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
寒芒映照窗外月,横来耀眼刹那洁。是刀刃上发出了反光。是那抹背影听闻动静,骤然回头,但举刀的动作在看清碾廑时默然一顿,面幕后的眼睛所发之光比刀刃更亮,在那明亮之中,蕴含的是极度震惊与疑惑。
从未有过的战栗,碾廑二话不说,紧抿双唇,在黑暗中拽着对方衣袖,轻身掠出府外。
“你是碾家之女?”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狙击刺客,故交重逢的惊讶过后,游乾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从容。
碾廑怒气勃发,指着门前直挺挺躺卧于地的死尸,颤声诘问:“你这算什么?救我活命,却来荼毒碾府。怎么?忧心我守不住你的鼎鼎大名,前来杀人灭口?”
面对怒火冲天的碾廑,游乾依然淡定不迫,可说出口的话却使人心惊肉跳:“有人高价聘雇杀手要灭碾家,域王便将这项使命派遣于我,限期三日之内圆满告竣。为图方便,省时省力,我便以毒物行刺低调暗杀。至于你……”他略微停顿,续道:“只是一个始料未及的意外,我事先并不知你身份来历。”
此时的游乾霸气侧漏,其实从这里已不难窥测,他于生命中第一个有亲密之举的女人心怀柔情,若非与众不同,他没必要向她做出解释。
但碾廑对此却一无所知,她不怀疑游乾话中的真实性,只是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谁要灭自家满门。映象中仅前几日她在天鲁城中得罪过那批人,可她鲜少行走江湖,他们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段内知悉自己姓碾?可一想到阿爹日常对她谆谆教诲那些大道小理,忽然恍然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碾家富埒陶白,祖传武学颇丰,但无人谙造,如此一只唾手可得却又不烫手的香饽饽,谁不想据为己有?这就是阿爹日夜心忧之厄,他平素谴责指摘,说她不思进取,生平首次觉得自己的任性是一种罪恶。
自责与无力感充斥心胸,她有怒火却无处可泄,纵使有心以命相搏全府平安,亦力不从心,没这个资格。
她正处于自责愧疚中,阐明来由的游乾却没让她太过烦恼,一掌劈在她后颈之中。碾廑猝不及防,一掌即晕,歪着倒了下去,这一倒却是栽入游乾怀中。他朝碾府看了一眼,天井中庭点着明明灭灭的阑珊烛火,即将见炬,但在外巡逻防守的家仆已尽数陨命,他如此刻动手,顷刻间即可完成任务。
低头去望怀中丽人,是否痛下杀手,摧毁她浑圆的命运?
犹豫再三,他选择了罢休,手中寒刃还刀入鞘。
风送沉寂万籁弇,碧落动衣一色盲。
故事到此方才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桥段,碾廑被游乾拐去了拂穹域。
不同与三教九流,百门千派的肃穆风格,拂穹域这片以杀伐著称的血腥国度当真不负盛名,矗立于万尸乱葬岗的阎罗殿之后。许是受非黑即赤、遍地枯骨的环境影响,竟连苍天亦是黑压压暗沉沉的灰白色,仿佛亘古惨绝。
恐怖而惊悚,令人闻之毛骨悚然,睹之更毛骨悚然——非人居之所。这是碾廑目睹拂穹域外貌时萌生的第一印象。
然再怎样不待见这里独特的外形风格,她到底勉为其难住了好一段时日。
从以人类颅盖堆砌构造而成的骨屋醒转,碾廑首先念及的便是碾府之危,有心跪求游乾高抬贵手,但整栋宇墅陈设迂腐,胪列单调,不过一桌一椅一矮榻,以及一面特质屏风,面上绘着许多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像是记录某种武学的载体。
但她此刻却无兴致钻研,不论三七二十一,下榻就往屋外狂奔。没奔出两步,便给外头畸形诡谲的风貌骇住,目瞪口呆,甚至怀疑自己大梦未醒,犹似身处魇中。
迷宫般的崎岖之路,她不知从何走起。转了几圈,只在骨屋前兜兜转转,她揣测此处地形多半是按照伏羲八卦太极之阵所置,她于此道一窍不通,无法设计脱身,只好折回骨屋,静思妙策。
但这地方时而鬼哭时而狼嚎,兼之光线晦暗,无火无烛,空气里的血腥气令她中人欲呕,待久了忍不住心生恐慌,精神紧绷,一触即溃。
游乾归来时浑身浴红,血淋淋的站在骨屋门前,如鬼似魈。
碾廑突见修罗,吓得心胆俱裂,尖叫声中发掌去劈,这一掌拍落他面上鲜血,然也打得他晕头转向,噗通而倒。
当时她委实吓得够呛,见敌人力气难济,不堪一击,正预备乘胜逐北时瞥清对方面容,高声呼喊一声,罢手撤掌。
碾廑将游乾搀上矮榻,撕下衣襟替他擦拭血污,边揩边问:“你怎会重伤至此,这又是什么地方?金创药搁哪里去了?”游乾身上密密麻麻遍布血痕,深可见骨,她却看不出是何兵刃所伤。
游乾气若游丝,辛未晕厥,喘着粗气娓娓道来,所言的一字一句皆惊心动魄:“此乃拂穹神域,因饶你满门,任务失败,自当受罚严惩。域王只令我吃些皮肉之苦,算得大恩重泽了。在这片地区,无法执行使命的杀手,便不算杀手,可神域乃杀手生存之地,若身份脱离刺客这个范畴,便没资格活下去。”
一席话下来,真正让碾廑感动得痛哭流涕。她心思原本聪慧,举一反三,明白他之所以违背域王之令放过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在庇护自己与庇护旁人中决定取舍,只有在乎自己的程度低于在乎旁人,才会放弃庇护自己而庇护旁人。
男人与女人之间,钟情的同时笼统存在两种情愫,一种是因难明矛盾而不着边际的对你好,另一种是想不着边际的对你好却因缘际会做不到低调。前者隐晦,藏在胸腔,晕在心上;后者突兀,显而易见,写在脸上。
而游乾,显然是后者。
第11章 第十章未吾可能
若放在几日前,那个对情爱充斥着浓厚憧憬的时间断,碾廑或许会欣喜若狂。可此情此景,多事之秋,灾厄源源不断的涌上身来,她已对风花雪月失去了热衷。不是不愿热忱,而是迫于现实,不得不淡漠。
她无视游乾变相的弦外之音,也不佯装懵懂,直接岔开话题,要求他既然保了自己一命,便救人救到底,想法子放过碾家满门。
她晓得这个央浼是可耻的得寸进尺,于是不待游乾给予答复,委婉一转:“即使不能强人所难,那你便指条明路,供我离开,我需立即赶回家中。”
“休想!”游乾态度坚决,毋庸置疑:“你不许离开我半步之外,眼下域王已派遣其他杀手执行此桩任务,你若回去,必死无疑!”
因此,无论碾廑怎样求恳告央,他始终不松口,听而不闻。
但为了安抚躁动的碾廑,他拉着她手以笑相慰:“不用担忧,域王派遣的那位刺客与我颇有交情。我私下已联系过他,拜托尽量拖延些时日。咱们便趁这段时间榷一条万全之策。你需要冷静,沉着以对。”
得了安抚,碾廑总算宽了心。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游乾在看见碾廑如释重负的长吁一气时,忽然斜睨着她弯起嘴角:“域王那顿酷刑委实毒辣,身上痛得厉害,有碍思绪。你眼下当务之急并非杞人忧天,先尽心竭力伺候于我,待我满意,便有门径相助解困。”
“莫非你已经想出了锦囊妙计?”观他忽然一身轻松之色,碾廑狐疑。
“天机不可泄露,伺候不周我可就没什么办法。”游乾无视她的疑虑,指了指一身狼狈:“过来替我清理干净,手放轻些,以免伤痕恶化,延误康复之期。”
“那不知你的满意程度怎样?要我如何伺候方才如意?”碾廑仍然狐疑不定,靠了过去:“这是你府上么?怎地寒碜至此,连条像样的抹布也无。我虽有心好生伺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有心情反唇相讥,说明他的故作轻松起了效果,游乾欣慰一笑:“我素来离群索居,一柄薄刀足以相伴天涯。每次实践任务,受了伤便随意敷些创伤药,舐净血污即可,所以居所一向寒酸,未备用具。”诉说经历,他水波不兴,仿佛这些事再为寻常不过。
碾廑吃惊匪小,瞪眼以示:“茹毛饮血,你对待自己当真残忍。可即便如此,屋子里亦不至于这般空空荡荡,可添置些可用械具,以备不时之需。”
口头说得轻描淡写,亲力实施又是另一回事。碾廑本想履行此诺你,但骨屋周遭里许尽是死人骷髅堆,五毒蛇虫,仓鼠横行,委实没有东西能派上用场。只有骨屋后苑掘有一口穴泉。
游乾对她说:“于终生为人效劳奔命的刺客而言,家是一个被嘲讽的字眼。拂穹域名义故乡,却只是一方交接任务的据点。我平时不是在杀人放火,就是放火杀人,或者为即将杀人放火做准备,以及为成功杀人放火而远遁逃亡。一生浪迹江湖,四海为家,也无以为家。”
说到感伤处,他眉眼上突然浮现会心之笑,一个迂回转折:“天鲁城一行之前,二十载人生,两旬命途,我大抵在为两件事疲于奔命,首先是向域王奉献忠诚,其次是就替域王杀人。我一直为域王而活,不过天鲁城一行之后的现在,我想换一位尽忠对象,我要替另一位新选的尽忠对象持刀杀人。”
他的这些话有弦外之音,其中包涵的意思就是替碾廑解困的法子——杀人。
但他之所言粉饰的太深奥,不可捉摸,碾廑只一厢情愿的以为他在同自己说些软绵绵麻酥酥的情话。处于少女与生俱来的羞涩,她当时嗔怒中红着脸颊退避三舍,奔出门去逃离窘迫,这一奔慌不择路,在里许之外便水到渠成的迷失了方向。
杀手界也存在着勾心斗角,游乾在拂穹域颇有地位,域王所布的任务他鲜少失手,甚得青睐。他的优越表现自然遭遇旁人眼红,而碾廑的这次远奔便巧遇了这个眼红游乾深受域王重用的“旁人”。
那人名讳狐昀,是个五大三粗且猥琐的男人,他闯入阵中,恰逢正心猿意马的碾廑,嘿嘿两笑,佯装好人,摆出一派和蔼可亲的形容:“咦?游乾家中何时多了女眷?姑娘怎地一个人孤零零的徘徊此处?”
碾廑可没见过此人,自不知他与游乾卡有嫌罅。见他一脸人畜无害,似乎是游乾之交,如遇救兵般傻乎乎的贴了上去:“嗯,我是他府上嘉宾,出来遛弯在这里迷路了,找不到回程路径,可否劳烦公子领我回归正途?”
狐昀自然愿意不嫌麻烦引领带路,却不是回归正途,而是坑蒙拐骗引上歧途。准确的说,是将碾廑劫到他府上去。
碾廑并非愚不可及的傻子,心急如焚之下警惕松弛,才三言两语相信了他,但走出数里,非但没回到骨屋,反而越行越僻。她立即察觉有诈,眼前这人心怀叵测,于是立即掉头就回。
狐昀扯淡无效,直接上前动手用强。碾廑力气不济,没走过几招,顷刻间受制于人。然后便给对方抗去另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骨屋,被侵犯□□。
这个□□的方式是见不得光那类,不知由于何种原因,狐昀竟不封住碾廑哑穴,任由她惊天动地大喊大叫,将游乾叫了过来,他非但没能吃到羊肉,反惹一身骚,被游乾老鹰捉小鸡般拎起来揍得鼻青脸肿。
后来碾廑才明白,狐昀此举用意不过是在刺激游乾拂穹域可守不可触、触之必死的规则而已。
拂穹域的规则乏善可陈,那就是全心全意替域王效忠,做一条为他之令是从,为他而活的狗。他的一字一句都是金科玉律,是麾下所有臣服者的指路标。一旦他开始发号施令,底下的狗便需严守遵循,如有不从,或者违背,后果很严重。
最近域王不知抽了什么风,说道任务可以失败,但同门之间绝不能私殴狭斗,否则视为叛变。其实但凡出自拂穹域的刺客,无人不是踏着同僚尸体一步步杀出自己的命。域王训练的方式十分残暴,类似于毒虫养蛊。成千上万个候选人,争夺一个名额。域王将他们囚于一隅,互相厮杀,活到最后那人方算合格。但眼下早已过了训练阶段,他认为自己底下的臣子们个个都是万中挑一的栋梁之才,不能死在外头,亦不能死于同行,否则可惜;但若死在他手中,那是福祉,便不可惜了。
游乾此举动手在先,不论是何缘由皆算触犯禁忌,且他好像失了理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明之不可为而为之,倒也罢了,然他越斗越酣越上瘾,一发不可收拾,而碾廑,自顾自裹着被褥蜷在床角呆若木鸡。最后动静闹得太响,隔壁同门出场拖开游乾,将来龙去脉禀报于域王座下。
至尊金椅上的男人悬座殿堂之上,巍峨冷峭,半眯半阖着一双眼俯瞰匍匐于足下的杀手,那是他曾经最忠诚最得力的爱将,亦是虎伥。他怀里歪卧一女,面貌清纯,我见犹怜,埋头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任由那双修长的手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只是,她娇艳莹润的目光却时不时似有若无的瞟向底下匍匐那人。
“嗬,我的爱将,如今羽翼丰满,竟连我的帝令也难入你耳了。不错,有出息,前程可望,远超我的预期。”
面对高高在上的这个男人,习惯了刀架脖颈而坐怀不乱的游乾亦情不自禁哆嗦战栗,这是来自灵魂的压迫与恐惧,但有些东西,可以在恐惧的氛围里给予人一反常态的勇气。他极度恭敬,看了眼那位清纯少女,谨小慎微的启禀:“属下自来奉域王为榜,那姑娘正是属下还没过门的未婚之妻,属下微施巡教亦在情理之中。敢问域王,倘若旁人觊觎王后,推己及人,深爱王后的您,该当如何?”
他对那个男人的脾性并非十分了解,但有一点,拂穹神域无人不知,那便是他宠溺王后之深,较之惜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唔,若换成是我……”貂裘绒袍的男人意味深长的看了看怀中少女,问她:“美人儿觉的我应当如何?”
女人娇羞无限,春波嫣然的抬起了头:“天下有谁胆敢觊觎王的女人,除非是不知情者,但既是不知情者,出了格便不怪罪。妾身认为男人知幕少艾没有错,而不知情者无意犯罪亦没有错。”
一番审判裁决,游乾侥幸捡回一命。
但域王难容纛下叛逆之徒,他见派去屠戮碾家满门的狙击手久不成功,且杳无音信,大约是过程遇难。他要游乾将功折罪,前去援助,待大功告成,便恕其违逆之过。
他的态度毋庸置疑,给了三日时间,这是唯一的转机。
这可难倒游乾了,之前他将碾廑带回神域,并未公开她的身份来历,域王对此也没兴趣,至始至终不曾问过,他也就选择隐瞒。在听到域王亲口允诺自己能以功绩赎罪时,他暗中窃喜,不料竟又是前一桩任务,这下却弄巧成拙了。
不过,这其实对他的计划并无影响,之前他曾信誓旦旦的说过,要为碾廑尽忠,持刀杀人。而域王之令,只是让他更为坚定此心。
众所周知,拂穹神域是一帮神秘莫测的杀人组织,向来以交易营业。旁人高价指名道姓买其性命,域王若接了单子,收了佣金,便派遣杀手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