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他接手的雕刻任务圆满得很成功,不出一月,他已巧夺天工,用双手将水墨丹青中的立绘活灵活现展示于人前。
绀姝捧着那副丹青站在那尊雕塑之前,不可置信中使劲揉眼,再眨巴眨巴眼,最后不得不折服于即墨飒风一双手的玲珑剔透之下,崇拜钦佩的眼神毫不吝啬的信奉上来:“公子这门活技当真是冠绝古今,举世无双,我从未见过如此惟妙惟肖的塑像。倘若画中真人与它对面而立,我只怕会误以为他在照镜子,都辨不出熟实熟假。”
五罗姝,六大护宫神娥,以及十四歃血碧翼这些稳重沉着、从容庄严的肃穆之女此刻却纷纷围在雕塑之旁,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的讨论不休,虽然众说纷纭,每个人发表的意见都有差别,但唯一不约而同的,那便是都将即墨飒风千夸万赞。
女子天生爱美,尽管这些女人大多其貌不扬,但不影响她们对美之一字的追求与热忱,一个个于即墨飒风的作品欣赏了半晌,竟各自扭扭捏捏的来求他也为自己量身打造一尊。
即墨飒风原本异常谦逊,但给她们妙语连珠赞得很了,忍不住就想:我这些年不知产出过多少作品,业精于勤,区区雕塑一尊,何足道哉?都说大众群目雪亮,口碑才是决定作品优劣的敲门砖,我获誉如斯,那自然受得起这些赞美了。
想到这里,他不再违心谦逊,心安理得飘飘然的接受群众吹捧,仿佛身在云端,很是梦幻。
梦幻中开始嘚瑟,夜郎自大起来。一觑眼前这些姑娘们不敢恭维的皮相,实在提不起兴致来为他们量身打造,何况颜值这般差劲,哪里配得上价值连城的雎冉琥珀?于是推辞拒绝:“大家稍安勿躁,承蒙大家抬举,实在谬赞,我感激不尽。但请恕我才能有限,无法应圆诸位所求,委实过意不去。”
不过再怎么过意不去,也终究非过意不去不可,他左顾右盼,见大众广庭中并无林雾的身影,不禁疑惑:“咦?宫主大人怎地不在?按理说她应当第一时间驾临现场,如今大功告成却仍不见踪影,难道无人通禀么?”
歃血群女中,榇碧翼后知后觉的纳闷一问:“额,宫主没来么?我适才已去内殿练功室通报,她只说知道了,我还以为早便移驾,原来现在也还未至。”
“嗬,我都有点看不透你们的宫主大人了。这琥珀所呈现的形状是她放不下的执念,对执念也这般磨蹭,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当真在乎这份执念。”林雾姗姗来迟,多半是练功正练得兴起,无暇旁顾。这便说明她对武学的热衷多于那画中人,否则一闻讯息,应该第一时间息功罢修,赶来观瞻才对。
可下一瞬他便否定了这条揣测,他功力虽较林雾远逊,在角逐过的年轻一辈中却算得魁首第一人。修习内功时需心无二用、抱元守一。精、气、神、魂均不外盈,身心融混。功力越深,则入定阐功时越凝塞五识,于外界响动听而不闻,一旦听之闻之,便极难澄明心境,走火入魔。只有当内功修为练至绝对上乘,方可言听圆转,随心所欲。
根据他的忖测,林雾多半是练功正练到要紧关头,给榇碧翼翼稍微中断,压根儿没听清她话中内涵,便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心无旁骛的用功。榇碧翼的这个通报,其实并未将讯息告知于她。
其余诸女约摸也是这般揣度,交头接耳的讨论是否换个人再去支会一遭。
讨论了半晌,大家一致认为修习内功非同小可,讲究水到渠成,外界干扰太多,于功力大有折损,而雕塑摆在殿中不会无缘无故长脚逃跑,什么时候都能观瞻。两相权衡之下,决定安守本分,不去搅乱宫主静修。
既然大家达成共识,即墨飒风也只得因势任之。因又得林雾新赠一壶醴荼靡,他手中已有两壶佳酿。数量依旧有限,但只收藏其一便已足够,另一壶不至于再继续藏着掖着,于是他决定今朝有酒今朝醉。
为了稍后林雾出关时方便交流,他没有折回笼婵殿,而是步入无名殿后堂,拐一拐角遛一遛弯,熟悉参观片刻。
平素林雾身上穿金戴银环配琳琅,颇为富裕。即墨飒风本拟她的苑子多半亦是假山锦绣风光旖旎,布置得富丽堂皇,哪知一入后苑,竟大失所望。殿门之外的装葺倒还像那么回事,可深入之后,发觉玉砖墙壁上密密麻麻挂满画轴,均是水墨。画中景致千姿百态,有姹紫嫣红繁花之簇,亦有崇山峻岭高峰之巅,可无论再怎样美轮美奂的背景,其存在的价值,都只是为了衬托一人。
那个他亲手雕刻成形的人。
那个人身上最显著的特征,便是俊美的眉眼间那股似有若无的忧郁,像历经人生百态一样。
可其实,他面貌青涩,年轻稚嫩,不过是只乳臭黄毛罢了。
很昭着的特点,尽管即墨飒风对鉴貌辨岁并非深谙,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他着实被吓到了,满屋子都是同一个人同一双目光拿同一种忧郁的眼神瞅着你,任何人都会乍起满身寒毛。何况他越看心里便越滋生出一种将这些画统统付之一炬的冲动,赶紧走为上计,逃离这片如坐针毡的水墨空间。
她定是相思病无药可治,才将相思对象挂了个充斥满堂!
即墨飒风心头像被人用铁杵锤了一记,十分憋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不禁困惑,为何自己每次看到那个人时心里都会莫名其妙的沉闷滞塞?素未谋面,他从未见过其人,自然谈不上罅隙隔阂之说,不过纸上笔墨而已,他怎地就如此没来由的闷闷不乐?
他攀上苑中唯一的一株槭枫遒曲,冠葱顶茂的杜仲,找了支弯弯拐拐的三叉形枝干,就着枝叶间衔泥筑巢的两只戴胜蕉鹃,躺身解壶。
这株槭枫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枝干弯曲如盘虬卧龙,一片片红透的枫叶蹁跹而坠,美得如梦似幻。虽只一株之叶,可独善鹤立,却居于万千矮冠之上。
这女人金屋藏惬,在苑中开辟出这么一处好地方,想来也是为了满足醁醽香篘之欲。只佳景孤调,乏味了些,但他习惯了一人,不足道栽。
有了地利相衬,此时不剧饮几杯,更待何时?
因心怀迷惘,自我惆怅,原本是为了一过嘴瘾的品醑,变成了剧灌冻醪、豪缥曲蘖,一怠便是数个时辰。
一梦壶觞杯中汤,三生秬鬯忘忧物。
场言道酒能解忧,醉可去愁。他酒量其实颇佳,虽算不上千杯不醉,但一口气灌个十来盅倒也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可今日不过三两入腹,却已神智迷糊、晕头转向。
大约是传说中的潜意识选择性醉酒,一般这种醉酒行迹难免要邂逅周公,且还是极具意义的梦。
梦中,他站在一片混沌无极的区域,看不清东南西北,找不到来路去途,只是在铺天盖地的倾盆大雨与漫山遍野的蕤色荼靡中,有两间茅棚在风雨飘摇里挂着三只鲜艳明亮的红灯笼,灯笼上糊着两个倒贴的囍字。
因周遭环境黑暗,视线只看得见两丈之内的情景,没有办法知悉自己身在何方。他走到茅屋门前,偷偷掀开窗棂一角,窥见屋子里缱绻红妆的两个人。
他们都穿着大红喜服,在灯火阑珊中交臂缠肘、举杯合衾。男人放下杯盏时偏了偏头,面容显现在微弱摇曳的烛光之中。
“婚嫁之日狂风骤雨,不是好兆头嗬……”看了眼暗无天日的苍穹,即墨飒风喃了一句。虽光线晦暗,耳畔狂风呜咽,但他还是看清了那位新郎的长相,不正是婧姬的无名殿中满室垂挂的丹青肖像么?
新郎是他,那么新娘是谁?
这一骇委实惊心动魄,他瞪大瞳孔转移目光去觑对面那抹在烛光辉映之下闪耀流光的霞帔。明明她转过了身,明明能轻而易举看清她的面容,然眼前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一般,总是无法捉摸到她的眉眼。即墨飒风努力圆睁双目,想竭力看清对方面容,可他与那位新娘之间如同横亘了一层浓密的雾霾,无论他怎样扩大视线,也始终穿不透那层障碍。
那抹妃红随着举手投足而逸地飘扬,像周身盘旋了风一样。
窈窕之身,婀娜之形,一动颈一侧目皆神似白月薰宫那人。
心头的冲动节节攀升,即墨飒风一忍再忍,到底没能忍住,正欲推窗入室看个通晓,可下一瞬,他迈足提臂的动作便戛然而止。
新郎轻淼入溪的嗓音绕梁掬魂,听得让人不由自主沉迷其娓。他端坐于炕,红颜娇娥依偎其怀。他搂着她肩问:“阿雾,这种安谧的时光,还能持续多久?”
阿雾?
即墨飒风懵逼当场,他的揣测中婧姬之名多半是弄虚作假,为的是掩藏背后真实身份与根源来历。但因是自己无凭无据的胡思乱想,遂不敢确定。
莫非,她的真名便是阿雾?
这层疑窦萌生,让他没有轻举妄动,屈身窗外的宸檐下蹲墙根。
明明是低哑的男喉,听来却令人心旷神怡,胸腔里偃意恬舒之感油然而生。声迷人神,音醉人魂。
新郎嗓咙沙哑沉闷,中气不足,貌似身患内伤,但似有若无的真力却盈耳暨膜,后继持源。明明萎靡蔫孱,可听之了晰、闻之醒澈,且充沛覃赜,显然功底精邃,是内家名流。
如今世道,怎地遍地高手处处强者?
即墨飒风惊愕中更多则是不解,瞧那新郎貌相,不过弱冠三四栽云尔,功力却远臻一流之巅。寻常人要将内功练至此境,非案牍劳形五旬之功不能办到!
思及此,即墨飒屏息凝神,有心探头再觑新娘模样,却因大怀忌惮不敢动作。晓得武学妙手即便负伤,一草一木蝼蚁提足之响亦莫能瞒隐其耳,若给发觉他秘窥人家新房,果堪忧矣。
“寰宇本喧哗,何处宁静乡?天下哪有太平安闲之地?就算是在这山穷水尽之处,同样有大雨滂沱,淅淅沥沥的下个没完没了。要求一席安,唯有冷剑透凉。”新郎说得严肃认真,新娘的声音却娇柔婉转,语气调侃,打情骂俏的味道荡漾其间。“再给你一次机会另行挑拣,是选热闹一点儿还是要安安静静透心凉。”
她不启口则矣,一发言即墨飒风便懵逼了。这独具风格的嗓门,不是婧姬还是哪个?
“新婚燕尔的大好日子,尽说些不吉利的话。”给俏皮新娘一逗一揶,新郎也始有笑意。“可时节忒煞风景,明知咱们成婚,也不肯凑合凑合,亏得今日本属月满之夜。”顿了顿,自觉这个抱怨貌似更煞风景,一改之前眼眸中的抑郁,眉梢眼角泛起活跃之光:“不外物极必反、憾足并生。这兆头强差人意,这风光却舒心得很。独特之景缔结独特之姻,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出你我这般独一无二的洞房啦罢。”
“嗯,无证婚无媒妁无高堂,便是这喜服我亦是打家劫舍抢掠而来,果然独特得很。”新娘噗嗤笑语中舍灿打击,末了约摸觉得力度未足,又扶额阗接一句:“莫说这些奢侈物品,便连一幢像样的新房亦无。今朝风雨甚隆,也不知这颓垣败瓦能否坚持屹立,万一椽子忽然折了,蓬盖倒塌咋整?外物倒也罢了,就说你这位名副其实的新郎官,非但无财无能无聘礼,竟还是只颟顸颛昧毛头小子,呜呼哀哉。”
“我……”一席话一气呵成,只驳得新郎面红耳赤,一派窘迫,不知如何措辞。我了半晌我不出个牛头马面。忽然转移话题,疑惑一问:“毛头小子是何谛意?我长发能鬓束入冠,整整齐齐,哪算毛头?”
他俩不住口的你侬我侬嬉皮笑脸,即墨飒风寻思新婚之夜定然缠绵,既是缠绵,精力都拿去调风弄月,自然无暇旁顾,还有何事能比春宵一刻更值千金?于是拍胸壮胆,探头伸脑往屋中瞟了一眼。但见那新郎笑语依旧,面容却瞥在一边,之前隐褪的忧郁与惆怅再度浮现,愁肠百结。
场面诡异,气氛违和。
恏够了情嚆足了俏,室内陷入安静。
即墨飒风估摸着接下来约摸便是他二人专属的独处时光,这个时刻自己不宜再行偷窥,正斟酌着是否远离墙角,不料尚未动身,新郎复又开口。
“这物事当真是祸害遗千年,挨了一顿毒打抢了来,却毫无用武之地。”说着喟忾一叹,坊镳十分唏嘘。
“偏方做虺人为雏,千雏角逐为虺束;人识方之乍是雏,雏拾虺之终脱缚……其实天下英雄谁人不知此物之厄,只是宁可信其有,都心甘情愿为其束缚由其摆布而已。”新娘的言里词间也尽含感慨,语毕又戏谑一嗤,话题瞬息万变:“我道你大费周章抢了它来,莫不是也同旁人一般,心怀觊觎罢,如今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大为失望了。”
“陨雹飞霜呐,这就是一只烫手山芋,若非为你,纵使旁人相赠我也绝计推辞不要。”
“哼哼,这般气贯长虹,敢情你才是被埋没的真豪杰呐。旁人为之争得头破血流,无数英雄梦寐以求、葬送性命也得不到的瑰宝,你拿到手了竟未屑一顾,真是不为万物折腰的好汉子。”
“你晓得我并非此意,我不过一枚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哪敢妄尊豪杰。”学着与新娘相似的口吻,新郎一番措辞颇具情趣:“可既是为了这了物事送命,那些人又怎能崇居豪杰之名,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罢了……”
他俩交颈缠绵,没完没了。即墨飒风谨小慎微窥伺在侧,字字进耳句句入心,忍不住思及自己已臻弱冠之年,命中红鸾却犹自不见天日。又不免想起碾廑之故,彼时因为一封信笺而一个人一厢情愿了这么多年,如今回顾往昔,委实腼腆含赧。
瞩目去睇那新郎,即墨飒风又陷入了困境。
莫愁室内情景和谐,新郎口中滔滔不绝,却不敢与自己的新娘子眉目传情,反而别扭的歪在一旁,有意躲避新娘目光。而他此刻面朝向外,即墨飒风瞧得明白,他脸上殊无喜悦,反而一派强颜欢笑、故作夷忭的伪装形容。他演技拙劣,即墨飒风一眼便洞察于胸。只是想为摸不着看不清的障碍所阻,看不清新娘面目,他无法揣测她是否同自己一样一望而知,还是当局者迷一无所知
梦来得喑默闲慵,魇去得掠影拂踪。黄粱一枕霜叶红,南柯缱绻裸荫枫。
酒醒时,人仍四平八稳安躺于鲜槭艳枫的树枝丫上。醴荼靡后劲并非很重,远逊一般屠苏寒潭。况且他这一匝饮剂较少,华胥一毕即消,是以如今依然能保持灵台清澈,四通八明。
这场梦大约是他蕉鹿史上最具意义以及传奇色彩的梦境,收获颇丰。
传言说,一般做梦,分可记可忆或不可记不可忆二说。这二说中的区别在于,若欲可记,便需会周公之时半途受扰,也就是梦还没做完便已给外界事物拉回现实,这种不由自主的醒法,会将梦中所见所闻记得清清楚楚。被惊醒的梦,经久不能忘怀。若是顺其自然、酣畅淋漓的做完了梦才逐渐苏醒,那么便不会记得梦中情景。
而既是沉睡,则定需专拣静谧之处酣然入梦,被惊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是故,一般人们做梦大多属于噩梦,魇多娴少。而那些关顾体验过的美梦,十有八九已经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