陈旌睥睨四周,冷风掀起战甲,猎猎作响。
入目,皆是陌生的巷道,陌生的人群。
周夫人自打见了周启伤势,头风便发作了,这厢吩咐小厨房去炖鸽子冬笋汤,又找来府医重新解了渗血的纱布,亲眼看见对穿过肩胛骨的伤痕,周夫人忍不住掉泪,背过身责道。
“出门前合该拜一拜的,竟不想遭此一劫。”
周临单是看着那伤口便觉得疼,趴在一旁问:“大哥,你可真能忍。”说罢,比了个大拇指。
周澹也凑上前,想伸手摸他伤处,被周夫人一把拍掉爪子。
“你们两个,别在这裹乱,边上待着。”
周澹撇了撇嘴,周启摸着他脑袋,笑道:“不妨,伤口已经不疼了。”
周夫人:“墨哥儿浑身是血冲到京兆府时,你父亲便知道事情不好,未免夜长梦多,他接连着人将物资运往北地,幸亏他动作快,翌日晌午刘相便下令终止调拨钱财赈灾,只说万事以年尾宫宴为主。
若晚一步,那些钱财物资便都送不出去。”
“你也放心,墨哥儿现下在调理身子,没有大碍,我瞧他精神头极好,昨儿平阴侯还说,他在家用了三大碗老母鸡汤。”
周夫人看不下去,盯着那伤口就一阵阵冷汗,可别过头,又忍不住想看看究竟伤成什么地步,看到最后,浑身虚的只能扶着圈椅坐下。
肉都翻出脓水,怎会不疼。
“对了母亲,”周启抬起头来,“宝忆说,年后就不来咱们家中了。”
“宝忆姐姐不来了?”周澹瞪大眼睛,“她还给我补过袖子呢,我可喜欢她了。”
周临也点头:“就是,上回送她那一对蝈蝈,她还说要还我谢礼,至今没还,这就不来了?”
周夫人默了瞬,“在情理之中,毕竟宝忆还有半年就要及笄,姜家总要找嬷嬷教她规矩,日后嫁人掌家,总不好叫人责怪。”
周启没说话,周夫人注意到他眉眼中的纠结。
“也不知姜家会给她说门什么亲事,我倒是很想看看。”
周启握住拳头,问:“母亲,你可听说宝忆自小跟谁定过亲?”
周夫人愣住,仔细想了一番,摇头:“不可能,饶是我跟她母亲关系交好,当年她从江南回来,谁都没去联系,只在姜家闭门不出。
再者说,宝忆那样小,她又怎能未卜先知,给她定下亲事。”
如是听说,周启悬在半空的心才慢慢落下。
叶太医去姜家时,苏氏正捂着心口发疼,刚与姜瑶吵完,气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孽障!”
苏氏攥着帕子,转头又与叶太医柔声说道:“真是叫太医看了笑话,是我失礼了。”
姜瑶坐在对面,穿着绯红的斜襟长裙,发间簪着珠玉步摇,还熏了香,妆容都是特意打扮的。
她要去周家探病,苏氏不允,两人就在花厅吵起来。
叶太医进门正好看见苏氏被气得连连粗喘。
每回到姜家,他都会去给老夫人和夫人按例诊脉,不过顺手之举,能让宝忆在姜家处境好些。
他笑笑,重新开了副平喘补血的方子,起身道:“夫人切记不要大动肝火,心火旺则肝火旺,气血不通则容易生病,继而让脾胃不和,筋脉不通。”
“多谢叶太医。”
苏氏还礼,又道:“老太太这会儿怕还在睡着,叶太医不如先去碧蘅院看看,倒也没甚大事,我瞧着宝忆身子比以前强壮许多。”
碧蘅院里正在扫雪,翠喜看见叶太医背着药箱进门,忙往屋里招呼。
余嬷嬷泡了新茶,客气道:“又有半年没见叶太医,一切都好?”
叶太医道:“劳您惦记,都好。”
姜宝忆趿着鞋出来,看见叶太医后高兴的弯起唇,加快脚步走到桌前,福了福身:“叶伯伯,你怎的有空过来?”
叶太医按部就班边诊脉,边回她:“要过年了,我和远洲没有旁的事,便在府里收拾整顿,他做事仔细,前日才去西市买了灯笼红绸等物装饰,知道你要回来,让我把这些药丸带给你。”
姜宝忆看见一个绿色瓷瓶,拔开瓶塞闻到很是清甜的香味,叶太医笑:“是他特意调制的香丸,平日里放在荷包或是香囊中,可让身上一直有香味。”
“那可要好生谢谢远洲哥哥。”
叶远洲是叶太医从山上捡回去的,自幼懂事又能吃苦,承继叶太医衣钵如今也小有名气,时常为宫中贵人诊脉。
叶太医诊完,暗叹:果然身子骨好了许多。
面上不显,照例开了方子滋补。
年底很多事都忙,姜家也忙着清点盘算,装饰园子。
姜宝忆与姜瑶坐在一块儿,她要送好几份礼,时刻闲不住,如今正在绣送给姜瑶的帕子,绣的是荷叶尖尖。
姜瑶百无聊赖的转着手指上的荷包,困与不能出府。
“母亲为什么不同意我跟周郎在一块儿呢?”
“门第?也不对,我总觉得她不仅是忌惮门第,仿佛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若他上门提亲,母亲会不会松口,哎,我真是摸不清周启在想什么,明明喜欢我,还得装着不喜欢,拼了命的替我挡剑,这份心思,着实太重。”
姜宝忆专心绣花,打了个哈欠回她:“若有人肯为我死,我也嫁他。”
姜瑶笑:“你不知,当时我可吓坏了,又害怕又感动,那样好的一个人,不要命的冲到我前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对了大姐姐,云绿如何处置了?”
姜宝忆喝了口茶,算是歇息。
姜瑶扔掉荷包,不悦:“父亲提走了,说是不让我管。人心隔肚皮,素日里瞧她忠心不二,没想到跟坏人里应外合,偏还不招是谁的主使。”
翠喜端着梅花枝子进门,倒吸了口气低声道:“二位姑娘听说没?”
“什么?”
“云绿被带去刑部,当众打死了。”
陈旌自刘家出门,身后相送的刘平刘平互相看了眼,知道此人极不容易笼络。
方才在宴席上父亲多番表明欣赏之意,也让刘清秋为他斟酒,几乎算是把要结亲的意思摆到明面上。
可陈旌,坦然自若的坐在那儿,正眼都不瞧刘清秋。
堪堪拂了刘相的美意,决口不提亲事。
临走还不知所以的抛下一句话,“说来也巧,官船半路遇到遭遇匪徒的商船,我无意搭救,发现被围堵的是周启周大人,另有姜家一众女眷。
听闻周大人秉公执法,破了不少陈年冤案,我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在座都是人精,刘相不动声色品着酒,亦品味他话里的意思。
“似乎京中有不少姑娘,对他很是青睐。”
正在倒酒的刘清秋手一抖,酒水撒到陈旌袖上。
刘平望着骑马远去的陈旌,转身问刘凌:“二弟,你觉得他什么意思?”
刘凌笑:“怕是咱们小妹追周启的风流韵事传到这位大将军耳中,你想,是个男人,谁能忍?”
“我觉得不尽然,”刘平摇头,“他话里有话,好像知道是我们对周启动的手,意欲警告。”
“有吗?”刘凌迷惑的看去。
漆黑的巷道里,马蹄声渐行渐远,宽敞壮观的相府,灯火通明。
年尾宫宴,办的奢靡华丽。
小皇帝被人簇拥着登上皇位,朝臣祝贺,丝竹管弦声悦耳动听。
席上最受瞩目的,无非一人。
西北战神陈旌。
陈旌曾是陈老将军的义子,跟随陈老将军在边疆杀敌保国,历练了一身本领,单是坐在席上,就有种超然不俗的气度。
这与朝中文官截然不同,通身上下都是令人不敢直视的肃杀冷寒。
散席后,陈旌与周启同出大殿。
刘相乜着两人背影,手中的酒盏捏的咯吱作响。
时日飞快,转眼年后入春,夏日紧接而来。
叶太医问宝忆想要什么贺礼做及笄礼物,姜宝忆问他要辟毒丸药,离生辰两日前,叶太医果然炼制出来。
精致的小瓷瓶,装着一颗紫黑色药丸,她很是欢快的放在荷包里,寻思在及笄礼上,送给周启。
前几日周夫人送来拜帖,与舅母说会来观礼,还会带两位哥哥还有周澹一同过来。
想着那个可怕的梦,姜宝忆觉得,没有什么比辟毒丸药更适合周启的了。
初夏的天气总是怡人,不热不冷。
清早院里便开始布置,苏氏尽心,又有老夫人嘱托,让她务必把宝忆的及笄礼办的和姜瑶那般热闹。
苏氏便拿出浑身本领,大张旗鼓操办起来,毕竟今日要来贵客,总不好叫人觉得自己苛待宝忆。
正张罗着,便听到前厅有人报信,道是周家来人了。
苏氏眉开眼笑,命身边丫鬟赶紧去碧蘅院知会一声。
那小丫鬟小跑着过去,进了碧蘅院的门,便看见一袭嫣粉色身影,纤细婀娜的少女站在树下,余嬷嬷正给她整理耳铛,翠喜从屋里拿出檀木骨团扇,少女依言转了圈。
轻盈的裙衫划开柔美的弧度,娇且明媚。
从前只觉得大姑娘貌若天仙,不成想五姑娘长开后,竟有种别样风/情。
她忙福身行礼,冲着少女道:“五姑娘,夫人请你去前厅,周家夫人和几位郎君都到了。”
-完-
第28章
◎及笄◎
因宝忆生母亡故, 苏氏便全权主理及笄一事,邀周夫人为正宾,为宝忆加笄赐字。
偌大的院中, 清风徐徐,碧空如洗,早已摆放出来的时令花卉争相斗艳, 池中红鲤时不时跃出水面。
清早时候, 各院便都准备好, 如今都在席上等着观礼。
久病初愈的栖香阁李姨娘, 人清瘦许多, 她其实天生不易长胖,故而瘦下来后脸颊有些突兀, 便显得人刻薄。姜昭站在身后,右手边是长兄姜锦聪。
下手位便是温婉绵软的顾姨娘, 一双女儿姜晗和姜兰如数随她,生的娇柔可人, 说话跟春日的水,轻风一吹,泛起层层涟漪。
姜越与苏氏迎宾,请的都是平素关系好的官僚女眷, 周夫人携三子进门后, 院内引起不小波动。
作为正宾,周夫人今日穿的格外隆重,赭红色对襟绣如意金线纹长褙子, 配上梳理端正簪着凤簪的发髻, 雍容不失华贵。
姜昭问礼后, 与李姨娘回到座位上, 酸道:“当初我及笄,寒碜的要命,姜宝忆怎跟姜瑶一般摆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正经嫡小姐,苏氏做样子给谁看,装!”
李姨娘觑了眼,小声道:“知道她做样子,你气什么!竟叫人看笑话,有这等心思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讨好你父亲,一个个待嫁闺中,难道都得等着姜瑶嫁出去才说亲?
你可美貌才情哪里比姜瑶差,憋屈在咱们栖香阁还有脸说人,还有你哥哥,老大不小了,该收收心思娶妻了,整日混迹青楼,当我不知道是怎的!”
姜锦聪撇嘴,不以为然:“母亲明明再说妹妹,别牵连无辜人。”
气的李姨娘暗暗掐着手心。
她的两个孩子,心气高,却没甚脑子,碎嘴又喜欢争强好胜,多年来什么便宜都没讨到,屡败屡战,从不反思自己缺漏。
她歌姬出身,能哄得老爷高兴已经实属不容易,哪还有多余手段给儿女挑选好人家,被苏氏拿捏的死死,偏上面又倒了,战战兢兢不说,每回见了苏氏,就跟耗子见了猫,再嚣张不起来。
李姨娘叹了口气,旁边顾姨娘素手剥着果子,抬头冲她柔柔笑着,那笑容看了便心烦。
绵里藏针的东西!
正生着气,姜越俯身冲着顾姨娘说了句什么,她笑的越发矫情,还伸手给姜越理了理衣领,一副贤妻良母的架势。
当年的落魄户,仗着舞文弄墨的本领勾的老爷流连忘返,表面上乖顺,实则心思歹毒,比苏氏更难对付。
李姨娘今日尤其不爽利,喝了口茶,抬头看见垂花门处,游廊尽头,有一嫣粉色身影翩迁而至。
她蹙了蹙眉头,才发现,原来碧蘅院的小丫头,出落的如此俊俏好看了。
及笄礼三加三拜,周夫人作为主宾,姜瑶为赞者,手托盛有木梳的匣子站在周夫人身侧。
姜瑶眉眼生辉,走上前凑到姜宝忆耳边小声道:“妹妹长大了,明日也可议亲了。”
姜宝忆小脸绯红,乖巧的低下头,任由姜瑶解开她的发髻,轻轻用梳子梳理,柔软乌黑的长发如浓密的水草一般,迎着光,碎碎生彩。
周启所处位置,恰能看见她白净的小脸,垂下的睫毛,红唇微张,灵动而又妩媚。
梳发后,由人引领与周夫人去往房间更换素衣襦裙。
周夫人莞尔端详,朗声说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吟颂完祝辞,周夫人为姜宝忆梳头加笄,继而宝忆跪拜外祖母,舅舅姜越舅母苏氏,以谢养育之恩。
老夫人彭氏虽年迈却精神康健,端坐在圈椅中望着下手跪拜的外孙女,脑中不由浮现出当年女儿姜雪加笄的场面,她眼眸昏花,抬袖状若无意的拭去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