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擅长的除了尔虞我诈,便是推卸责任。斛图翁其实比林雾年长数旬,隔了几十度春秋,但即墨飒风估摸他为人压根儿不如表面那般和颜悦色,其实锱铢必较、为老不尊。只要得罪了他,哪怕是髫年总角的幼童一样咬牙切齿。他只道林雾犯了不可饶恕之罪,下意识将一切过错尽数堆砌于她。
不过,这些都是即墨飒风举一反三但无凭无据的揣测,他隐约觉着有些地方不对劲,貌似尚有更复杂的内幕,但推敲半晌,除了心头有种遭人掣肘之感,隈无头绪。眼下当务之急是设法令斛图翁摒除昔日旧怨,不吝出手,只得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冗絮暂抛霄外。
至于如何设法,即墨飒风边聆斛图翁絮絮叨叨,边暗自斟酌。可这牛鼻子老道的语气不容商量、时隔这许多年仍陈怨不平,要在一时半刻给他洗脑、化干戈为玉帛实属妄想。
但林雾连劬丹都服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前功尽弃。即墨飒风今日首次听闻武林中尚有讷血家族一派,但游云飘之名却多有耳闻,知其深浅,他既有能耐将曦遒之巅搅得鸡犬不宁,狼狈至此,证明斛图翁武学修为只是一般,眼下他身侧并无其他同辈老耆,只有倚靠武力解决问题、以暴制暴。
来前熏宫诸女决定派遣武学修为较深的五罗姝护送,除了保险,另有一层深意。如若斛图翁不买账,便弃软施硬,先礼后兵。
她们这条策略果然英明。
五罗姝先发制人,一举突袭,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寒刃架于斛图翁脖颈。
由于殿中只余几名走卒,修为浅薄,而五罗姝出手快准狠辣,电光火石,待他们反应过来自家掌门已受制于人。即使少顷后曦遒九耆立刻闻声赶来,亦为时已晚。
无法,掌门遭受钳制,底下羽翼投鼠忌器,只能任凭摆布。燠煜秘典虽名为秘籍,却并非不传之秘,但凡身为本派弟子,均可修习。即墨飒风心想此举可算彻底开罪了对方,若贸然将林雾交由其下门徒医治,只怕对方暗中捣鬼,于是采取十拿九稳的策略。
他让那群老耆下令腾两间厢房出来,然后自己亲手逮两名弟子分别各囚一屋,令其他几名罗姝守墙,以免旁人窥聆。
“要想活命,或者要想你们掌门活命,便乖乖将燠煜秘典完完整整誊抄默写出来,我便保你以及你们掌门毫发无损。你们自然可以卖弄鬼蜮耍花样,撰些假典于我,但没关系,我这儿还有一千种法子叫你们重新再写。”即墨飒风笑脸盈盈对其中一名弟子威胁,那弟子是斛图翁师侄之辈,刚才听到动静赶去大殿,对他们与斛图翁交涉的内容尚且一无所知,并不晓得他们要燠煜秘典所为何事,没办法讨价还价,于是只得按照他的吩咐,乖乖提笔默写。
待他写完,即墨飒风又跑去另一间厢房,将适才的威胁之词同另一名弟子重复叙述一遍,等他抄写。
他将两份抄录拿出对比,一字一句毫厘不差,无任何区别,终于如释重负松了口气。看来拿到的秘典货真价实,若那两名弟子有心篡改,可事先没有密谋,篡改的内容不可能一模一样。
他的打算是,林雾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他拿到典秘后自主修炼,待练成了亲自替她祛除病厄,可保万无一失。
略微品读纸上秘典,这门功夫算不上上乘,只是熟练后修习内功时可辅助平息静气,一般绝难发生走火入魔之祸。少了这一大坎坷,内功修行起来自会与日俱增。只是曦遒之巅大约也无甚拿得出手的厉害功夫可练,否则斛图翁面对五罗姝发难,不至于那般不堪一击。
粗粗一瞥,即墨飒风心头总算大石落地。功夫还是比较容易练成,十天半月便可微有小就。好在运用这门功夫替林雾归元敛气,不像一般纯阳内功有深浅要求,只需稍谙心法即可。他估摸了一遍,林雾的情况虽然凶险,真气失控不至于急火攻心,同其他走火者相较处境还算一般,之前只是他们未寻到正确的解救之法罢了。
从曦遒之巅凯旋而归,五罗姝特意另外再雇了一辆马车,以供即墨飒风乘坐,在车中便起始修炼。
因这门功夫一派阳罡,与她们本身阴寒内息相冲相克,很难建树。即墨飒风是她们唯一一名可信可靠的男人,只得劳烦于他。
途中,林雾从不省人事中睁开了眼睛。
这些天,她一直处于昏迷辟谷的状态,因劬丹之效暂保心脉无恙,内息也受其至无法作乱。她虽不能调息运功进行自救,四肢亦无法动弹,但五识却不受影响。
五罗姝欣喜若狂,即墨飒风也不禁开怀一笑,立即放下秘典,跳上另一辆马车。
将曦遒之巅一行的经过尽数告之,林雾目望车顶,良久缄默。
知悉。”
即墨飒风不给她发呆的机会,连续搭话:“我有意将你身上的秘辛刨个明白,不料秘辛背后还有秘辛,密密层层包罗万象的,我估摸宫中火灶房里的卷心伽蓝菜亦不及你包得严实。”
候了半晌,未得答复,即墨飒风窘迫一愣。
他觉得自己有些心浮气躁了,大病初愈之人常需关怀,何况她大病尚未痊愈,自己非但没只言片语以示怜惜,反而一上来便盘查户口,着实令人寒心。遂微一咳嗽,伸手去探她额头体贴一切,边切边瞎言扯谎:“嗯,不烫手,看来高烧已退,不枉我废寝忘食的伺候于你。现在感觉如何?真气可有滞塞?”
林雾终于肯看他一眼:“你眼下是从曦遒之巅下山,在回程途中罢。”
“嗯。”
“你此行可有会晤訇季?”
“啊哟,这一趟走得匆匆忙忙,忘了拜访你师傅啦!”经林雾提点,即墨飒风立时醒悟,懊悔中一拍脑门。斛图翁的说辞中提到过訇季乃林雾授业之师,虽也没传授什么业绩,总是有师徒之名,他或多或少也许知道一些旁人不得而知的内情,可惜彼此他全副身心专注于如何获取燠煜秘典,便忘了此处细节。他本非粗心大意,只是关心则乱、分心乏术,只沉浸于怎样才能保证她无恙康复而不自禁忽略其他蛛丝马迹罢了。
“我与曦遒早已撕破脸皮,风马无接,何来师徒名分一说?只是訇季从前待我不薄,他在山门中碌碌无为,受人鄙夷,与我同病相怜,不知他如今情景如何。”林雾谈论这些事宜,面色古井无波,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浑然忘记自己便是这场牵扯的主角。
她并非伪装,而是真正做到了淡然,过去那些屈辱已经洗刷。訇季曾经在她遭受□□时给予过庇护,后来她也还了维袒以及当年屉戚道的收留之恩,算得上恩断义绝,各不相干。只是曾经对她好的人,哪怕是一句关怀,亦足慰平生,铭记一辈子亦不忘怀。
“既然早已不相闻问,也无牵念的必要。他生来淡泊名利,不在乎旁人看轻,我是不会再去关顾。他了。”林雾将脑海中一抹缀丁粗葛的中年人身影自主屏去,闭了闭眼,又想起另一抹绯红流霞,浅笑晏靥的影子。
“你的工作进度如何?雎冉琥珀如今成哪番模样了?”
“且放宽心,一切如你所愿,待回了宫中一觑,定然叫你喜上眉梢。”自己的杰作,即墨飒风颇为自信。可一提到与那个人有关的话题,心头总不免浮上酸溜溜的不悦感。
他不悦,便想让旁人跟着不悦,遂岔开话题补上一句:“有桩大事攸关甚重,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悉。”
“额,在告知于你之前,我还得提醒你一句,且先做好心理准备,以免受不住打击自寻短见,不然我们这些天疲于奔命便瞎忙活了。”即墨飒风三思而行,觉得还是将这件事说得委婉些为妙。他面带顾恤,摘下要间葫芦,仰头猛灌三口,边饮边长篇大论的喟:“虽说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乃女人俱来必蹈的责任与本分,但却并非奠定幸福的基础,丧失便丧失了,夫唱妇随方为美满。只要尊夫不离不弃,便无需顾虑忒多。纵然无法享受昆裔依怀后嗣绕膝,但两个人相敬如宾也算得上阖家之喜天伦之乐,你不必太过怨天尤人。”
林雾懵逼当场,瞪着双目不明所以。
“打击确实足够致命,但好死不如赖活,你千万想开些,不要做傻事。”即墨飒风见她瞪大瞳孔,以为她无法接受,正在打算如何寻死,毕竟赤姝曾经郑重其事曰,女人失去诞嗣之能,实在生不如死,遂一板一眼的警告:“你若作践轻生,我便拿起铁锤将那尊成型之塑砸个面目全非。唔,你似乎尚未目睹吧,叫你落下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还有子言暖,那个令你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人,你还没有与他重逢,岂能就此自戕而死?你说你与他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既是夫妻,必然挚爱,既是挚爱,他绝不会嫌弃于你……!”
即墨飒风从来不知,自己宽慰人的本事竟如此深不可测,一启齿便口若悬河。
“你怎晓得他不会嫌弃我?你们男人都是一丘之貉,女人于你们而言,不是玩物便是传宗接代的杂物,只有观赏价值与利用价值,可有可无,哪会涉足肤浅的情情爱爱?更别提谈情说爱。女人若失去这两项功能,立时弃之如遗,嗬,这便是所谓的男人。”林雾不耐烦的打断他,身为熏宫之主,自己统率的势力当然了如指掌,而劬丹之效,同样烂熟于胸。这物事能活死人肉白骨,堪称起死回生,功效逆天。
可凡事都物极必反,劬丹之利益匪夷所思,其弊端的副作用同样匪夷所思。因其配料中含了剧毒,毒性虽不致命,却令人咬牙切齿。男人服之断阳、女人食之绝孕。
她知自己修炼内功不慎岔了真气一发不可收拾,而自己所修内功属于禁忌之术,威力虽强,一旦出了意外,后果便十分严重,基本只能呜呼哀哉。
熏宫中除了劬丹,别无续命之法,又听即墨飒风如此安抚,立即猜到实情的十之八九,遂并不意外。
因她所答不符常理,这下换做即墨飒风纳闷了。他见她听闻己言之后的神情既不慌乱亦未惊惧,反而出口奚落揶揄,委实古怪。
他揣不透林雾心思,却能听懂字面意思,他亦是个男人,给贬挫至斯,原该辩解纠正一番方显男儿本色,但他被林雾一脸“不在乎”的形容弄愕了,唯一的解释是她没能理解自己话中内涵,呆愣中不理会她的讥讽,答非所问:“你听懂我的弦外之音么?你可知你服了劬丹?身为熏宫掌权,莫非不知劬丹实为何物?”
“劬丹乃本宫亲手所制,对其功效成分自然如数家珍。鳏钱子与媪矜叶这两味药茎含异毒,对人体脏腑大有损害。因此丹配制不易,采集配材更不易,遂名劬丹。”
即墨飒风更苦恼了,蹙了眉头:“那你怎地这般云淡风轻?按照常理而言,寻常姑娘得知自己失了这项能耐,该当大发雷霆才是!”
“你适才那般安慰深得我心,你口才好,劝导得体,我很想得开。既然想开了,有何雷霆可发?”
即墨飒风语塞,无言接腔。他自知林雾扯谎,但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堵得他无言以对。心想这个女人心高气傲,不愿在人前露短。狼狈只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独自狼狈,流泪也只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独自流泪。有苦言溢于表,有愁不显于色,只是擅长隐忍与佯装罢了。
她强颜欢笑装得辛苦,他也不忍心揭人之短。
很久以后,他明白了。她之所以在听见这则讯息时没有崩溃,除了这番忖测,更多是潜意识里已经知道子言暖早已死去,长长久久的离她而去。她这辈子只想为了意中人生孩子,而意中人消逝,是否还能给别人生孩子,都不再重要,所以女人都拥有而她不具备的能力,也不再重要。
能让她心甘情愿为其璋瓦生子的人,这辈子只有一人。
一想到这条定律,他躁动的心忽然低落下来。
林雾见他目光忽然黯淡,寻思难不成自己适才刚醒来时一番胡说痛贬打击了他?其实这些话纯属荒谬之言,是为了挖苦于他。
她不过想到了阿暖而已。
她又不是被男人负心薄幸的深闺怨妇,她只是被命运捉弄、却没有被谁伤过身或者叛过心。她睁开双眸的第一眼便看到一个男人,并且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主动谈论自己的心上人。而心上人三字的准确释义为心上无可替代的情人,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便忍不住将子言暖搬出来与旁人做比较。这一比之下,即便自己的心上人一无是处,她亦觉得对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或者说,他是世上对待自己最好的人。
上头那篇言论,词正意反。但这似乎涉及男人的自尊与原则,而那些憧憬情爱的男人听到这些言论,免不了怒气勃发。
“我胡言乱语,你莫要往心里去。”林雾琢磨着还是着重阐明几句:“只因你给我服食劬丹,累得我……咳咳,虽然你的初衷是为了我好,但恻隐之余,终究也是桩缺德之举。我好歹身为女人,哪能满不在乎?你还往我伤口撒盐,我自然更怒了,才出言刺你几句泄愤。”顿了顿,她认为自己的解释力度稍轻,得加重强调,又续道:“此乃千真万确,你瞧阿暖亦是男人,若我当真心存那样的观念,便是连他一起贬了,又怎会倾心于他?我这几日出生入死,梦中魇中都是他,到现在尚且念念不忘。”
念及此,她想起这些天梦中那些众乱纷纭的梦境,心头也不禁震撼。原来,阿暖在她心中,占据着如此独一无二的位置,连死之前都想在梦里见到他。
语毕,林雾觉得力度恰到好处,不过口头揶揄罢了,一般人听到如此诚意的辩白,心头那缕微不足道的不忿也该烟消云散,但她侧目觑即墨飒风神色,怎地越发难看起来?
“你多虑了,我知你是无心之言。身子既然暂无大碍,我便先去研习燠煜秘典,告辞。”敷衍着交代了两句,也不待林雾挽留,即墨飒风晃身窜出帷外,跳上另一辆马车去了。
他这番举动止其实很无礼,放在从前,林雾定要心生不悦,但心思敏感如她,自然察觉空气里那一股似有若无的微妙,这股微妙十分怪异,貌似促进了他们之间的交情。大概是恩情的煽动吧,从她一开始将他绑架入宫,后来历经了碾廑之故,再到那场关于醴荼靡的交易,还有眼下她的生死斡旋,以及作为唯一一个听过阿暖名讳的人,约摸算得上半个知己。
有了交情,自然便少了生疏,生疏递减拘束也随之省略,越敞越开了。
途径弱水潭时,五罗姝正欲开启入宫之门,即墨飒风自觉回避。之前出宫时他亦是如此,但这次林雾却叫住了他:“你不想知晓宫中入口藏匿之处?”
“大费财力设下这般隐蔽的机关,怎肯轻易示于外人?”即墨飒风迫切的想要明晰,遂停了步伐转过头来。
第20章 第十九章流桫暗昧
“我设下机关原意是要佑庇宫中太平,免受人扰,可你早已打搅过了,无关紧要。仔细看她们怎生开启便一目了然,牢记步骤法门,便可自由出入熏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