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墨飒风却迷惘了,这场梦既非受惊而醒,可如今他却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梦中嗓门酷似婧姬的新娘所说那几句奥妙之言。
偏方做虺人为雏,千雏角逐为虺束;人识方之乍是雏,雏拾虺之终脱缚……
这段连贯句他闻所未闻,但有些字眼却莫名耳熟。
不可捉摸,词意何意?
还有一个昵称,或者名字。
阿雾……
“即墨公子,大事不妙!”
冥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尖叫中断,即墨飒风一惊动辄,吓了一跳,一抖之下,整个人重量突然失衡,力度把持不定,抱着酒瓶子仰面坠了下来。总算他轻身功夫了得,闻风即趋、应变迅敏,未待身子落地,凤翥龙翔又蹿了上去。
将将卧倒,树下狂风拔地,一人大步流星冲了过来,是大碧翼锐利尖细的呼叫:“公子可让奴婢一顿好找,原来竟躲在此处酗酒!”
“此言差矣,槭林解笑莺能语,自醉自眠那藉人。”即墨飒风朗声一诵,佯装文雅。此时此刻没有桃花,但为了体现出自己胸有点墨,不得不篡改原文以便应景。他朝站在底下的大碧翼摇了摇指头:“金波绿蚁之美,非谬酗也。”
大碧翼傻眼了片刻,面显迷惘,她只晓得但凡狂饮胡醅的总体概括无外乎酗酒一词,像自家宫主那般便是传说中的酒鬼了,金波绿蚁是什么东西,她可一头雾水。
想到自家宫主,蓦地从呆愣中晃过神来。她不去计较酒为何物,改惑为急:“宫主修炼内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眼下命在顷刻,急需公子出手相救!”
“什么!”即墨飒风大惊失色,重蹈之前的覆辙又从树上一头栽了下来……
他这一醉足有三个时辰。
原来三个时辰前雕塑告罄,榇碧翼前去通知林雾时她并非练功无骛,而是在狂喜中一个疏忽没把持真气运行轨迹,导致逆流、血脉倒行,不受控制肆意冲撞五脏六腑,应了一声后便竭力压制躁乱的真气,要罢手收功已然欲罢不能。但内功走火岂同小可?她心不在焉,躁误以千里了。
待歃血碧翼为首的大碧翼察觉失态有异推门探望,已经为时已晚,林雾直接陷入昏厥、不省人事,且体内暴走的真气依然失控。林雾修习内功委实古怪,大悖常理,非常理便不能依照常法处理,底下众奴均知宫主修为精湛、深不可测,尤其是真力失控的状态,更增凶险。于是大家想起来一人难挑千斤担、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哲理,集百人之力与一身。宫主修为固深,总抵不过百余奴众并力归一。
好在大家所习都是一脉相承,路子有别但性质无二,于是五罗姝、十四歃血翼、六大护宫神娥等女仆联手聚力,以真气相导。
第17章 第十六章曦遒之巅
她们满拟定可助宫主平复心火,岂料林雾体内真气波云诡谲,时而磅礴时而汹涌又时而飘忽,如脱缰之马腾穹之蛟,任凭她们精锐尽出,仍无安定措施。主要只因她们与林雾所修内功均属阴柔一派,以阴度阴,在原先的溢堤之流上注入百川,就演变成了更为澎湃的惊涛骇浪。非但没能成功平复林雾失控的真气,反而雪上加霜,令她身躯濒入负荷,即将油尽灯枯。
为今之计,只有用男人的阳罡真力相渡,疏通林雾体内的百川之淆。而纵观全宫,不过即墨飒风这个外客来宾而已。却谁知他竟敛声息语溜进了宫主寝殿后苑,一通混乱之后,总算艰辛的找到了他。
即墨飒风乍闻此讯,初始错愕,像听见了天方夜谭一般,瞪着眼睛不可置信:“以你家宫主那般本事,竟也会犯这种低级失误?莫不是有甚阴谋?”他狐疑中往嘴里送了口酒。
大碧翼性急,跳脚怒斥:“我家宫主平素遵循待客之道,从无半分刁难,倒是你一而再再而三触她逆鳞、涉足禁忌,她亦宽宏了你,如今她性命攸关,你竟风凉如此!”说着便要撸起袖子绑架。
即墨飒风见她面目焦虑并非做伪,举到口边的醴荼靡也懒得再往前送,惶恐与战栗以及无限忧心齐涌心头。
他丢下酒罐子,拔足便奔。
嗬,女人,你背后的秘密我尚未挖掘一星半点,岂能就此红颜薄命!
因他奔行迅速,待大碧翼斥足骂够后喘了口气,面前已空空如也,徒留一只禊阗玉打造的酒瓶子咕噜噜滚到一旁,嘴里不断有液体涓涓外流。
额,这厮轻功见长,看来宫主回天有望
无名殿禁苑其实景致很美,虽然仅有一株晚枫,可据说它已生存了八百余载峥嵘岁月,遮天蔽日、盖拱资历悠久,多年前林雾伐木砍植修建熏宫,亦留其不斫,还将寝殿设计于此,以便欣赏其美。
而此刻,铺天盖地的枫叶密密麻麻漫天翻飞,即墨飒风穿梭其间,只觉怎地这些适才还赞不绝口的雅物转眼之间却变得这般碍手碍脚?还总是滔滔不绝,落个没完没了,疾驰中有许多枯叶贴上眼睑,他还得用手扒拉,险些因视线受阻摔了一跤。
回头定要叫婧姬将它砍了,劈柴生薪!
后来他故地重游,关顾这个地方,发现后苑距离闭关室不过几十丈的距离,而且穿行枫叶区域不过片刻,瞬息即逝,他怎么会那般暴躁?
再后来他明白了,因为这几十丈看似简短的距离,却耽误了他为林雾付出的时间,哪怕这个时间仅仅只是一须臾。
大碧翼之言毫厘未差,林雾之厄确实非常棘手。即墨飒风赶到幽室,她整个人已陷入骨冷髓寒、奄奄一息,像一支燃尽蜡炬的火烛,身体的生机还在持续衰竭,可她身体里已经没有多余的生机能提供衰竭。她被安置暖炕,但碳火与缂纨皮裘的温度不足以驱散她体内的冰寒,徒然无效。
不复寻常的强势与生机勃勃,沉睡中的林雾格外安静,只是哆哆嗦嗦做着噩梦,惨白的嘴唇喃喃细呓。她蜷在衾褥中,像是仙槎修霞的睡美人。她娴恬的模样与蓬勃时截然不同,蓬勃时盛气凌人、令人畏惧;娴恬时我见犹怜,使人顾恤。睁眼与闭眼的区别,判若两人。后者似乎与生俱来,仿佛那才是骨子里真正的她。
即墨飒风没有时间去分辨真伪,令人扶起林雾,双掌抵于她背心,潜运真气,源源不断贯入林雾体内,进行压制。
五罗殊围成圈子,环箕在侧,阏成翣形,为其翳法相护,以免中途出岔。
靛姝见不过片刻功夫,即墨飒风额上已然渗出细汗,头顶白气氤氲,旋成飓风之形,这是内劲灌注时遭阻受遏之象,稍有差池,便是经络移位、皮开肉绽,爆体而亡之祸,情况不宜乐观。她手心也捏了一把冷汗,不禁忧心:“即墨公子虽是青年才俊中出类拔萃的人物,终究年岁日浅,功力终究有限。瞧眼下情形,只怕他亦难以挽救,回天乏力。”
其余四姝面面相觑,她等均知兹事体大,都将目光投瞩在即墨飒风顶门百会穴上。轻烟正以丝丝缕缕的线状袅袅升腾,在三尺五丈高处汇聚成漩,其形越大、转速越快,便越艰巨凶险,一旦崩溃,则气散人亡,唯有任其规行矩步按原径缩回穴中,方才万事大吉。
“若他束手无策,那便如何是好?咱们总不能眼睁睁目睹宫主罹难……”绀姝惶急中带了哭腔:“可有其他法子补救?”
为首的朱姝较之一干姊妹无疑要老成稳重许多,她蹙眉沉思片刻,牙关一咬。眼神里除了镇定,亦存了孤注一掷的决绝:“为今之计,只能心存侥幸盼望他能保宫主一命,如果实在没办法,说不得,就去药房取劬丹了。”
不愧五姝居首,语出惊人。她一言露口,其余四姝纷纷瞠目,异口同声的惊呼!
“还望朱姊三思,宫主待咱们恩重如山,咱们怎能让她服食劬丹?之所以央求即墨公子相助,为的就是不想恩将仇报。”淄姝力谏否决。之前一筹莫展时,朱姝便打算取丹给宫主服用,还是她想起了即墨飒风,才让大碧翼前去吁请,以免后患。
“承蒙宫主仁怀,令我等不至于颠沛流离。她给予我等栖身之所以及庇护,我等无以为报。莫非你眼睁睁目睹宫主不治身亡陨于非命而无动于衷么?明知有发可施却不施之?但凡教能延迟一日之命,能拖一日也算赚得赚一日,总要博取一线生机。就算来日宫主获救痊愈后大发雷霆,所有后果责任我一力承担!”朱姝一派慷慨,豪气干云,歪瓜裂枣的面容上篆着粉身碎骨浑不怕一连串大字:“适才你也说了,宫主待我等恩重如山。她若怒气难平,我自当以死谢罪。这条命既是宫主赐予,她随时撤收便了。”
靛姝白眼一番,不以为然:“你死了便是死了,那有什么打紧?死得其所已算荣幸。可倘若宫主服食劬丹,下半辈子便是生不如死。她为人淡泊,终究是个女人,而作为女人,怎能服食劬丹?宫主一生所系便是她夫君,万一她与夫君尚有重逢那一日,怎能交代?又如何自处?难免要抱憾终身?我等是要鋆感其恩,不得不为她的幸福着想。”
朱姝也不赞成她的意见,贬口相驳:“幸福固然重要,但有何物事比活着更为重要?服食劬丹便有续命之望,若不服,则一无所有,两项权衡,轻重分晓何需徒劳辩?”
五人各执一词、观点主张不尽相同,每个人都能说出一篇不可否认的大道小理。争执了半晌,还是朱姝占了上风,主要是赞成她言论的附庸者为众,毕竟情况特殊,在这个节骨眼上,保命是当务之急第一位,后续发展会演变成什么境地,只有听天由命。
于是朱姝成功用自己堵到的见解说服了四姝,商榷了少顷,大家一致妥协达成共识,都自觉的住了口,全心全意奓磔护法。
万籁俱寂中,气氛一直保持紧张,随着漏斗分分秒秒的过去,林雾惨白的脸色也血色尽褪,益发白皙。而即墨飒风面上早已挥汗如雨,脑心的轻烟亦越拢越臃,渐有皲裂之痕。
“不好!内息运转失调,恐怕不妙!”绀姝大颦眉毛,就要运转真力相助,忽然记起自己与即墨飒风所习内功大有迥异,寻常并力倒也无甚打紧,但此时此刻,说不定一出手便弄巧成拙了。是以就要点出去的一指又在半途悬崖勒马缩了回来,这一缩便是手足无措。
“不可妄动!”朱姝果然持重,细心提点,扼制诸女的慌乱:“宫主面色逐渐恢复正常,并非病情加剧恶化。即墨公子用功过度,需要闭关调养,且先命火灶房预备后补药膳。”
众姝一愣神间再觑林雾双颊,果然是白里透红,顶门氤氲的真气暴躁了片刻便细水长流钻入百会穴中,知道命源已保,情况暂且无恙,便个个如释重负,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各吁长气。
即墨飒风收掌撤臂,气沉丹田,匀真引络,半晌后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瞳。
只见原本神采奕奕的眸子此刻历经真气的长时间耗竭,显呈灰白萎靡之状。
五罗姝陡然见他开眼,大喜过望,纷纷抢上相搀。即墨飒风早已精疲力尽,体内残存的力气不足负载身体之稳,半依榫架。他见众女一派愁云惨雾,勉强挤出一抹笑靥,如蚊似蝇般安抚:“大可放心,我将她拉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在阎王爷那处借来了十日时光……”
他后头的话戛然而止,磅礴汹涌的倦意席卷而来,湮灭于喉,终于不堪重负,头一歪便倒了下去。
因事先有所征兆却无人遐想,林雾这一次逢厄遭殃算是出突发情况,是故宫主练功走火、命不久矣之讯便如汐水潮流般不胫而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传播,轰动全宫,五罗姝有心封锁讯息外传却也为时已晚。乍闻噩耗,举宫上下个个人心惶惶,深恐自家宫主撒手人寰魂归天外,宫中失了主心骨群龙无首难以自立。但林雾治下严谨、以和待人、以顺平人、以襄度人,可儆不罚,诸女又是在走投无路时得林雾相助方才绝处逢生,是以个个衷心忠诚,虽然惶恐,却非但未乱阵脚,亦不起哄生叛,竟无一人趁乱离宫而去。
因白昼里累得厉害,身体吃不消遂不由自主补的这一觉委实忒过绵长,乱七八糟的噩梦接踵而至,梦中无景无物,唯有一人,变是林雾,那个高深莫测让人看不透也猜不透的强悍女人。
只是,昔日飞扬跋扈、亢心憍气的女人如今却不再强悍,一副死气沉沉的形容。
梦中,他仍面对她即将死于非命,在深渊中恬静如偶。她明明是睁着眼的,却不肯出声呼救,他知道,她有她的自尊,她不需要别人怜悯,她有傲骨。他更知道,她是无法继续忍受失去某个人或者离开、没有某个人存在所带来的日子,这种生活她体验了十年时光,已经从最初的期待逐渐演变成坚守、直到后来自我欺骗自我安慰,以及如今的心灰意冷。
大概等一个人或是找一个人就是这样吧,一开始满怀希冀,在对方离开的不舍与惆怅中,心心念念的期盼着重逢,然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期盼越来越朦胧,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坚持到无法再坚持……
她同他一样,都怀疑那个人是否还活着。但无论是否活着,人都会死去,总会有寿终正寝那一天。活着徒劳,那么她选择死亡,在开遍曼殊沙华的奈何桥彼岸等他。这里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尘世中等不到的人,此处一定能等到。
十二个时辰,在睡眠中养精蓄锐,可因噩梦不断,这一养非但没能补足多少力气,反而醒来后腰酸背痛,像抬过几百斤的罘罳一般。
底下负责司膳的女仆善解人意,且经验丰富,大约判断出他何时将醒,案前备了一大桌反本归元的补汤,食材八门多样,盈室之香对空腹了一天一夜的他徐徐善诱,终于在吞了三口唾沫后不知哪来的力气蓦地翻身下榻,冲到案边风卷残云。
与上次迥异,这一场梦境他是被梦中的恐慌惊骇而醒,不确定后面林雾死没死成功,想到那一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心头的挂念重重叠叠涌入胸腔,再也顾不得口欲,丢下汤匙便冲出门去。
他只榻出门槛一步,便因毛毛躁躁步履急促刹不住脚与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内功深厚,啊哟了一声,却纹丝不动,他却被对方身体表面反激的内力一弹,给重新弹回室内,踉踉跄跄站不稳脚。
“公子当心,可否无碍?”绀姝见他摇摇欲坠,连忙伸手去抚,一脸歉仄。“我适才解手回来,正打算过来伺候,不知你会突然开门冲出来……咦?话说你这般急急忙忙要去做甚?瞧你这憔悴的形容,鹿茸巴戟汤你喝了没有?”
“我还能作甚,便是想去瞧瞧你家宫主是否含笑九泉香消玉殒了,她可尚欠我一比巨债,她死了我与谁讨去?”给撞得晕头转向,他有些汗颜。男女互撞,结果大男人被顶飞,传出去丢脸呐!辛亏这不是重点,绀姝并未在意这些细节。可于他而言,这也匪啻他该在意的细节,当务之急是要忧心那个女人是死是活。
故而,他脸上的弁急迫切不言而喻。
“承蒙公子施救,延得宫主十日之命,不至于当场猝死。您于本宫揿有大恩,鄙宫举派上下无不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