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监清楚,只是他可从没听过,叶远洲跟姜宝忆有什么亲事。
虽怀疑,态度很是客气:“叶太医,您是有颗悬壶济世的仁心,可婚约不是儿戏,不能因为你想帮表姑娘一把,就称自己与她有婚约。
您这么说,是要拿出凭证来的。”
周启倏地将目光投到叶远洲带来的那卷纸上,出于大理寺官员的直觉,他知道那卷纸必定藏着最深的隐秘。
他深吸一口气,余光微转。
旁边的小姑娘,一双细白的小手交握着垂在身前,杏眼微敛瞧着温顺乖巧的样子,时而抬头看一眼叶远洲,眸光里竟是亮闪闪的光。
叶远洲慢慢把卷纸打开,看了眼宝忆,与冯太监说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与宝忆是打小就有的婚约,只是那会儿年纪小,姨母和师父不愿对外人说,便将我二人婚事写了下来,内附我二人合过的生辰八字,以及姨母临终前期盼我二人早日成婚的心愿。
远洲不才,在此与姜伯父请罪,望伯父原谅远洲的欺瞒。”
冯太监暗道不好,嘶了声又问:“可去过官府?”
叶远洲温声答他:“义父先前已经拿着这份婚书去过官府备案。”
有理有据,今日的差事,怕是办不成了。
冯太监眯起眼睛,打量着叶远洲不卑不吭的模样,又佯装淡定的扫过周遭宾客,待看见凛眉冷目的周启时,不由打了个哆嗦,忙拱手拜了拜,狼狈告辞。
姜瑶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拉住姜宝忆的手往叶远洲处使了个眼色,笑道:“原来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啊!”
刻意拉长的音调,让周启听了很是心烦。
原来这个人,宝忆早就与姜瑶说过。
是怎么说的?
羞涩娇怯还是满怀期待?
周启无法思考,也无法眼睁睁看着宝忆跟叶远洲眉来眼去,他提起一口气,径直走到宝忆面前,低声说道:“你随我过来下。”
说罢,先行离开。
姜宝忆看了眼四周,好像没人听到,大姐姐还沉浸在发现她秘密的快乐之中,兴高采烈与舅母分享点评,舅舅与几位男宾互相道贺,叶远洲则正在与外祖母交谈。
她挪了下脚步,没人发现,便赶忙蹑手蹑脚跟着周启消失的方向追去。
绕过长廊,冷不防被人一把握住胳膊,拉进开到荼蘼的凌霄花从中。
嘈乱的枝叶和花瓣拂在脸上,又痒又软,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炽热绵密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喷在她的额头。
她抬起眼来,一只大手自她左颊擦过将那扰人的枝叶推开,入目,是周启紧绷严肃的面孔。
姜宝忆有点害怕,殷红的脸蛋裹上细汗,她往后退了退,后脊抵在雕花墙上。
“大哥哥,你怎么了?”
“叫我令甫。”周启似乎不耐烦,声音挟着森冷压迫。
小姑娘咬着舌尖,酝酿了一番,还是没叫出来。
“我不习惯。”她沮丧的低下头,手指磨着衣角。
周启往下沉身,迫的她想扭头钻出来,可上前顶在花墙上的长腿快她一步,将去路挡住,她只好收起那点小心思,乖乖与他对视。
“宝忆,叫一声,让我听听。”
他放缓语气,循循善诱。
姜宝忆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纠结自己的称呼,不只是一个称呼吗?为什么非得逼着她改掉?
她想,算了算了,也只是一个称呼。
一咬牙,抬起眼来含糊而又快速的唤了声:“令甫。”
周启面上微顿,又听下面的人试探着讨价还价:“大哥哥,这下总好了吧。”
“是令甫,不是大哥哥。”
“是大哥哥,也是令甫。”
小姑娘认真跟他讲理,讲完想起自己是跟过来的,遂问:“你可是有话跟我交代?”
周启只觉费尽心力的一拳打在棉花上,轻而易举就被泄了力,他笑了声,站直身子。
姜宝忆趁机吸了口气。
周启看她没心没肺毫不知情的神态,便知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一厢情愿,恼怒的同时,又觉得自己可笑。
“你知晓自己跟叶远洲的婚事?”
“嗯,母亲病故的时候与我说过的。”姜宝忆如实答他。
与周启猜测的相差无几,他不是没想过,是姜雪为了保全姜宝忆的性命,将她一生都做了谋划安排,故而才会在及笄之日,在他人得手之前,让叶远洲带着婚书上门。
多少人觊觎郑文曜的财物,十几年过去,心思便都打到宝忆头上。
“你母亲的确为你思量缜密。”他恢复神色,有些后悔方才冲动的举止,怕吓到她,往后连见自己一面都难。
“若是为了保护你,这婚约其实日后是可以不作数的,你还小,还有很多选择。”
“我今日及笄,已经不小了。”姜宝忆垫起脚,身量比年初时候又高了两寸,如今正好贴近周启的下颌。
“你愿意嫁给叶远洲?”周启抿起唇,眸色幽深的看着她。
“我愿意的。”没有半分迟疑。
小姑娘的腮颊通红,明眸如月,沁着淡淡的水光。
周启没说话,宝忆想起辟毒药丸,怕他用乱了,于是提醒道:“叶伯伯说,这药丸服下后,可抵御大部分毒/药,可是药丸有期限,最多维持三日,所以没有异常,大哥哥别吃他。
若不慎服用了有毒的东西,六个时辰内吃下药丸也能缓解,你千万别忘了。”
“多谢。”周启声音渐冷。
姜宝忆笑:“不用谢。”
心里想着:往后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只要他好好的,眼睛没瞎,大姐姐肯定不会中途抛弃他,也就没有后面大哥哥的因爱生恨,偏执杀害姜家满门。
周府
周临胳膊上挂着周澹,进门时候两人打打闹闹碰到了周启,周启只瞥了眼,连训斥都没,便抬步往书房走去。
周临与周澹面面相觑,周澹吃惊:“二哥,大哥掉魂了?”
周临点头:“八成。”
周夫人从后面跟来,拍了周临一巴掌:“这两日没事别去你大哥面前晃,省的招人烦。”
周启进了书房,径直走到屏风后的藤椅上躺下,他也不知怎么回来的,满脑子都是那小姑娘甜甜的笑,鬼使神差,着了魔。
扭头,偌大的四联屏风后,是摆有棋案的宽榻,清风吹得楹窗簌簌作响,院里的花香跟着扑进门来。
第一次,是她复原棋盘,第二次,是她找出账目纰漏
从开始就注意到了。
日积月累的偏爱,到今日已经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道明的。
他横起胳膊,盖住眼睛。
周夫人叹了声,进来后命人将冰镇梅子汤放下,又屏退了下人,独自来到藤椅旁。
周启起身,冲着周夫人行礼。
“母亲。”
周夫人摆手让他坐下,自己坐在右侧圈椅上。
“是为了宝忆的婚事?”
周启略有些尴尬,不自在道:“让母亲忧心了。”
“我也喜欢宝忆,原先是打算待她及笄后与姜家摊开来讲,我见你待她格外不同,便知你是用了心思的,今日又见你如此萎靡魂不守舍,心里愈发为你着急。
叶远洲的名声在外,都道他良善谦逊,不然当年姜雪也不会把宝忆托付给他,姜雪既然做了决定,必然是都为宝忆思量过的。
旁人便也算了,叶远洲那样的为人,母亲只能劝你一句,算了吧。”
周启沉默不语,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收紧又松开,如此重复。
他在周家十几年,可周夫人还是看不清他心思,周启经历灭门之后,整个人都变得十分内敛克制,便是有再不如意的时候,也不对外宣泄抱怨。
不似周临周澹,时常还会耍点小性子。
他完全没有。
“母亲放心,我不会胡思乱想。”
虽得到这样的回答,周夫人却还是不能安心。
夜里特意让小厨房炖了养神汤,得知周启都用光时,周夫人支着脸,与周大人咦了声。
周大人刚下值,不知道她心里揣摩什么,边解腰带边回头问:“夫人想什么想的入神,你离拿灯火远点,仔细烤了头发。”
周夫人扫了眼,罩纱内的火险些烧到发丝,她直起身,打理散开的鬓发,“夫君,你觉得沈侍郎家的嫡女如何?”
沈侍郎老来得女,嫡女将将年满十六。
周大人坐回榻上,宽衣后钻进薄衾:“挺好的小姑娘,长相好嘴也挺甜。”
周夫人翻身压在他胸口,满脸喜色:“那把她跟咱们启哥儿撮合撮合,成吗?”
周大人垂眉看了眼夫人的手,颇有疑虑:“夫人不觉得她小了点吗?”
“不小不小,总归是及笄了。”
何况,兴许周启就喜欢小的呢。
宝忆比沈家姑娘还小,周启不也巴巴等到人家及笄?
周夫人当即觉得,沈家姑娘一点都不小。
没几日,周夫人便跟沈家女眷约好了听戏,就在沿江戏园子。
周启是被府里小厮从大理寺叫到戏园去的,去了后才发现周夫人有意为他说亲,他不好当面拂了周夫人美意,便捱着时辰在那专心听戏。
虽在江边,还是有股热燥燥的潮气扑来。
周启目不斜视,从袖中取出折扇打开,慢慢扇风。
从旁坐着的姑娘眉眼间难以掩饰的喜欢,她早就听过周启,如今当面见了,只觉得果真是个神仙般气质如玉的男子,眼眸长且深情,鼻梁高挺,下颌线如刀劈斧砍,线条硬朗不失柔美,她看的心神荡漾。
正欲搭话时,听见母亲笑道:“你们两个下去走走,我与周夫人说两句贴心话。”
刘清秋是早早得了信,知道周夫人今日邀的是沈家女。
先前父亲和两位兄长将她关在府里,逼着她去讨好西北大将军陈旌,她不愿意却也不敢拂了父亲的心意,硬着头皮侍奉,可那人跟冷面神一般,看他一眼,都觉得浑身被刀子割过。
若叫她嫁给这样的人为妻子,不如一刀了结来的痛快。
她站在与周夫人相临不远的亭中,瞧着周启与沈家女出来,便整理了发饰衣裳,缓缓走出门,事先等在两人必经之路。
刘清秋不明白,她放低身段去讨好周夫人,为何她绝口不提自己与周启的事,一个姑娘家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很失颜面,她自以为为了周启已经做到极致,也合该拿到自己该有的回报。
“郎君,好巧。”刘清秋转身,状若无意的抬头,盈盈水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周启点头算作回应,旁边的沈家姑娘见状,与刘清秋行礼道:“刘姑娘。”
刘清秋欠身回应。
“你们也来听戏?”刘清秋循着脚步,自然而然地跟上,本就不宽的沿江小路,只盛的下两人并肩行走,沈家姑娘被挤到一边,不得不委屈的落后一步,跟个丫鬟一样。
刘清秋乜了眼,心中暗暗嗤了声,又温声与周启说道:“先前听周夫人提起过,爱听这园子的戏,我便时不时过来坐坐,今儿有出贵妃醉酒,刚听完出来透气,没成想就碰到郎君了。”
言语间的娇怯恰到好处。
柔软的披帛若有似无拂过周启的身,他不动声色往前走着,也顺势将沈家姑娘抛在远处。
刘清秋的婢女将人拦下,很是嚣张的挡了沈家姑娘的路。
周启心知肚明,却未阻拦。
终于走远些,才淡声回道:“我本也没想来这儿听戏,方陪母亲消遣完,这会儿是准备回大理寺的,如此,便不叨扰姑娘,先行告退。”
半点多余的眼神也没给刘清秋,周启转身很快没入甬道。
刘清秋攥着帕子,修饰姣好的面容挤出一丝愤愤,闻讯赶来的婢女见状,都大气不敢出。
忽听一声冷斥:“都在看我笑话吗?!”
深夜,大将军府。
周启自小门进入,熟稔地穿过小路后,来到未插门栓的书房。
陈旌端坐在太师椅上,左手执卷,右手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听见动静,他没抬头,只是沉声说道:“今日你似乎不大痛快。”
从脚步声便能听出来人气势,陈旌写完最后一字,把笔搁在桌上。
抬头,瞥见没有反驳的周启。
“昨日有起纵火案,从中抓获的一人与当年血案有关,我将他秘密收监,盘查出,他是当年许家的奴仆,而他无意中听到许昶曾与人密谋,要除去谢家。
也就是说,咱们的仇人,不只是许家。”
“二哥,大仇尚未得报,你我更需抓紧才好!”
-完-
第30章
◎天大的误会◎
烛火爆裂发出噼啪的响声, 本就静谧的书房内,两人彼此投过冷凝的审视。
半晌,陈旌的手覆在银质面具上, 光线折射出森冷的反光,周启面不改色,交握在一起的手慢慢合拢。
面具拿下, 醇厚偏低沉的声音响起:“为兄以为你忘了血仇。”
“你我本就是死人一双, 能活在这世上只剩一个目的, 为谢家报仇, 让罪有应得的人得到他们该有的下场。
阿玄, 你看看我这张脸,像不像阴曹地府爬上来的。”
“啪”的一声, 面具盖在桌上,陈旌那张脸没有一丝遮蔽的呈现在空气里。
周启想过他脸上是何等骇人的伤疤, 可亲眼看见,仍被震惊。
一条翻红的刀疤沿着眉骨斜斜穿向鼻翼, 仿佛将脸斩成两段,面颊上的细碎伤痕重叠交叉,有新有旧,陈旌眉骨高挺, 浓眉大眼, 在这样的深夜里,那双瞳孔显得格外威严,甚至有点渗人, 只这么盯着对方, 便有种强势的压迫感, 犹如一柄利刃, 单凭冷冽的寒光就能震慑他人。
“初入军营时,行尸走肉一样与敌军厮杀,拼命想挣一番前程出来,至少能有命有脸活着重返京都,为谢家洗冤。
我运气好,救了陈大将军,他收我为义子,带我屡次突围绞敌,脸上身上每多一道疤,我都很高兴,因为我知道,只要我军功足够显赫,为谢家平反的几率也就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