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摸着脑袋,把黄玉印鉴拿进去。
不多时,他又出来,恭敬道:“姑娘,请随我来。”
周启中毒后,便没有见任何外人,今儿例外,竟应允要见小姑娘。
把门打开,小厮就退了出去。
没有预想到的颓废,周启坐在案前,穿着一袭月白夏衫,头发松垮的别了根簪子,双目覆着白纱,听见声音,朝门口拎唇轻笑。
“宝忆?”
似在询问。
宝忆捂着嘴,也不知怎的,看到他这幅样子,鼻子酸酸的。
虽然她知道周启会好,可还是觉得难受。
她吸了吸鼻子,喊:“大哥哥。”
周启又笑:“还是不肯叫我令甫。”
他手心躺着那枚黄玉印鉴,摩挲着,薄抿的唇微微勾着,清风朗月般的人物,端正着身子“目光”看向自己。
姜宝忆搬了个圆凳,乖乖巧巧坐在他面前。
眼泪啪嗒掉下:“令甫哥哥。”
周启一愣,旋即轻嗤:“令甫便是令甫,不是什么哥哥。”
“哦。”小姑娘擦了把泪,酝酿着又叫了遍:“令甫。”
“宝忆。”
空气里有微风挟着花香,是院里的荷花开了,很淡的味道。
“舅舅让我找你,把府里这个人也交给你。”
周启听完,凭着感觉抬头看她:“顾姨娘老家有个兄弟,被苏州吴旻用手段引他放印子钱害人,如今把柄落在吴旻手里,便借着他来拿捏顾姨娘。
你舅舅想来也知道内情,只是此事牵连甚广,若要盘查又怕打草惊蛇,你舅舅想引蛇出洞,将计就计,所以才会让你来找我。”
姜宝忆愣住:“大...你真厉害。”
她根本不知道这些内情,只是舅舅让她过来时,说周启定会安排妥当。
周启思忖着,在心中将线索逐一整理后,渐渐有了眉目。
他先是找了近卫与人传信,要在苏州监视的暗卫增一倍人数,又摩挲着笔墨,用笔盲写了几个字。
随即密封好,交人带出府去。
如此筹划完,他又将整件事从头到尾细想一遍,确认没有纰漏后,这才松了口气。
吴家要宝忆,得不到便想借着弄到姜越来曲线救国,而刘相明面上是帮吴家,实则是想借吴旻之手,彻底盘查吴家资产,毕竟郑文曜的财物是刘相的心头大患。
还有呢,刘相仅仅是为了郑文曜的钱?
他处心积虑掺和在其中,钱物就能驱使?
刘相过于急迫的行动恰恰印证了他和陈旌的猜测,刘相已经发现周启的身份,甚至在暗中引导他去怀疑姜家,将他带往错误的方向。
也就是说,刘相与当年谢家冤案,必然脱不了干系。
当年的刘妃,后来的刘皇后,再到现在的刘太后。
先帝许她尊荣,许刘家权势,不是因为急着树立威望,培植新贵,而是用这些来粉饰太/平,来安刘家人心。
仅凭许家怎么可能相处如此歹毒周全的法子,怎么可能顺利收回父亲手中兵权,然后在半路围剿屠杀?
刘全不同,他生性狡诈阴险狠毒,也只有他能煽动先帝行此秘事。
姜宝忆看他面色阴沉,像暴风雨来之前蓄积着乌云的天,阴郁如同被囚困在情绪之中,撕扯着咆哮着想拼命钻出来,却又乌发挣脱。
以至于他整个人都散着一股浓烈的低沉气。
压得人无法呼吸。
姜宝忆倒了盏茶,从荷包里取出一枚银针探了探,无异样后才端给他。
“你怎么了,我有点害怕。”
周启手指碰到宝忆,顿在半空。
宝忆以为他眼睛缘故,遂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背,然后把杯盏放在手心,帮他握着杯盏后,蜷起手指,小声道:“不烫,也没有毒。”
周启说,他吃了那枚辟毒丸,可眼睛还是瞎了。
这让宝忆觉得很是内疚。
叶太医去姜家时,宝忆便趁机问他。
原是余嬷嬷去送的信,说姑娘连着好几日眼底乌青,让叶太医帮忙瞧瞧,别是有什么不知名的隐疾。
叶太医把完脉,知道她近日来睡眠不好,又见她沮丧着脸,满心愁绪,不由给她一颗饴糖塞进嘴里。
“说吧,那颗辟毒丸你给了谁。”
其实不难猜,京中谁最近出了事,闹得满城风雨。
且宝忆跟他又走的近。
叶太医收拾起药箱,坐直了身子,见她不好意思的低头。
“寻常的毒,那颗辟毒丸定能缓解,你若是不放心,便让远洲跟着去周家看看。”
“药是远洲做的,早先没同你说。”
....
“这是 ...”
陈旌摸着白纱上的血迹,捏到鼻底下闻了闻:“鸡血。”
“嗯。”
周启洗去眼睛周遭的血迹,来到圈椅上坐下。
说来要感谢宝忆那颗辟毒丸,因为怕被下毒人怀疑,他喝了口茶才搁下。
待人走后,又立时服用了辟毒丸。
虽然有发作时的疼痛,可半夜毒素便消解清除,眼睛也并无大碍。
“刘全欲拉拢我做他女婿,先前我是没有点头,如今看来,我们可趁此事对刘家包抄围堵,若果真是他怂恿的贤文帝李熙,那他屠我谢家的仇,便要他刘家满门来还。”
周启点头,两人围在桌前,低声商议。
“二哥,黄河水患,户部拿不出银子,虽要对付刘相,可在解决水患后,请你务必稳住心神。”
陈旌瞥他一眼,没说话。
“他是矿监税使,刘平又任扬州盐税使,钱银物资半数都在刘家手里。户部又看刘相眼色行事,奴颜婢膝,本该发往灾区的银子迟迟不见动静。”
“你能从刘相嘴里拔出牙来?”
“如若不能,二哥再依计划行事。”
...
清晨碰到姜瑶,姜宝忆想拉她一起去周家。
可她捂着额头,声音涩涩,只道自己染了风寒,不想外出。
宝忆哪里知道她动了旁的心思,便安慰她不要着急上火,自己从小厨房端了新鲜的莲子和棱角去往车上。
周家这几日不待客,她进门时,小厮很是高兴,路上忍不住说了几句,道郎君今早用的不多,看了莲子和棱角定然欢喜。
谁知一进门,就听见东西拂到地上的破碎声。
小厮还么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姜宝忆抱着木匣子,小心翼翼迈进门。
地上有纸张砚台,还有朱笔批过的奏疏,姜宝忆捡起来看了眼,是户部拨放灾款有待商榷的奏疏。
商榷,旁的可以商榷,灾情紧急,一日日的拖下去,只会让事态愈发不能扭转。
姜宝忆咽了咽唾沫,默默把木匣子放在案上,又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归置好。
像是下定决心,她走到周启面前,眼睛往门外看了眼。
确认没人后,才把手掌挡在嘴边,小声问:“大哥哥,你是不是缺钱?”
周启愣了下,缚着白纱的眼睛转到她面前。
白茫茫的光线下,隐约能看见她玉软花柔的一张小脸,明眸皓齿,瞳底天真,水青色广袖交领襦裙,缠枝石榴花纹嵌银丝百褶裙,梳着飞仙髻,簪了一支缠枝石榴金钗,挽着披帛,出挑的可人。
姜宝忆清了清嗓音,脸颊跟着飞上一抹嫣红,像是鼓足勇气才敢说出来。
“你别着急,别发脾气,我告诉你个秘密。”
她舔了舔唇,犹不放心的凑到周启耳畔,温热的气息喷在周启皮肤,又热又湿,他喉间微动,听到细微的说话声。
“我有钱。”
“我有很多钱。”
-完-
第32章
◎我和宝忆喜欢的一样◎
去岁雪灾, 小皇帝不顾刘相等老臣反对,毅然决然抽拿出户部钱银赈灾,以至于年底宴席办的不如刘相心意。
今日洪涝, 刘相自然把钱银按得紧紧,再不能犯去岁时候的错,周启这个帝师, 原以为是教授琴棋诗赋, 舞文弄墨不成气候, 没想到却能给他和户部来个釜底抽薪, 以快打快。
仗着雪灾给小皇帝收了一波民声。
现再用之前法子定行不通的, 故而周启近日来很是烦闷惆怅。
宝忆歪着头,殷红的腮颊犹如朝霞般明媚生动, 说完话又乖乖往后退去,很是忐忑不安的望着他。
她有很多很多钱。
是说郑文曜当年失踪的钱银, 都留给了姜雪,然后由姜雪遗留给她了吗?
周启动了动唇, 一时间的震动难以名状。
他不是没有过此番猜测,可就算知道宝忆手握大笔钱银,他也从未打过主意,毕竟那是她的东西。
而她把最隐蔽最巨大的秘密与他分享, 这让周启内心波折不断。
他“看着”她, 庆幸此时眼睛被白纱缚住,若不然,他会被一个小姑娘看去笑话, 看到他如此失礼而又没见识的表情。
宝忆咬着唇, 空气里是又黏又湿的紧张。
“宝忆。”良久后, 周启开口, “据我所知,郑家在江南并不好过,尤其在吴家的打压下,处处受到掣肘,因资金短缺无法周转导致货物被抢更是时常有之。
郑家毕竟是你的本家,危难之时你都没有伸出援手为何要帮我。”
“母亲临终前嘱咐我,此钱财事关生死,不能草率公之于众。
二叔三叔若没有钱财助力,最多生意惨淡,困于经营。可若是突发横财,难免会招人非注意,惹来祸端。
当年父亲之死,整个郑家大房倒台,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父亲手里的无价财宝,钱财最能蛊惑人心,若不能用到正处,不如让他们跟山间碎石一样藏于地下,不见天日。”
“大哥哥,你要用,就都拿走吧。”
她真诚的看着他,一派坦然豁达。
“宝忆,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周启深知这笔钱财露面后,会招至怎样的猜忌,怀疑,更知道如若被暗中盯上,极有可能让宝忆陷于危险之中。
他深吸了口气,道:“我会尽全力护你周全。”
姜宝忆弯起眉眼,甜声道:“谢谢大哥哥。”
任城的菱角香软黏糯,宝忆剥了几个放在白玉盘里,怕周启够不到,特意捉着他的衣袖引到盘边:“这是余嬷嬷老家的菱角,清早来人送的。”
夏日正是菱角新出的时节,不像往年存放在冰窖之中,再拿出来蒸熟少了点清香气,口感也差了许多。
姜宝忆剥完菱角,粉嫩的指甲缝里沾满细碎,她用帕子擦了擦,长睫微垂着,从周启角度看去,恰能望见一抹纤细如玉的颈项,圆润可爱的耳垂。
“好吃吗?”
姜宝忆捧起桌上茶,喝了半盏后满怀期待的问道。
周启品着嘴里的甘甜粉糯,点头:“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菱角。”
姜宝忆知他在哄自己,可还是觉得高兴,又抱过来莲子盘,高兴道:“还有任城的莲子呢,个个都有花生那么大,又脆又甜,有人不喜吃莲心,说它苦,我却很喜欢,甜中有些许苦涩,越嚼越有回甘。
大哥哥,你是喜欢吃不带莲心的,还是带莲心的。”
她手指肚里捏着一个,举到周启眼前。
明知他看不见,下意识还是拿过去了,当反应过啦后,宝忆不禁吐了吐舌,心道自己糊涂,正欲往后缩手,却不想周启忽然上前,低头,唇衔着那粒白生生的莲子。
他手长得很好看,又细又长,却不阴柔,握着宝忆的腕子,往自己唇边挨近,温热的呼吸就这么喷到宝忆手腕,湿漉漉的,又像是小兽在舔舐皮肤。
换做别人做这个动作,一定是唐突且又无力,可他慢条斯理,一举一动都像是与生俱来的自然,吃完,便抬起头,端正身子慢慢咀嚼。
“我跟宝忆一样,都喜欢带莲心的。”
姜宝忆一动不动,小脸通红的看着他。
手指上还沾着他的体温,仿佛那舌尖触到,让她冷不丁缩回手,藏到身后,紧接着就站起来,慌忙把怀里的白玉盘放回桌上,结巴着:“大哥哥,那我先回去了。
秋容..秋容她就交给大哥哥了,还..还有哪些钱财,我都写在这封信里,大哥哥...你找个可靠的人,让他带你去找,你想用多少,就拿多少,都拿走也无妨的。
我..我....”
“日后你嫁人,总要留些做嫁妆。”周启不动声色抬起头,好似在看着她。
姜宝忆搓着手指,喃喃道:“没事,远洲哥哥不在意这些,他有手艺,饿不着的。”
周启敛起面上的笑,冷了声音:“对了,叶远洲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姜宝忆把信放在书案上,又怕被风吹走,没法子,只好硬着头皮走到周启面前,两根手指捏着信,随后往他手心里塞了塞,确认他握住后,忙跳出来深呼了口气。
“那我走了。”
....
转眼半月过去。
相府
刘相冷笑着拍案,叹道:“可笑,着实可笑,派了多少眼线盯梢,这笔银子竟然就在眼皮子底下,那么个小姑娘,这都看不住!”
啪的一声巨响!
压不住刘相的愤怒,两兄弟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开口。
洪涝水患陆续收到钱银物资,没有从户部走,更没有经他核验批发,而是打着小皇帝的名号,广仁布施,沿着水路一带从北往南,径直发往灾害州县,中途没有经过任何官员周转,待消息传回时,刘相便是想要追查,那银子也已经花的不甚快活了。
本该十拿九稳是他刘全的东西,到头来费尽心机却被周启拿去给小皇帝做嫁衣,简直可笑。
“秋容呢,死了吗?”
“据姓顾的传来消息,秋容当场就毒发身亡,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秋容是最早安插进姜家的老人,早先年因为手脚伶俐伺候过老太太,后来就被调去春晖堂,一直在姜家最紧要的院子侍奉,这么多年来,通过秋容往外传递的消息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