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重阳节,是因陈旌与刘家的婚事定在九月初九,而在那一日,京城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
时光如梭,任是再充实饱满,日子还是以飞逝的速度疾驰而过。
初八,刘相府。
刘清秋看着满床铺红挂绿的装饰,不由愤愤拂下桌上的装饰,嘈杂的声音伴随丫鬟的惊呼,刘清秋忽然抓起剪子,朝着正在铺床的几人走了过去,那几人吓得不敢动弹,便见她狠狠拿剪子又戳又攮,将好好地蜀锦绸被扎的不堪入目。
末了,还不解气,又用蛮力扯下帐子,扔在地上用脚踩得褶皱稀烂。
刘凌进门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轻笑,折扇一甩:“妹妹,有这力气,倒不如好生跟嬷嬷学一下规矩,省的大婚之夜露怯。”
刘清秋啐他,眼睛通红的瞪过去:“这声妹妹叫的你不脸红吗?既是我哥哥,还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去跳火坑,你要是喜欢他,你去嫁他啊,凭甚让我给那样一个丑八怪做妻。
我才不要去,鬼知道我能活几日!”
刘凌收了笑,“说什么浑话,不嫌晦气。”
刘清秋往床上一趴,呜呜哭起来:“你们把我嫁给他,就等着收尸吧。”
刘凌皱眉,原以为长姐早就与她说通,没成想还是如此顽固不化。
与陈旌结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父亲怎么由着她去任性,何况周启已经成了瞎子,刘清秋还哭哭啼啼非他不嫁,不是吃了迷魂汤,便是中了蛊疯了。
“明儿便要大婚,你能自己安生最好,若不能,你也知道父亲的手段,总之肯定是要嫁的,与其闹得不痛快,不如给自己选条平顺的路走,何苦呢,何必呢?
妹妹,你说是不是?”
他坐在方椅上,抬起右腿搭在膝盖,若有所思的瞥去一道冷光。
刘清秋咬着牙根,回头跟他对视了良久,最后认命似的伏在被面,呜呜咽咽的哭声回响在屋中。
刘凌见状,笑着起身:“该说的我都说了,今晚早些睡,明儿半夜就有人来给你上妆,哭红眼睛可就不好看了。”
门一关,几个丫鬟婆子又都齐齐开始忙活。
宫中授课完毕,小皇帝去寝宫喝了盏茶,便在内侍的看护下小憩。
教授乐理的先生出自齐州名门,与周启交好,下课后只布置了两首曲目,小皇帝问他周启的事,他便原样与他说了一番。
小皇子跟周启投缘,知晓他眼盲后,眉眼间不可遏制的流露出担忧与恐惧,故而那盏茶里添了些安神的药物,此时他睡得倒是深沉。
刘太后在傍晚时候更换了小皇帝左右内侍,命人严加看管。
翌日清早,刘相嫁女的动静不逊于尚公主,京城里沿街两道挤满了百姓围观,天清气朗,碧空如洗,就连树木都披红挂彩好不热闹,更何妨途径的石桥街道,装扮的很是华丽奢靡。
一直持续到大将军府。
陈旌身形精壮,今日换了身大红婚服,愈发显得人精勇不敢逼视。
□□立在屋内,除去铺了花生桂圆的罗汉床,布置算不上喜庆,倒好像敷衍了事走过场。
而在城中,此时正有两千名精卫整戈待战。
周启则在宫中斡旋。
腥风血雨于推杯换盏间悄然而至,任凭刘相如何筹谋,却对所发生的一切始料未及,起初还客气敬酒的女婿陡然换了副狰狞阴狠的面孔,冷箭破空而出,刹那间蜂拥而至的精卫将所有宾客围堵成团。
战场上陈旌用的最得心用手的兵法,关门打狗。
刘相欲派出送信的小厮被拦腰砍断,血水喷溅在雕花门上,吓得一众宾客面如灰土。
与对付战场上如狼似虎的敌人相比,拿下厅堂内的文臣女眷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与此同时,刘太后被冠上谋害陛下的罪名押解在天牢之中,派去看守小皇帝的侍卫果敢除去监视的丫鬟内侍,迅速换防。
御林军副统领统管全局,将四大宫门悉数拦截,宫内有条不紊的清洗一切。
直至傍晚,暮色四合之时。
刘相与刘太后等人皆被押入天牢,重重枷锁之下,他们如困兽一般,犹不放弃挣扎。
阴黑的天,突然而至的暴雨,沿着高耸的城墙冲下道道泥泞。
威严如相府,顷刻间笼罩在猩红与恐怖之间,血水很快被冲刷干净,沿着高阶流向四方。
接连数日的波诡云谲,不安和动/荡弥漫开来,从宫廷到前朝与刘相牵扯颇密的官员无不战战兢兢。
只因京城郊外驻扎着三十万精兵强将,而为首的便是那位西北大将军,原刘相女婿陈旌。
无人知晓他到底在筹划什么,直到周启重新上任,以大理寺少卿的身份翻开当年谢家被血洗的惨案。
最先反应过来的官员这才惊醒,此二人不知何时已然联手,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揭开陈年冤案。
历时两月之久,各部官员翻阅当年案录,以及早就被销毁的证据,走访多处,查询百人后,终有定论。
当年谢大将军被冤杀,连同部下五百余人悉数不降不跪,力竭之时以猛火自焚,以证清白。
先帝崩逝,幼帝亲自为其洗冤昭雪。
江南首富郑文曜亦翻案证明,郑家被圣上赐皇商牌匾,今岁年底乃至明年供奉都由吴家转至郑家。
在碧蘅院听说消息的姜宝忆,又喜又惊。
舅舅已然回府,舅母又恢复了往日的斗志,开始与各府女眷来往,仿佛早就忘了被人排挤的事情,养了没半月,就又神清气爽,面色红润。
姜瑶与景子墨的婚事定了日子,请帖也都往外发出。
姜瑶清早去了碧蘅院,看见宝忆与翠喜各自搬着盆花挪动,不由笑道:“过来,这种小事还要你去动手,让下人做就好了。”
说罢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丫鬟便赶忙上去与翠喜挪花。
几盆菊花含苞待放,清凌凌挂着露水,藤架已经开始发黄,一阵风就吹得满地落叶。
姜宝忆撸下袖子,将攀膊放在一侧。
“大姐姐,你今日穿的真好看。”
“小丫头惯会说话。”姜瑶脸红,复又把袖中的请柬拿给宝忆,温声说道:“我有件事要麻烦你,这是给周家的请柬,我-----”
“我去不大合适,你帮我送给周夫人,还有周启,他们若能去,我自然高兴,若不去,我也不会不满,总之你帮我拿过去,好不好?”
通红的喜帖,上面写着姜瑶和景子墨的名字。
姜宝忆难为的咽了咽嗓子:“好吧。”
临走,姜瑶忍不住从廊下折返回来,一把拉住姜宝忆的胳膊叹气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姜宝忆拧着眉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其实周启根本就不喜欢我!”
姜宝忆噌的站起来,小脸透着怀疑。
“他那个人清清冷冷,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都摸不准他什么脾性,每回单独见他,我都紧张的犯人一样,他就那么高高在上站着,不说话时候更冷面神,一说话叫人根本不想再回他。
当朋友行,若当丈夫,我觉得我会被逼疯。
何况,他是真的不喜欢我,我觉得,他可能------”
“可能什么?”姜宝忆眨了眨眼,打了个喷嚏。
天凉了,这两日入睡后接连都会冻醒,她揉着鼻子看着姜瑶。
姜瑶戳她额头,“没准他喜欢你这种小傻子。”
-完-
第35章
◎我这个妹妹哪都好◎
宫中婢女内侍以及侍卫几乎悉数重换, 除去常年侍奉幼帝的那几位外,旁的都由内侍省仔细盘查过身份后再行归档,不过短短数日, 宫中便多了好些生面孔。
姜宝忆被两个小宫女领着,一路从前朝走到后宫,天气凉湛, 她如今穿了件雪青色氅衣, 里面则是月牙白的长褙子, 毛茸茸的领口托着粉雕玉琢的小脸, 她微低着头, 眼睛却偷偷四下打量。
巍峨壮观的宫墙下,是雕梁画栋, 规整婀娜,屋檐上耸立着冷肃坚挺的屋脊兽, 悬挂的檐铃被风吹出叮当的响声。
若干棵银杏树黄澄澄落了满地,仿佛有股苦涩的香味。
正欲转身往垂花门拐, 迎面瞥见来人。
瘦削且挺拔的身形,穿着件玄色鹤氅,乌黑的发梳理的一丝不苟,清隽的面上沁出一抹冷淡, 目光却在望见宝忆的刹那, 稍有缓和。
“令...周大人。”想起在宫中,姜宝忆忙改了称谓,福身说道。
周启眉头轻蹙, 嗯了声, 便用眼神示意两个小宫女退下。
他走在前面, 顾及着宝忆的步幅, 行走刻意放缓些。
今日让宝忆进宫,为的是盘查宫廷账簿,自刘太后入狱之后,由她把持的后宫便显出纰漏,新晋女官一筹莫展,对着成箱的账目带领几位女官没日没夜复核,可日常汇总委实繁琐复杂,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是以,便将宝忆找来,与内侍省女官一同核查账目。
只在前面走着,依稀能觉出身后人磨蹭的脚步。
周启回头,尚未开口,就听宝忆小心翼翼问道:“周大人,远洲哥哥和叶伯伯的医术极好,不若便让他们帮你瞧瞧眼睛,都说冬日时最适合养眼,等你眼睛好了,可以去赏梅花。那日大姐姐还说,护城河畔的梅树是前朝时候便栽下的,有雪海宫粉,早玉蝶,杏梅,墨梅,还有好些个我都叫不出名字的。
你眼睛早点看好,便能早点去赏梅花,等冬日的第一场雪下来,想想那场景,定是极美的。”
宝忆说的不差,往年周启都回去护城河畔赏梅,起先是平阴侯世子景子墨带的头,后周启也习惯冬日落雪赏梅,便是他们同僚好友聚会的常地。
周启等她,小姑娘睁着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的望向他缚着白纱的眼睛。
“府里请了大夫,便不劳两位太医搭手了。”
眨眼间,称谓竟变换成“周大人”。
听了分外刺耳。
姜宝忆小脸一热,忍不住急急忙忙走到他跟前,仰着头解释:“你放心,叶伯伯和远洲哥哥嘴很严,不会将你病情往外传播,周大人....”
“好了,不要再说了。”
听着叫人心烦。
女官看见来人,恭敬起身相拜。
之前便有人说,今日会来个厉害的角色,帮她们料理这些难缠的账目,可没成想,来的会是个小姑娘。
女官虽心里犹疑,面上却不敢显露。
新帝坐稳江山,有大半是这位大理寺少卿的功劳。
宫里人都知道他。
当年三元及第后,甘愿放弃留在翰林院的官职,放弃有可能进入内阁的机会,转而去往严苛枯燥的大理寺,更是在短短两年内就升任大理寺少卿一职,为人果敢狠辣,聪颖睿智。
陈年冤案自打他上任后,翻案的件数是从前三倍。
她弓着身,引周启与姜宝忆走到屏风后的木箱处,开口解释:“本不想劳烦大人,可属下们经历半月之久,算来算去总有账目缺损,属下们分类汇总后,数目始终不对,遂只得麻烦周大人帮忙。”
周启正要捡起一本,忽然想起自己的眼睛还未痊愈,便佯装看不见,问:“宝忆,可有把握?”
姜宝忆点头,觉察他看不到后,忙开口说道:“回大人,可以的。”
女官一愣,却见小姑娘年纪不大,说话时神采奕奕很是让人动容。
“需要多久。”
周启摩挲着桌案站定,面朝宝忆。
这是一处妃嫔寝殿,后来荒僻便征用当做内侍省女官办公用地,窗牖边熏着淡淡的香,年久失修的大殿墙壁有所剥落。
姜宝忆仔细扫了遍箱笼,琢磨道:“两个时辰吧。”
话一落,女官惊道:“两个时辰?”
姜宝忆只以为自己慢了,遂绞着帕子一咬牙,柔声道:“若很急,一个时辰也可以的。”
若非是周启举荐,众女官还当此人是来搅局的。
从她开始阅览,到她手中簌簌翻过的书页,众人看的目瞪口呆。
他们需要查看一晌午的本子,在她那只不过草草一扫,便放在旁边,如是几十卷,皆如此。
待快要一个时辰时,她将所有账簿看完,提笔,写出几列数字,又合了个总和出来。
女官凑过身去一看,惊得连连倒吸,她算的数目,便是偏差后该有的数目。
“姑娘,为何我们加来算去总是差一些。”
姜宝忆想了想:“不如姐姐把你们核算过的账目拿给我,我看一遍可好?”
总计六人,每人都做了记录。
姜宝忆还是依着方才的看法,很快将六本账簿悉数看完,合上后,脑中浮现出每一本该有的总和数和分类价目。
“其中有一本的账目,前后计算的三次数目中,三次皆错。”
六名女官面面相觑。
周启为官期间,最擅洞察人心,故而在宝忆话音刚落之后,便将目光冷冽的移到对面六人。
饶是隔着白纱,仍能辨出其中一人身形晃了下,紧接着又强撑镇定。
“在这几类名目中,她算错了数量和单价,故而合计汇总时,总数一直不对。”姜宝忆准确指出错误,并将内容拿给为首的女官查看。
她要做的都已经完毕,故而退到一旁站在周启身后。
时间在慢慢过去。
而寂静的宫殿内,空气有着令人难以承受的焦灼压迫。
站在人群中的女官拭了拭汗,无人看到她眼中流泻而出的决绝狠意,正当女官要发问时,便见人群中的女官忽然冲了出来,右手快速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周启刺去。
姜宝忆来不及多想,她只知道,周启是瞎的,看不见。
她将人往后一拉,惯性使然,自己反而暴露在女官视线中。
便见那柄匕首直直对准她的胸口,迅猛刺来。
那一瞬间,姜宝忆脑子里是空白的。
什么都没想,却清楚的知道,自己要死了。
而她还没做好赴死的准备。
母亲说过,何其遗憾没有亲眼看着她嫁人,没有看她生儿育女,一生安乐。
她也想过,若母亲还活着,她就早些嫁人,让她看看自己,真的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