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她提点,即墨飒风这才箴起自己昨日疯狂的绑命行为。彼时,恁他之力,要平复林雾体内磅礴失控的真气,委实强人所难,但他总不能对诸女说爱莫能助然后昧着良心冷眼旁观,既然不能冷眼旁观,就只得不自量力多管闲事。可他虽竭尽全力,林雾那身功夫却异常古怪,且渊博浩瀚,他只压得住十日而已。如今十二时辰已过,唯余四日。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这九日中另寻他法。
可世间万物,造化太难毁灭太易。杀一个人轻而易举,要令一个人猝死也轻而易举,可要让濒死的人死而复生,便难于上青天了。一干女仆绞尽脑汁,却只想出来一个行不通的法子。
林雾为何难救?无非是因她内功真气的两道特性,一是太强,二是太怪。
众所周知,内功越深走火入魔丧命的风险便越高,调理起来也更棘手,若欲偃息心火,最便捷之法便是依靠外力压制,这样一来,非具备更强修为者不能办到。即墨飒风便是内功不足,倾尽全力也只争取了五日。
针对强这个字策划方案无疑是此路不通,并非即墨飒风揄扬吹嘘,林雾那身功夫,堪称登峰造极,为武林一绝。而江湖上不乏目空一切的夜郎之辈,他们再然后猖獗狂傲,也只敢以天下无敌自居,毕竟此乃乡间田垦的三岁龆年戏谑之言,虽狂妄程度比登峰造极尤有过之,却无人斥驳置喙;而登峰造极则不同,它是强者专属代词,一旦有人宣扬,不服者必定源源不断上门挑战。若是真材实料,自当打服天下不服之人,可若是大言宴宴之辈,非遗臭万年不可。遂时至今日,能当得起此词内涵而公众臣服的强者,寥寥可数。
从前,他阿爹毋庸置疑便属于这寥寥可数的其一,且荣尊首位,但今非昔比,曾经名动天下的强者已然陨落,如今不过是位病入膏肓的迟暮中年,别说保人,便是独个儿自保亦无能为力。
即墨飒风所知豪杰中武功登峰造极之人不过一双,除了即墨非庸,便是八面地狱之主,西域第一高手百里居风,但若要令这位仅闻其名未窥其人的高人出山委实不切实际,且不论他身为黑派之尊,单是千里迢迢的路途,即使立跨良骏快马加鞭,也不止十日便可抵达。
除此之外,貌似再无第三人能在内功修为上胜过林雾。
即墨飒风生平首次遭受这种打击,从前的观点很俗套,混江湖无非就是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等定律,眼下这种主见貌似被现实巅峰了,由武功越强越凌驾芸芸之上变成了武功强也不见得是顺风顺水的好事,譬如林雾就是前车之鉴。若非武功太高,何至于落得如此田地、大厄难解?
此路不通,亦找不到耜耨来开垦掘路,只有另辟蹊径绕道而行,从怪之一字上进行针对、筹谋计策。
之所以说林雾内功古怪,抛开她年纪轻轻便强悍无匹的逆天程度,就单论真气于奇经八脉中的走向运行而言,其离奇诡宄之处,便算得上空前绝后,至少在即墨飒风这里算。
例如之前他一灵独存纳谓平波以内力替林雾归元、接触到她体内真气时,第一感觉便是阴寒,并非女人与生俱来的阴柔性质,而是令人心坎发憷的毛骨悚然,像置身于冰窟寒窖之中。此乃首当其冲,待他受冻忍寒继续源源不断注入内息,冥想中又觉林雾真气固然雄浑,却十分混乱,如无头苍蝇般在筋脉中横冲直撞,不受外力约束。
这倒是走火入魔的显兆,不足为奇,但诡异的是这些真气并非一股同源,密密麻麻星罗棋布蜷匿于七十二处大穴之中,犹似一盘散沙,且不知是何缘故互相抵触排斥,难以融汇。
一般按正途循规蹈矩修来的真气,最显著的特征便是贯通,外力便是强行分拆亦属难办,绝不至相互敌忾倾轧。
怪异之处尚不止如此,最叫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些浩如烟海的零星真气所运行之脉、游走流窜的轨迹。他本打算用最愚钝费时的法子——以自身真气为辅,将分散的内息一点点疏通攒拢,并紊为一,再设法导入气海,毕竟这些真气普遍支离,整体虽强单体却弱,一穴接一穴循序渐进,百川归海、万砾垒丘,比起一次性与整体抗衡总要轻松得多,成功之率也更具把握。
他正起手试图以自身内息推向林雾督脉中神道、灵台、身柱三穴,打算一气呵成将这三处散乱真气导为一起,不料他欲念微动,盘踞在三穴中的内息突然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跟着便移形换影一般出现在其他三处空穴之中。那三穴分别是任脉的天突、化盖、璇玑,属于任脉重穴,别源异脉,与神道、灵台、身柱相隔颇远,中间隔了许多穴槽,寻常内息在这几处穴位运转也十分凿枘难行,不料这三股内息竟轻而易举便通了过去,然却是如何避开重重墉垣垆关做到瞬息间跨穴移位?实在大为常理。
他思索半日想不出因果,又试了其他几处穴位,真气强悍的迎上来顽抗,稍弱的便逃逸而走,飞速移位,他的真气在林雾经络中寸步难行,且失控的真气运行毫无规律,更预料不到它们横渡何处,如何追得上这些移位的真气?既然追不上,便无计可施。
这么一折腾,林雾负荷之身遭了戕躏,皙里透红的脸色复又病态起来。
显然,面对林雾体内真气之怪的这项特征,他仍一筹莫展。
其实,醴荼靡何足道哉?不过酒水而已,世上佳酿何止千万,总能找到比它味美的琼浆。况且人之口腹其欲有终,无论再如何珍馐,都只图个新鲜,初尝回味无穷,尝多了便味同嚼蜡。黍馕香脆,多食则腻;醑鬯甘冽,复饮则隳;香醴浓醇,常酗阑珊;尤物妖娆,久赏无奇。
第一次饮酒,难免酩醉,无法体验流霞之美,随着次序增多酒量便会水涨船高,待练出一身好酒量意欲一窥欢伯之乐时,舌尖便早已在适应中渐趋麻木,只觉这所谓的琼浆不过如此,能使人纸醉金迷,却无乐趣可言?
即墨飒风第一次蘸壶,喝的是秋鹿白,性烈,含在口里灼辣入火,他觉得这种苦涩又辛辣的酒水委实难以下咽。后来终于不再觳觫,却又觉得寡淡,再无徂昔那般鲜厚,于是弃了旧嗍,另觅新飧,拣取陆游白堕以傍身解馋物。
这些年间,他腰际酒壶依旧,一直是从前那只不知在哪家农舍里摘窃而来的黧葫芦,经久不损,便一直挂戴,但其中所盛的柸中物却连更踵易,挑肥拣瘦装过了十多种不同风味的酒。他想,今日他钟情于醴荼靡,不过于曩昔一般,图个新鲜劲儿,因稀奇而好奇,待这股新鲜劲逐渐消弭,为之中意的厚爱也会随之淡去。人生在世,谁非喜新?谁非厌旧?
第18章 第十七章岑门送颟
林雾将他掳来熏宫,除了不忍见他一厢情愿倾心碾廑,闹一场贻笑大方的丑闻;利用大琰圣海之力寻访那个人下落;以及借他之手雕刻一尊塑像。美其名曰大家交易一场,各取所需,他要一饱醴荼靡口福,她要填补心中遗憾。其实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他身险困境,死活不由自主,命运全由林雾一手操控,即使有心逃之夭夭,却把握全无,冒不起这个险。
可眼下林雾自顾不暇,处于濒死状态,底下一干女仆都满怀焦灼,忙着设法除厄,他大可以趁乱摸清出宫之径,然后溜之大吉,只要回归大琰圣海,即使林雾日后获救有心追捕,亦拿他无可奈何。
天时地利皆具,若此时潜逃,机率大约在八成之上,可当他将那副熏宫规格草图再度盗取在手,摊开时,片刻踟蹰之后,又缓缓卷了起来。
五罗姝中,赤姝头脑最为敏捷,为人机警牢靠,能揣测常人平素无意揣测之,她十分明了即墨飒风与自家宫主之间的渊源。一开始关心则乱,忙于处理林雾之祸,过得几日才后知后觉找到即墨飒风困惑相询:“宫主如今遭灾逢难,公子为何还逗留于此不肯离开?若说你起了恻隐之心,但也竭力挽救仁至义尽了。”
“你家宫主身上秘辛颇多,着实令人心存好奇,不如你将她的故事同我阐述明白,好让我走得舒坦一些。”即墨飒风以这样的理由死皮赖脸。
“公子说笑了,身为奴婢,要为宫主尽忠职守便是本分,可不敢肆意窥测上司隐衷,请恕奴婢无可奉告。”
那一脸“我对此一无所知”耸肩摊手的形容,彰显了她确实对林雾的畴前全无所闻。不仅如此,除她以外,白月薰宫举派上下千余教众,都是林雾与那个人离别之后方才齐聚一堂,彼时她早已将心事掩埋于胸,尘封了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即便是宫中地位最赫耀的女署亦不晓得。
她是一个闭塞的女人,自己给自己栓上了枷锁。
既然赤姝给不了答案,即墨飒风便走得不甚舒坦,自不能安安心心就此告辞,于是理直气壮的继续留坐座上宾的位置,赖在宫中蹭吃蹭喝。
可时运不济,眼下适逢多事之秋,他有心将林雾的故事剖个明明白白,如今希冀已经苍茫了。故事的主角生命逐渐透支,而那些尚未企及的典故,亦随着生命的流逝逐渐透支,像汪洋般空旷又辽远。
而再缥缈的汪洋都可以摆渡涉水,天各一方才是真正的遥不可及。世间万物,再没什么比死更能掩埋风尘了。她念兹在兹的那个人是,她也是。
才开始试图了解,已没有机会再了解。
他开始惶恐,心里既哆嗦又忐忑,为即将失去了解林雾而恐惧。其实他并非对那些湮没无音的故事感兴趣,他只不过是对她感兴趣。如果将那些故事移植到别人身上,或者那些故事的主角不是她,那么他必定如风过青浮水动萍般稍瞩即去,不会泛起丝毫涟漪。
事实证明,林雾是个很能折腾的人,不省人事,也在梦魇中鸡飞狗跳,不过她的一场呓语却给即墨飒风提供了一条蛛丝马迹。
那日,诸女依旧在忙着策划求医,不惜一切代价广征四海岐黄高手,哪怕将白月薰宫积蓄耗得倾家荡产,亦要让林雾睁开双眼。她们原将沉睡中的林雾安置于密室,有心对即墨飒风这个外人设防,但他为客期间没有半分僭越,又承他之力多吊了林雾十天苟延残喘的机会,不便直接来一句“宫主尊躯有疾,见不得外人,需要回避”敷衍搪塞,何况他既仗义援手,何必蓄意加害?遂直接不设防了。
她们各司其职,即墨飒风便守在林雾炕前,这一守便是通宵达旦。
大约是鲜少看见沉睡安静的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想多看几眼。
他以这条理由安慰自己,于是托腮支颐目不转睛的盯着榻上红颜。他觉得自己一定无聊透顶,才干出这种偷窥暗瞅的行为,窥着瞅着便候出林雾一番梦中呓语。
那场梦话稀里糊涂,林雾躺在炕上,踹开被褥,四肢舞爪踢足,嘴里开始絮絮叨叨,语气里充盈焦急惊恐。
“你怎可如此作践自己?天下哪有你这样的傻子?不过是痛而已,何值你倾注如斯代价……”
“荼靡花很扎手啊,可再如何满目尖刺,它依然很美。它盛开在荆棘枝中央,钻心刺痛的荆棘却无法掩盖蕤妆芳华……”
“你身上好冷,像寒冬腊月里的冰凌一样。这种不同寻常并非与众不同,而是奇葩,我希望你够身怀温度,可给予我温暖,便唤你阿暖罢……”
“阿暖阿暖,你生于神仙路这么多年,上头当真居住着天神么?都说天神眷顾凡尘,可又何曾眷顾于你我……”
“……”
她的絮叨滔滔不绝,但均有头无尾、莫名其妙,前言不搭后语、牛头不对马嘴,即墨飒风一概不懂,认真剖析之下,发现这些呓语中唯一的共同点便是里头都要镶嵌阿暖二字,都是他们曾几何时共度流金的风月缠绵,他听来心头十分不是滋味,堵塞得厉害,很闷很沉,不由自主产生一种想斥喝她闭嘴的冲动。
真矛盾,一门心思想了解她与那个人的过去,却又拒绝她提及过去那个人的名字。
因心怀不忿,即墨飒风在听到神仙路这三个字眼时,便陷入冥思,不再倾听林雾后面呓语的内容。
“神仙路……!”非常耳熟,他确定这是一处地名。思索了半晌,蓦地恍然大悟。
“莫非是那个地方!”
这是一个传说,以讹传讹传了很多年。传说神仙路是天下最高最神秘的山,传说它是凡尘俗世通往九重天的唯一途径,爬上山顶便可直入云霄长殿,遂名神仙路,闻名遐迩的婆娑河便源自于此。但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高,因其山体四面直竖,呈峭壁之状,像一根擎天柱一般高耸屹立,山底压根找不到上山之径。曾经有人不自量力,徒手攀涯,却最终精疲力尽,自千百丈险涯上摔下,落得粉身碎骨。
只是这片区域十分隐蔽,偏远荒僻,那么多人穷尽生命也追寻不到答案,百余年前那些沸沸扬扬的谣言舆论已在岁月荏苒中不再新奇,由茶余饭后的闲谈揣测变成了谜,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谜,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人再对它感兴趣。
而今,他在林雾口中听到这几个字,莫非她掩埋于心的故事便是从神仙路开始?
虽说有此琢磨,但他却不知神仙路究竟位于何地,眼下林雾命在旦夕,他也来不及飞鸽传书调动大琰圣海的势力进行搜寻,只得胡思乱想。
宫中女仆们个个忙得焦头烂额,虽说高价聘请来的那些名医皆是些欺世盗名的庸碌之辈,都对林雾之患无能为力,但这些人中总有个把见多识广的,有个老大夫练过几年内功,明晰林雾的具体情况,捋着虬髯提出门路:“宫主此疾普通药石罔顾,既是真气之乱,便需对症下药,由内功行以真气家疏元通脉,方有转机。而阴阳制衡,辅弼调和,阴寒真气失控自当觅求擅长阳罡内息的高手解救。曦遒之巅的燠煜秘典乃道家纯阳心法,用以治疗宫主之疴,定能药到病除。”
听这一席话,举宫皆同庆。
即墨飒风一听林雾有救,双眼离开亮了起来,立刻将联袂众女仆将林雾抬上马车,往曦遒之巅出发。
关于曦遒之巅,他略有耳闻,是武林巨擘,底蕴雄浑,虽远较大琰圣海为逊,却俯瞰于寻常三教九流之上,自第一代祖师开宗立派,历经五百余年的改迁变泊、代代相承,如今已振兴为一方枭霸。不过曦遒之巅不同于其他派别,向来不染纷争,倒也不是彻底的与世无争,只因掌门斛图翁是个出家皈依的老道士,倡导和平,抑制杀戮,约束底下门徒弘扬他那套之乎者也,遂行事十分低调。
也因为他们的含蓄低调,旁人不知深浅,对其看家本领便不如何了解,导致燠煜秘典这项道家正统心法鲜为人知。即墨飒风首次听闻,也半信半疑,而白月薰宫距离曦遒之巅少说也有月余路途,曾几度犹豫是否要携上林雾赴此一行。
斟酌之下,群众认为不去等于坐以待毙,去了倒有可能换取一线生机,就算林雾回天乏术,大家也算尽心尽力了,遂统一决定往曦遒之巅走上一遭。
林雾得即墨飒风救助,能吊十天性命,但赤姝拿出熏宫禁药劬丹给她服了,便能多吊半年。
即墨飒风十分不解,既有灵丹妙药可续命半年,他绑命求来的十天岂非微不足道?若早拿出来用,便不至于他铤而走险,还好只是有惊无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