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花簇是林雾布置在此以作隔离防范效果的措施,花香剧毒,并非见血封喉之类,毒性极慢。而花后苑内荷塘中的莲花香便是解药。只因第一次进入之后被林雾丢入其中,遂在毒性发作之前便已清解。这次他效仿第二遭的策略,自屋顶上飞檐走壁潜了进去。
可当他循着记忆揭开天窗一跃而下时,被眼前血腥惨绝的景象骇得心惊肉跳。
血,全室赤红,满目飞溅,惨绝人寰。他刚立定足尖,脸上突然一片湿润,温热的液体流淌着划入衣襟,那是才从人体里喷涌而出的鲜血。林雾手中藤鞭每挥舞一弧,便有血夜从人体里不由自主箭射而出,染于室壁。
被禁锢于室内的人面目依旧可憎,鬼斧神工,即墨飒风不敢目击,闭着眼睛将正处于裂眦嚼齿、喑噁叱咤的林雾连拖带拽拉离那片地狱。
此时林雾处于失控、半疯半癫的状态,六亲不认,神智发狂,触之必然遭殃。即墨飒风才牵了她胳膊正欲从窗格中跃出,不料只是步伐微厝,白森森的藤鞭已无声无息袭了过来。他功力远逊,猝不及防。前周荣,天溪,食窦,乳中等数十处穴位同时中鞭,六处要害受创,四肢百骸蓦地酥麻,跟着便是一股极其阴寒之感窜上胸臆,全是乏力,捂着伤处栽了下去。
力气得到宣泄,林雾撤鞭收招,一见他匍匐于地,连忙搀扶:“你自己偏生往枪口上撞,自讨苦吃,可怨不得本宫。”
“真是讽刺,三次交锋,每次我都在你手下走不过一个回合,真真是不堪一击嗬。”即墨飒风自嘲一笑,伤得忒过严重,脚步微有蹒跚。四肢给她内力震荡之下,酥麻如软筋受绞,实在提不起力气。
你若能接得上一招半式,那便是逆天了。林雾心头吐槽,嘴上却不忍打击于他,斟酌着违心宽慰:“以你资质,再苦心孤诣练上个二十年,也未必不能赶得上我”
她这番言辞,原是抚慰之意,不料这话出口,却打击得更厉害了。即墨飒风黑了黑脸,鼻腔里哼了一声,却只顾着撕开衣襟查探伤处,也不反驳。
林雾觉得自己的话着实缺乏智商,应抛砖引玉再迂回去继续抚慰,遂道:“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本宫替你估算二十载,比起那篇名言所述的时日,其实甚短。”
即墨飒风痛苦的扶额,下腹邪火突然旺盛起来,为了避免这股火气窜出胸腔,决定言归正传:“尊贵的宫主大人,鄙人此番擅闯禁地实是迫不得已。只手痒难耐,要管一桩闲事。”
“既是闲事,便无需你插手多事。”林雾愣了半晌,其实没明白他要打算多管什么闲事,但气势还得做足。
即墨飒风觉得自己热脸倒贴冷屁股,且还是人家越冷你越想贴,欲罢不能的那种,委实丢脸。
但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不作为一番委实划不来,于是傲娇一言:“唔,看来宫主大人自有妙计休整那位公子的尊荣啦,嗯,鄙人拭目以待。”
因亲口许诺能修复雎冉雕刻被那位大师损毁的部分,即墨飒风这几个时辰得到的待遇差距可谓天壤之别。前一刻林雾尚且怒发冲冠挥着藤鞭大动干戈、一招见血,下一瞬立即扔了鞭子心花怒放的温言相敬,欢天喜地的将他引入无名殿,态度转变之速,翻脸之快,令人咂舌。
其实雎冉琥珀的瑕疵并非十分棘手,即墨飒风平素雕木刻石,力求完美无缺,但凡微有弊端,非千修万改不可,这是自我逼制的一种强迫行为,说不清是害是益,但他也因此学会了这方面的绝处逢生、转陋为精。从今天的情景来看,实是福祉,若他身无这项本领,便无法荣获林雾星移斗转的态度。
但在修复雎冉之前,即墨飒风灵机一动,觉得可以用这个方法为筹码,谋取些不为人知的秘辛,解决因未知带来的烦恼,于是放下刻刀,优哉游哉的品了口茶。
一盘看得兴致勃勃的林雾见他刚动手没多久又止了动作,疑惑一问:“我好像没吭声,又是什么干扰了你的心境?”
即墨飒风饶有兴致的瞅着她:“这是细致活,最忌讳的便是急迫,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也同样刻不了冷藏玉。”
林雾不懂雕刻之道,无言以对。但等了片刻,见他仍一派悠闲的抿茶,丝毫没有继续动刀的打算,蹙眉一询:“但若像你这般磨蹭,却要挨到何时?”
即墨飒风依然淡定,抿了最后一口茶,放下杯盏:“看来宫主大人实在难以等待了,只是您之前已有言在先,不需小可多事,眼下我虽主动请缨,但无功不受禄,您觉得那个……咳咳。”
“你是在威胁我讨价还价么?不要忘了醴荼靡一约。”
“唔,可是宫主大人自己放言驱我出殿,我也遵命了。眼下的情状小可并未违约,两者也岂能混为一谈。宫主大人不可强词夺理嗬,不然……嘿嘿。”早料到林雾会拿醴荼靡进行谈判,于是决定将她一军。
林雾特别厌烦吃瘪,尤其是亲自吃瘪,更难忍受,但即墨飒风之言貌似有理,她还要不要信誉了?只得屈服道:“你想要什么?爽爽快快说个明白。”
终于说到了关键,即墨飒风义正言辞的竖起一根指头:“咳咳,我只是好奇,将令宫主大人迷得晕头转向的那位偏偏佳公子尊姓大名。这个于宫主大人而言尚不算举手之劳,动动嘴皮子罢了,想必您不会箝口罢。”
“贱名何足挂齿,你问这些作甚?”林雾倒非不愿吐露,相反,她更希望有一个能全心全意信任的人倾诉衷肠,那些埋藏了无数年的辛酸过往,早就想一吐为快,只是无人倾听无人聆,无从说起。她底下统御千余宫姬,可她们所经历的生涯与她迥异,没有办法感同身受,而她,需要的就是一个能感同身受的人。
她名声在外,有一句诗可以很贴切的描绘出她的表面情状——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可虽有名,外界里,真正认识她的人有多少呢?就像猫山一行,旁人晤面,只惊讶于她的强微,却只有一人喊出了她的名字,当名字被喊出,别人才因此知道原来她长这个模样。她有足够的资本雄霸一方,可前路知己又在何方?
最悲哀不是夜深人静时无处话凄凉,而是活了大半辈子,却找不到一个可以畅所欲言话凄凉的人。
她这一生,只有唯一能毫无保留敞开心扉的人,可她已经无法确定,世界上是否还活着这么一个人。
想起那个人曾经说过,阿雾,大千世界里,我只认识你,所以我不想去大千世界里。
“他复姓子言,单名暖之一字。”
“嗯……”即墨飒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思索着江湖哪一家哪一派有一位姓子言的使鞭高手。半晌无果后,从瞎思中回过神来:“你可有按这条线索找过人,既知姓氏,效率也多几分。”
“嗬,我亲口于他起的名,能算什么线索?”想起当年那一幕幕畴昔,他的容颜他的笑,无限思念像海潮般席卷而来。林雾仰起头别过脸,努力不让眼泪溢出眼眶。
不过,她在那边多愁善感,即墨飒风这厢却想入非非起来。暖这个字十分温馨,可从另一个角度想一想,温馨过了头便是热,太热了就会演变成热火朝天,而男女之间何事最为热火朝天?就有些见不得人了。
“额,宫主大人果然是多才多艺,随意起个名儿亦可这般独特。”也不知是赞美还是挖苦,他随即又开始吐槽起来:“这位子言公子看上去也颇有姿色,怎地如此不济,竟连起大名这种终身大事亦需旁人代劳。”猛的想起一般高手都是孤家寡人,豁然改口:“唔,是我门缝瞅人了,想必这暖公子定然自幼孤苦,父母双亡,也是个可怜人。”
他还想知道如婧姬这样强势霸道之女,怎么会纡尊降贵看上一个连姓名也无的男人,最后竟要她亲口赠名。
可他委实想多了,因接下来会被怼得体无完肤。
“嗬,从来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哪里能懂何为艰辛?”林雾不屑的蔑他一眼,是真真切切的鄙视:“你有甚资格可怜他?你压根儿不知何为怜悯,何为不幸?试想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哪知苍茫遗世的伶仃之苦?”
这话彻底将即墨飒风刺激了,他平素涵养颇佳,但林雾总是能轻而易举点燃他的怒火,十分严峻的阗了出来:“你未免忒以偏概全了些,何况我虽身为大琰圣海掌门之子,可你又怎知我自来养尊处优?不是全部拥有优渥生活的人都能心安理得享受生活的优渥,在享受优渥的生活之前,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你又怎明白自幼在刀林剑雨、朝不保夕中捡命是怎样的滋味!”
他俩均各误会,且一误到底了。
再多说林雾自忖与他争辩纯属幼稚,而以她的身份,不能这么幼稚,遂首次自主认输:“罢了,多说无益。眼下你想知道的也知道了,请即刻动刀。”
即墨飒风一鼓作气泄了恚,总算平息下来。安定过后,颇觉自己适才一番话于面有忝,汗颜中捂着嘴咳嗽两声以缓窘迫:“咳咳,适才我失态了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我虽身份特异,但自幼被阿娘送往谮黎铸剑山学艺,师伯治下严厉,亟疾苛教,我每学艺一年,便强行遣我离山,于山门附近历练,若在三日内未杀足五百人便有重罚,却又不能杀错一个无辜之人,而一旦杀错了人,便将我交由被杀之人亲属处置,死活不论……!”
他师伯这磨徒炼弟的法门委实有违正派光明之道,但也从侧面反映了其苛刻坑诰的水准。
即墨飒风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叽里咕噜唠叨一堆,最后叹着长气总结:“总之,我能战战兢兢活到二十岁,全靠上天眷顾,实属命大。”
林雾见他一脸愁云惨雾、心有余悸的形容。暗笑中嘴上也笑了出来,挖苦之色忍俊不禁:“你口中所谓的侥幸,仅止于此?倘若只是这些,我说你娇生惯养,实在于你生涯有贬,哪里算得上艰难困苦。”
即墨飒风彻底语塞,半晌才堪堪挤出一句:“倘若这都不算艰苦,那倒要请宫主大人不吝赐教。”
“你既然开了口,本宫也不便拒绝。但现在不是探讨人生的时辰,你且先行履诺,拿出些诚意来与本宫瞧瞧,申牌时分我再来指教于你,担保不令你失望。”一语定档,林雾告了辞。
即墨飒风愣怔之间,眼前已空无一人。
林雾并非大言不惭之辈,一般说出口的言论必有把握实践,只是很多时候懒得实践罢了,
是故,她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即墨飒风正聚精会神专注于手中工具刺扎削钻的分寸限度,不知夕阳迟暮,时辰已悄然而至申时中旬,肩头倏地一痛,被人突袭拍了一掌,跟着一物倏地搁在眼前桌上,林雾的声音很是缥缈:“本宫言出必行,说了不令你失望,便不会出尔反尔。”
即墨飒风闻言抬眸,先在她面上扫了一遍,跟着视线便挪到了桌子上那件物事之上。
本是极其随意的一瞥,他却悚然一惊:“你拿这东西搁我面前作甚?”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颗干瘪狰狞的人形骷髅。大约是因长年保养之故,颅骨表面被渡了一层滋油,光泽泛滥,通透皓白,很是晶润。
即墨飒风拿起一觑,入掌手感滑溜,无毫厘坑洼棘扎,像被摩挲过的玉。
可林雾下一句话却险些累他手抖。
她说:“它来自于我,是曾经长在我脖颈上的一颗脑袋,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锵锒!
是铁具坠落于地发出的动静,即墨飒风目瞪口呆,本该握着刻刀的手如今空空如也。
林雾却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做出这种反应,若无其事的笑着:“先天性原因罢,我自出生起始,便是只奇葩、怪胎、惊世骇俗的双头人。”
平地惊雷一声响,动辄获异震烁今。
没有哪个时刻,比此时此刻更令即墨飒风惊疑惊骇了。
关于双头人,他只在古籍中偶有耳濡目染,且他认为此闻忒过离谱,纯属凡夫迷信,遂自主屏蔽,一瞥即过,从未当真。双胞胎他有曾目睹,但生着两颗脑袋的双头人,真真是无稽之谈。
“不相信吗?”见他惊疑不定,林雾猜中了他的心思,忽然弯腰俯身,拨开左肩衣襟,露出雪白晶莹的颈中玉肌,而在那片吹弹可破的瓷肌表皮上,有一大片扭曲灰褐色肉痂,并非初凝新固,而是深嵌肉里,与身体寸寸相连:“这是曾经那颗多余的头颅生长的地方,你该打消疑虑了吧。”
古书上记载双头人的诞生原由主因先天,自娘胎中便与生俱来,不可能是外界因素干扰变异,但究竟为何会导致胎儿身体出现畸形,迄今为止仍无所知,而武林中貌似也并未出现过货真价实的双头人。典籍载录的资料有限,唯一确凿的是但凡天生双头之童,两颗脑袋无法在一条脖颈上并驾齐驱,分一正一副。除正首之外理常之外,副首则被挤于一旁,歪于脖畔,且颅中只有筋肉,并未髓浆,遂只是一颗带着骨架的肉瘤而已,割之之后感觉切肤之痛,却不会危及性命。
但彼时生她的家族中却对此闻所未闻,并不知有双头人一说,只将她视为怪物魔胎、天煞孤星。
而得了这些头衔,生活之艰成长之苦,可想而知。
第16章 第十五章齑玉断香
“你说你的人生与经历有多艰难,可你终究是个正常人。”林雾发了一言,不再多作争论。转瞬间又想到了那个替自己割下那颗多余的头颅,将她从怪胎变成常人的人,喃喃着多说了一句:“原来,曾几何时,我们连做一对正常人都是妄想。”
即墨飒风原本大起恻隐,在替她唏嘘轸恤,一听她后来那几句,像是想到了什么,问她:“既然都不是正常人,你又如何看上了他?你的不正常我已见识过了,却不知他的不正常又从何说起?”
“我只承诺这个时辰不令你失望,但你好像变本加厉,问得问题太多了。”林雾控制好情绪,将灰色的抑郁从心底扫除。不再叙述往事,目光转而投掷在雎冉琥珀之上,胚胎已变为了半成品,大约不久便能完完整整的现世:“你今日进展勉强不算拖沓,回头犒赏一壶醴荼靡。”
一番夸夸其谈下来,即墨飒风由衷认为自己的学艺生涯较之林雾的双头并首,其阴暗艰辛之度,实在相形见绌。这亦让他对她神秘的过往更增了几分好奇与探究。
凝视抱着那颗头颅步入内殿的林雾,即墨飒风手中刻刀复执,使劲一捏刀柄,兀自喁喁:“你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过去的婧姬又是怎样一个人?又或许,你从来都不是婧姬,世间也并没有婧姬一人,不过是你自缚的一层面具而已,非将波云诡谲的你剖个水落石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