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已有些粗哑,隐隐还带着鼻音,显然是在他们都不知情的时候,偷偷伤心过。
一片暗夜之中,她头一次觉得,沈清容的背影有几分仓皇。
他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惯常用最放浪不羁的模样粉饰自己,太平盛世时,安然做个平凡无奇的混混,大厦将倾时,又无端有了无尽的责任和能力,出面做那力挽狂澜之人。
不会把消极情绪传递给大家,即便再难过,也装作无所谓的模样。
可他明显在忍。
熟悉他的人能明白,他对于情义看重到什么地步。
当年程家欺负她,他可以直接送程家上西天;误以为扶松被杀的时候,他就差去找姜鸿轩决一死战。
何况如今战死的,是他的父亲。
黎云书的话在舌尖转了许久,被她咽了回去。
不忍心。
又不仅是不忍心。
她忽地上前一步,轻轻抱了他一下。
未料她会有这举动,沈清容懵了一瞬。而她似也有些尴尬,飞快退开后,又犹豫着抓住他的手,“你别怕。”
手心滚烫。沈清容起先不知她此举何意,触碰到她眼神的一刹,脑中忽腾起千万思绪——
是了。
当时关州七千人阵亡,他当着众人的面受鞭刑时,她就是这样抓紧他的手,用这双清亮的眸子,坚定地看着他。
也就是那一刻,沈清容觉得,自己值了。
他义无反顾从军,他拼死拼活守城,从一个纨绔疯狂蜕变成了如今模样,都是因她在最关键的时候,用这种神色注视着他。
因她信他。
像当年逼他背书一样,信他能在一日之内背过那么多书,信他是个好人,信他能够带领所有人守下关州。
他活了这么久,听任何谴责怒骂,都能当下饭菜耳旁风。可在一大片的谴责之中,她是唯一一个站在他身边,相信他能做到的人。
沈清容闭上眼,“云书。”
“我在。”
“你以后不管做了多大的官,别忘记我好吗?......哪怕就记得一个‘沈’字也行。”
黎云书一愣,“怎么会。日后若我真去邺京了,会给你写信的。”
沈清容苦笑了一下。
若他真能收到这些信就好了。
他没告诉黎云书,他与太守众人,都谈论了什么。
北疆失守,关州八成会背水一战,他们身为关州的兵卫,注定要以死捍卫平民百姓周全。而他,作为沈将军名义上的儿子,更是只能进不能退。
战乱一起,他......是最可能身先士卒的那位。
他会向无数人一样,带着亲朋的希冀死在战场上,化为最不值得一提的黄土。即便他曾经恣意过、潇洒过、被大家交口谈论过,也离不开被遗忘。
所以他希望黎云书记住他,希望她能记起,在她年少的时候,曾有人义无反顾地帮过她,曾有一个众人曾经瞧不起的纨绔子挺身而出,守下这一方城池。
即便朝中再怎么昏暗,即便她见过再多的黑暗,他也想让她知道,有人会永远支持她,有人曾以死捍卫她的初心。
哪怕事到最后,她也不知道,他就是她口中那位无所不能的五殿下。
万般思绪堵在沈清容喉咙中,说不出口。
他觉得自己太敏感了,主动收回手,“谢谢你。”
黎云书犹豫片刻:“你若是难受......再多倾诉一下也无妨。”
沈清容没想到她这么坦诚,不禁失笑。
“我就不对着你鬼哭狼嚎了。”他故作轻松,“马上就要上战场的人了,弄得人心惶惶,多不好。”
*
次日一早,满城的百姓皆着素白。城内纸钱纷飞,好似冬日里的漫天乱雪。
天上浓云惨淡,地上万民愁怨。
蛮人的小部队已经抵达关州城边,时不时就冒个头来试探。太守嘱咐人出城迎击,他们却和鬼影一样迅捷。起先根本打不到人,到最后,连出城的人都没有一人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