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朝廷,君不君,臣不臣,你我谁都指望不了。”
陈旌往后一靠,黄梨木大案搁置的笔架被震得猛烈晃动。
“你离姜家那个小姑娘,越远越好!”
....
轰隆的雷声仿佛要劈裂头顶的砖瓦,明晃晃的闪电如同银蛇狂舞,瞬间把漆黑的院落映照的恍若白昼。
姜宝忆被噩梦惊醒,爬起来揪着薄衾兀自喘息。
哗哗的雨声盖住一切嘈杂,薄纱帐里,宝忆惊慌的拂去额间的汗珠,掀开薄衾趿鞋下床。
屋里黑漆漆的,唯有雨声不时灌进耳中。
她扶着圆桌坐下,枕着两只手臂回想方才的噩梦。
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暴风雨拍打着门窗,府里的下人忙着搬花关窗,来来回回在院里忙碌,后院的侧门溜进来一道黑影,趁着雨势混进下人之中。
姜宝忆眼睁睁看着他溜到后厨,在一罐卤肉里倒了些粉末进去。
翌日清早,有厨子烹调那罐卤肉,尝试味道的时候,抽搐倒地而亡。
紧接着,大理寺的官员带走了舅舅,舅母托人找关系求到周家,可周家大门紧闭,舅母悲痛欲绝之下,以头抢地府里乱作一团,病的病,死的死,好些家仆都收拾行囊辞工离开。
姐姐去大理寺牢狱,看见舅舅被摧残的形销骨立,残喘一息,求见周启,反被他冷眼忽视。
大姐姐走投无路,整日以泪洗面。
姜宝忆推开春晖堂的门时,正好看见大姐姐把匕首搁在腕上,只差一点,她抱着大姐姐,姐妹两人哭成一团。
然后她就在睡梦中哭醒了。
抽噎的真实感让她仍有余悸,胸腔肺腑因为过度悲伤疼的不敢呼吸。
她啜了口茶,愈发觉得姜家要出事。
而凭她一己之力,是不能改变现状的,她必须要告诉舅舅和舅母,万一是真的呢?
苏氏用了盏燕窝,听完姜宝忆一席话后,很是淡定的冲下人招了招手,“给五姑娘弄一碗安神汤。”
姜宝忆揪着帕子,着急解释:“舅母,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
苏氏给了个你自己品的眼神。
姜宝忆仔细一想,的确难以令人信服,可接连几日的暴雨,说不准就在这两天了,若真的疏于管制而让恶人趁虚而入,那么舅舅进了大理寺,姜家还能翻身吗?
“舅母,你便让人在暗处盯着小厨房,若无事便也罢了,若真的有事呢,权当事先防备,好不好?”
苏氏擦去水渍,瞟了眼急的小脸发红的姑娘,忍俊不禁道:“成,便听你的。”
心道:保不齐哪日就要嫁出去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做个梦吓得魂飞魄散,得亏是姜雪早年间定下叶远洲,若不然这小傻子,如何能寻到如意郎君。
待人走后,苏氏又找来贴身嬷嬷:“你前些日子不还说观里有个老道,最擅长驱鬼驱邪吗,明儿偷偷把人找来,趁着宝忆没起身,去她院里好生给看看,这丫头青天白日跟我说胡话呢。”
下着雨,又停了风,烟火气在碧蘅院里久久徘徊不散,姜宝忆是被硬呛起来的,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她爬起来,推窗看见在院里神神叨叨念咒的老道,穿着身宽大的灰青色道袍,围绕青葱茂密的树丛来回转悠,有两次还险些把宝忆喜欢的石榴花碰掉。
她揉了揉眼睛,确认没有看错后,唤来翠喜。
“翠喜姐姐,那人在做什么?”
翠喜叹了声,抱着花篓坐下:“夫人也不知怎么想的,叫他过来给咱们院驱邪,咱们院里一直好好的,能有什么邪祟...”
姜宝忆茫然地又转向窗外,所以说,舅母是当自己魔怔了?
晌午后,周夫人来下邀帖,苏氏很高兴,吩咐姜瑶和姜宝忆都穿的得体些,跟她一道去周府赴宴。
原不是什么大的节令,只是周夫人新得了几盏好茶,且南诏送到鸿胪寺几筐石榴,鸿胪寺的官员给京兆府周大人带去六个,剩余便作宫宴使用。
石榴硕大饱满,汁水丰盛。
姜宝忆按捺不住,不待翠喜剥完,就接过来甜声道:“翠喜姐姐,我帮你一块儿。”
周启从外面回来,恰好看见她吃的浑然忘我,甘美的汁液沿着嘴唇将要低落,姜宝忆扯出帕子盖在下颌,小脸一转,看见他,紧接着双目瞪圆,惊喜的想要起身。
周启冷眼收回目光,大步背身离开。
姜宝忆小脸跟着耷拉下来,讪讪坐下,嘴里的石榴也没有那么甜,她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周启,明明上回,自己还煞费苦心送他一粒辟毒丸。
这会儿倒像是陌生人一般,不,比陌生人还不好,陌生人哪里会用这种杀人的眼神看自己。
姜宝忆愁眉苦脸,又想着这个夏日错综复杂的梦境,愈发觉得愁苦。
姜瑶拉她去周府花园溜达,天虽不热,可因为阴沉了数日,头顶又拢着乌云,偌大的花园没有一丝凉风,走了少顷,浑身都湿哒哒的。
姜瑶捏着她手腕,小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个时辰,周启他在哪?”
很久没来周府,可周启的习性是多年保持下来的,故而姜宝忆回想一番,便告诉姜瑶:“暖阁。”
离书堂很近的暖阁,从前她在那写字时,周启都会在这个时辰过去,一待便是小半天。
姜宝忆把她送过去,姜瑶便高兴地推她离开。
满园新开的花,好些被雨水打落在地,混进泥水失了本来的娇艳。
姜宝忆转的头昏眼花,找了个小亭子坐下休息,姜瑶出来前,她不好自己回去,便在从暖阁必经路上等着。
周启本已经走过,余光瞥见个脑袋一磕一磕的身影,又默默折返回来。
心真大,在那歪坐着身子睡着了。
眼下又要上云,浓密的快要塌天似的。
周启肃着脸,走上前将风口挡住,丝丝缕缕的细风若有似无,他这般坐着,倒很快让亭子里异常燥热,姜宝忆先是挠脸,又烦躁的闷哼一声,头发湿漉漉的贴着额角终于被热醒,睁开眼,恍恍惚惚看见一张冷脸。
“大哥哥?”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初醒时候的惺忪。
周启嗯了声,离近些才看见她眼底乌青,像是没睡好一样,不由冷声问道:“怎么把自己弄成如此模样?”
姜宝忆打了个哈欠,有点不好意思。
她低下头,想着方才吃石榴时,周启朝她瞥来那记冷光,将要脱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悻悻道:“打雷睡不着。”
夏日多雨,今岁尤其。
周启蓄着愠怒,不愿对她发脾气,起身就离开了凉亭。
因为舅母当她说的话是胡话,是发癔症,故而姜宝忆只得每晚熄灯后,蹑手蹑脚跟小猫一样守在小厨房外的花丛里,那上面罩着绸布,隔雨,她蹲守数日,还是没有发现异常。
偏天还连阴着,她都想过,若再这么等下去,约莫是要把自己熬成树干。
不成想,片刻后周启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安神的方子,拿回去让小厨房帮着熬煮,三碗水熬成一碗,喝完便是再大的雷声,也叫不醒。”
“谢谢大哥哥。”她是用不到的,若非为了捉贼,她每每都是脑袋一碰枕头就能睡着。
她安静如画,看起来乖巧可爱。
周启一想到她与叶远洲的婚事,胸口就又堵又闷,垂下眼帘,状若无意开口:“你跟叶远洲,是怎么认识的?”
似乎没想到周启会说到叶远洲,姜宝一愣,旋即认真解释。
“我生下来就体弱,叶伯伯常去照料,应该很小就见过远洲哥哥...”
远洲哥哥,叫的可真是亲密,周启在心里哼了声,却不打断。
“每回去家里,远洲哥哥都跟叶伯伯一起,我能记住的事,是四岁时候,他给我烤了红薯芋头,那会儿天很冷,他烤的红薯芋头特别香甜软糯,他只给我吃,自己都没尝一口。
就这么认识了,母亲也不让我出门,好些新鲜玩意儿都是叶伯伯和远洲哥哥给我带的。”
“都有什么?”
“什么都有,兔子灯,亲手做的折扇,小泥人,对了,他还教我用竹篾做风筝,他那双手,可巧了,你...”
“好了,不用说了。”
周启睨了眼,冷声道:“我对这些小事,根本都不在意。”
他离开,凉亭又剩下宝忆一人。
她托着腮心里纳闷:既然周启不在暖阁,那大姐姐怎么迟迟未归?
接连几个哈欠,困得她睁不开眼,迷迷糊糊中,又做了个可怕的梦,还是先前梦到过的事,周启喝了那盏下毒的茶水,痛苦倒地,她看见他双手捂着的眼睛流了好多血,腥味充斥鼻间,她想去找东西给他缚住,可根本捉不到周启的手。
“大哥哥!”她惊呼一声,骤然醒来。
是在书房,还是今日。
脑中的念头十分清醒,姜宝忆的睡意全无,急慌慌提着裙子去了书房。
叩门,没有回音。
她径直推门进去,书房里陈列着各种书籍,涉猎颇广,经书史籍,农耕渔田,算数天文,除去书本的味道,还有墨香气。
她又关了门,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
然而还没找好,就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心下一慌,只能躲到雕花屏风后,秉着呼吸一动不动。
周启开门一刹,眉眼间不着痕迹瞥向雕花屏风,随后缓和了颜色,反手合上门,来到书案前。
姜宝忆舔了舔唇,从雕花缝隙中,能看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执着书卷,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翻动书页,停留稍长时,皙白的拇指指肚抚触在纸张上,微风从半开的楹窗吹过,周启把手往外一抿,按住欲飞起抖动的纸页。
周启身形纤薄却不瘦弱,而是有种精健有力的朝气感,腰背笔直,端坐如松,从侧面看去,犹如屹立在苍翠岩石上的松柏。
手指摩挲纸页发出细微的嚓嚓声,就像春蚕啃噬桑叶。
姜宝忆不敢大口呼吸,只好巴望着周启能快些离开。
她是过来等下毒人的,潜意识中那人合该出现在书房,而且就是今日。
可周启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看完一卷书,又从书架上找出别的接着看,他读书极快,一目十行,也不知记不记得住。
姜宝忆想打哈欠,又不敢打,憋得眼眶里都是热泪。
周启哪里是在看书,眼睛看的,脑子根本没记,只是耳朵灵敏察觉那人的一举一动。
小姑娘是个单纯的,裙角透过雕花都不知道。
周启起身,背对着雕花屏风,心里头忽然生出作弄的意思。
他张开双臂,晃了晃脑袋,随后低头开始宽衣解带,夏日衣裳单薄,他将外衣脱下后背身往后一扔,稳稳落在雕花屏风上,衣角打到宝忆的腮,她捂着小脸,也不敢低呼,只将身子往下蹲去。
又一条腰带袭来,险些就勾住她的发丝。
姜宝忆心里打鼓,想着要不然就出去坦白,可又不甘心就这么暴露,心里还报有一丝侥幸,万一周启这就要换衣裳走了呢。
她环顾四周,险些哭出声来。
书房倒是一堆的书,可哪里有可供换洗的衣裳。
房里就像摆了个炭炉,烤的她又热又燥。
忽然,身前一暗,巨大的压迫感骤然而至。
姜宝忆抱着膝盖,眼前出现了一双皂靴,沿着皂靴往上看,是半敞的中衣,雪白雪白。
胸口露出一点皮肤,虽不多,却已经很多了。
周启那张脸,睥睨着她,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仿佛都在质问。
姜宝忆讪讪笑了笑,抓着一旁的屏风想要起身,或许是腿酸,更或许是被吓得腿软,总之她站不起来,索性就仰着小脸与他对视。
“你不觉得,该说些什么解释解释?”
扑面而来的,是属于男子特有的阳刚气。
周启身上尤其厉害,逼得姜宝忆不敢看他脸以下部位。
“我不是故意躲这儿的,我是怕人给你下毒,所以过来看看。”
周启愣住。
陈旌的话言犹在耳。
“离姜家小姑娘远点。”
“你不觉得太凑巧了吗,从先帝赐婚姜雪和郑文曜,再到因郑文曜牵连出来父亲的谋逆案,你觉得姜家只是无辜被卷进其中?”
“别骗自己,连我都能查到,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你,恐怕早就有这个怀疑。”
“周启,不要忘了,你不是周启,你的名字叫谢玄!”
“你身上背负的血债,不允你装聋作哑!”
他收回视线,扫了眼桌案上的茶水。
从许久前,宝忆便提醒他有人会在茶里下毒,可问她如何知道,她又只说是梦境。
因为梦境,所以特意去找叶太医求来辟毒丸?
他不信。
那么,便是宝忆发现姜家的秘密,又不好直接说出口,所以三番五次过来提醒他,怕他中毒。
周启往后退了步,浑身上下透着股疏离感。
姜宝忆两手揪住屏风,好容易站起身来。
“大哥哥,我觉得,你最好再备一根验毒的银针,万一那人没有找到时机,又往别的东西里下毒,那怎么办?”
“宝忆,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周启望着她,眸眼里平静无纹。
姜宝忆想起碧蘅院驱邪的老道,忍不住叹气道:“大哥哥,你是大理寺官员,做事秉公守法,若有一日有人对不住你,你不会因为私仇而痛下杀手,是不是?”
周启悬着的心愈发下沉,冷凝的眸眼如蓄着惊涛骇浪,幽黑而又充满杀气。
“还有呢?”他尽量平稳语气,可声音依旧冷冰冰的发抖。
“还有,你真的需要谨慎些,饮食起居都要格外留意,银针随身携带,约莫就是这两日了。”
暗示的不能再明显。
周启往后,靠在雕花屏风边缘,目光斜斜看着眼底乌青的宝忆。
声音淡的如从喉咙里溢出:“好。”
姜宝忆没等到下毒人,苏氏便以即将大雨为说辞,带着姜瑶与她上了马车,刚回到姜家,雨水便倾盆倒下,屋檐的水柱如同泄洪一般,很快在廊下青石砖上汇积成大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