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冁/踅冁/黪罹/卮罹——瓐孍
时间:2022-03-22 09:55:41

  贯穿弱水潭与白月薰宫的水中甬道相当于一扇上了枷锁的闼门,而觅径之法便是开启隧道的秘匙。这于她们同僚而言不过是鸡毛蒜皮,但于外人而言却是不传机密,万万不能让旁人洞悉,否则便相当于钥匙遭窃,设立机就相当于多此一举,彻底无用武之地,故而一般绝不外泄。
  但眼下林雾主动将秘密公之于外,即墨飒风俨然起疑,稍一琢磨,眯着眼睛挑眉:“你是想试探于我?其实入宫与出宫的法门截然不同。宫外开启甬道的法子其实是宫内触动陷阱的机关,眼下我记住了入宫诀窍,下次我再运用此法从宫中溜之大吉,是否就落入了你的圈套?一跃便跳下你提前设伏的深坑,一命呜呼啦?”
  好意惨遭曲解,林雾对他的小人之心相当无语,竖了跟指头:“你为人狭隘不代表人人均同你为一丘之貉,机会有限,仅此一次,你爱瞧便瞧,心意自便。”
  她那一派无所谓的轻松令即墨飒风彻底打消狐疑,心花怒放的凑上来观瞻。
  劬丹的神效很奇异,它并不能根治林雾体内真气失控之乱,其药力却能护住她身躯的五脏六腑与奇经八脉,不受真气冲撞,这股药力持续作为她命源的屏障,保驾护航,再强劲的内力亦拿它无可奈何。丹田中的真气依旧紊乱,只是因受劬丹所阻,暂时无法对她造成伤害。
  但这期间,因药力介入、化为庇护经络的膜层,使真气与经络隔绝,她便无法按照法诀进行自主调息,身体里随时都有磅礴的真气泛滥,却又仿佛油尽灯枯半分真气亦无,与寻常没练过内功的花信无异,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熏宫上下诸女得知宫主有望复苏,皆大欢喜,无不对即墨飒风感恩戴德。林雾心头自然感激,她只对他说:“我不喜欢欠钱赊债,但这笔账到底是欠了,纵使倾家荡产也非还不可。你说,要本宫如何偿还?”
  不知是不是她功力大打折扣之后连眼神也殃及池鱼出现了错觉,她莫名看见即墨飒风眸中闪过一丝不快,但稍纵即逝,他挑眉而答:“我大琰圣海虽比不上碾府家财万贯,但也不缺钱财。何况此乃千金难买的救命之恩,岂是财富能偿还得了?你既是图报,便要拿出等量价值之物?否则我便亏了。”
  “嗯,所言有理。”林雾端起杯盏拨叶品茗:“那么下次你走火入魔大难临头之时,本宫亦效仿你的义举,助你平复心火。”
  即墨飒风脸皮霎时肿涨起来,越涨越红。但他不肯甘拜下风,不客气的回怼过去:“万一还未到我走火入魔的日子,你便不辛死于非命,你这尊口一诺岂非白许一场?我又上哪里讨债去?”
  “那你意欲如何?”
  即墨飒风郑重思忖半晌,见她脸上并无半分微嗔薄怒,胆子一横:“你晓得我向来八卦,生平嗜好除了饮酒,其次便以探听奇闻异事为最。你身上的故事我垂涎已久,不如今日便偿我此愿,如何?”他说得小心翼翼,心知这个要求非同小可,保不准顷刻间便惹怒了对方。语毕时,仔细观察林雾表情的转变,要在她即将怒吼时先发制人的撤了己言。
  哪知林雾只是默然愣了良久,似在追忆往昔,她问:“我身上故事怕是十捆竹简也载撰不尽,你想听哪些桥段?”
  即墨飒风按捺住心头的欣喜若狂,佯装淡定一嗽:“咳,既是故事,自然要听有头有尾的完整版,你若允肯,便将来龙去脉尽数告之。”
  “身世于我而言不比性命廉价多少,实在不宜外泄。但我一言九鼎,既允了你,自当知无不言,不过兹事体大,牵扯亦广,要待我功力恢复如初确保后顾无忧方才启口。”
  “敢情你这是在算计于我?怕我不肯尽心竭力么?你恐燠煜秘典修炼为难,我半途废之?”即墨飒风摇着头哭笑不得。她委实多虑了,她的秘辛也只于他有价,换做旁人,这又怎能用做筹码?天下有几个人吃饱了无事可做、想方设法调查旁人身世?何况她的身世于他毫无关系,他大可视若无睹一走了之。
  “你原该信任于我。”
  “防患于未然,万一那秘典修行不易,你无能为力,我岂非活不成了?我的许诺建立在你的前提之上,你尚未实践成功,我自然不能轻易履行。待我安康痊愈之日,便是你求仁得仁之时。”这些理由无比牵强,自然是敷衍于他。她曾经身为曦遒门徒双载,承蒙訇季之赐,曾有幸目睹燠煜全书,书中心法口诀至今倒背如流,若非无法调息运气,大可自修自诊,只是她如今的内功与燠煜特性迥异,即即使临阵抱佛脚也是徒劳而已。
  她彼时虽是常人,体内也并无阻碍燠煜的凿枘之力,但悟性忒过脓包,资质鲁钝,且这门心法也并不适合女人修习,强行进修,益少弊多,故而她只记修炼之法却并未着手,否则闇怀燠煜,哪会发生走火入魔之祸?但既对其特性了如指掌,自然也晓得男人修炼此功其实轻而易举。即墨飒风那些揣测,纯属遭受误导,被她牵鼻。
  即墨飒风在她昏迷之际便决定多管闲事,而多管的这桩闲事于自身没有任何好处,既已插手,又怎会半途而废?
  她之前那番托词委实实事求是,从前那些曩昔涉及许多恩怨情仇,以及一件毁天灭地的物事,世间没有人能抵抗那物事所带来的诱惑,也没有任何交情经得起如许诱惑。彼时,多少豪杰多少强者为其争得机关算尽、头破血流。都说江山如画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可人生有限,不过匆匆百年,纵使有些福大命大造化大的期颐人瑞能活过百岁,也终究会临寿终正寝那一天,再如何锦绣的江山,也需有福有命来享,所以那物事的价值远远凌驾于所有抱负权柄之上。
  她原该信他,也一直都信,可再深挚的信任也抵不过人性的贪欲。
  可那物事乃贯穿她人生长途不可或缺的主线,要在陈述事实时绕开那件物事避而不谈实属不易,而临时瞎编胡诌极易露馅,难以浑圆,先拖延一段时间,待抽去与那物事有关的桥段再将其余掌故重新改编完善,再一一陈述。总有事实在里头,不过是瞒了最具灾难性的一部分,也不算昧实相欺,何况若不将那物事摒除,现世即灭世,后果不堪设想。
  乱世太平了这么多年,她不想沦为千古罪人,更不想令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因那物事带来的横祸,她不愿再经历一次,重蹈惨遭所信之人背叛倒戈的覆辙。本该掩埋在汗青长河中的历史,就让它继续永久的与世长辞下去。人道的无餍一旦被勾起,一切的平定都会演变为腥风血雨。
  极度的悲恸与惨痛,这辈子吃一堑足矣。
  只是她不知道,即墨飒风因一场极具先见之明的梦境,已经粗略洞悉那物事的名讳,那是一组在数十年惊天动地的词汇。
  林雾回宫的第一件事并非接受底下一干部署的欢声雷动,她去了自己的寝宫无名之殿,那里一间厢房之中,摆放着一尊人形雕塑。
  雎冉琥珀色泽鲜艳,她刚将其运输回宫时曾对即墨飒风特意叮嘱,要令形态与丹青中的阿暖没处细节一模一样,无暇无疵,包括刷搪印彩、调色匀漆,让人难辨真伪。
  其实这项要求委实强人所难,再如何巧夺天工亦很难法做到精益求精,但她却不知即墨飒风尚且身处谮黎铸剑山时曾对碾廑日思夜想,但他并未见过其人,更不知千山万水的彼端不是碾廑,心中幻想对方长什么样子,每脑补出一个幻影便以玉石雕刻出来。
  所谓苦心孤诣,因他对其心怀情愫,用起功来便各位专注,竭力规避成效与臆想中的差别,五官神情都把握得分寸到位、活灵活现,方不令自己失望。
  数载的勤雕不辍,自然熟能生巧,让她
  他练就了一身的传神秘技,每件作品最显著的特点便是逼真,活灵活现,这亦是雕刻之术的精髓。
  彼时他拍着胸脯对自己这项能耐得意洋洋,林雾曾存心挖苦,说他大吹牛皮、王婆卖瓜,他自信满满的保证:“我会用实际行动来否决你的观点,用结果证明自己的本事,你只管期待就好。”
  而今林雾才知,他并非大言不惭。她期待了这些时日,他没有令她失望。
  当她推开房门的一刹那,整个人霎时呆若木鸡。
  那间室内,一人按辔高马、拉缰驰骋,另一只手却举过头顶,去扶那顶歪歪斜斜的发冠,那枚发冠做工精致,古朴而不失细巧,只是上头镶嵌的翡翠比较劣质,光泽黯淡。他身上的装束仅此一件,却足矣将他俊美的眉眼衬得蕤傩涤风、箐筱颐憧。
  他脸上,笑靥柔春、喜悦洋溢,那样渲染人心。
  林雾只看了一眼,双瞳蓦然酸涩了,她想起彼时彼刻,她与阿暖从婆娑河回家,途经一座偏村时有一对青年男女正吹锣打鼓、放铳迎亲,很喧嚣也很热闹。那是阿暖第一次没有排斥嘈杂,跳下马背凑过去看热闹,他少见多怪的讶异:“原来这就是从情侣变成夫妻的成婚礼仪,要穿红衣戴红花,还要抬花轿,我从前只道拜了高堂天地便算礼成了……”
  他瞻望半晌,转过头对她抓耳挠腮,一脸为难:“可咱们家中既无红衣亦无红花,也没有轿子鞭炮,那可咋整?”
  她朝他一努嘴:“那不是摆了现成的么?咱们因地制宜,任捡就行了。”
  然后那对新婚夫妻身上的喜服饰品便被打劫一空,风飚溅尘,在迎亲队伍的错愕中,扬鞭声与马蹄声渐行渐远。
  这是桩十分不厚道的缺德事,抢了人家东西,自然不敢贻误逗留。他们逃之夭夭奔了许久,确认无人追来,他便驰到溪流之旁,迫不及待的拿出那顶发冠试装,她模仿之前那位新郎的扮相替他束发,望着水中玉树临风的倒影,他却开始忧郁,半怀迟疑半含愁绪:“虽然我很想做你的新郎,可掳掠他人嫁衣,等于阻挠旁人婚姻,往后自己的未来也会遭人破坏,不能一帆风顺。剥夺而来的喜服,终究是旁人婚配的一部分,我们的幸福,怎能容许他第三者渗入?”
  尤记得当时她将包袱中的喜服丢出来,揶揄他:“你那间茅棚建得山穷水尽,哪会有人前来破坏?即便有,又怎上得去?不过你后头那几句倒言之有理。那么劳烦你折返回去将衣服物归原主顺带赔个礼致个歉。”
  他踟蹰了片刻,跃上马背,正打算调转马头,她又在后面补充:“你既拿定主意要同我做夫妻,新婚燕尔不能没有喜服,这一趟便置办一套新装,以及一切应用之材,咱们回府立即成婚,把这桩事办了。”
  他回鞍拉缰的动作一顿,愣了片刻,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袋囊,傻乎乎的笑了,伸手去扶头上发冠:“其实,自己出钱购置的喜服没什么稀罕,人人都是这么办。咱们偏偏别出心裁,打劫而来方显独特。成婚成婚,自然要成独具匠心之婚,那些千篇一律的婚法,实在没什么新意。”
  画面就此定格,他笑容可掬的模样与如今房中那尊雕塑别无二致,仿佛从前那段时光在眼前回溯,仿佛阿暖并未离她远去,仿佛他还在她身边。
  时隔这么多年,终于再次重逢。
  眼泪抑制不住,像决堤之湖,源源不断的往下淌,那些无与伦比的情愫与思念,也抑制不住的往外流。
  可当林雾缓缓靠近,直至拥上对方的腰,手感肌肤上传来的冰凉与坚硬让她心口揪然一痛。
  她蓦然抬头,与他四目相对,直勾勾望进他眼眸深处,里面很冷,很僵直,呆板,没有丝毫情感,也没有任何思绪起伏,只是一潭死水。
  喟然一叹,她松开手。
  再栩栩如生的雕塑,也终究是死物,没有生命,冰凉,寒彻入骨。曾经的他,身上同样没有温度,可他会笑会哭,所有巧夺天工的技艺,都无法雕刻而出。
  在这之前,失去他之后,林雾形单影只,在孤独中跋涉这些年,都是从一幅幅一张张宣纸上寻找关于他的影子。她不谙水墨,便从头学起,按照记忆中的模样描绘而出,画下他每一抹音容笑貌,然后孤芳自赏。
  可这样的日子总太单调,渐渐的,她感觉腻烦,希冀以另一个角度让他以另一种方法与自己重逢。
  往昔,她依靠将影子当做真实的方式自欺欺人了几十年;如今,她已崩溃于他影子出现的第一眼。
  荏苒所有青春寻觅一个人,等待一份幸福。
  或许这辈子都等不到了。
  坚硬的玉石流光溢彩、精致圆润,如此惟妙惟肖,可刺骨的冰寒已体现了它无血无肉。那抹笑容很暖,与他的名字一样,像春风动明月。
  可笑得久了,不疲吗?不倦吗?
  世间没有永恒的绚烂,只有不灭不偃不死心的妄想。
  很久之前,当她游历大江南北而一无所获时,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只是她不愿承认而已。
  可到底真相如何,终究是个未知数。
  因为未知,一切可能皆有可能。
  说不定阿暖还活着,也许他只是受困一隅,身不由己。
  也许、如果、大概、或者等诸如此类的词藻是她活着的理由。她曾经不止一次试图自尽,这个世界遍寻不获,那就去另一个世界寻。剑刃已举到了脖颈之下,可每逢事到临头,心里有怀揣着侥幸想,假如阿暖仍旧活着,自己岂非一失足成千古恨?万一他依然生存于这片碧落之下,那么人生如此广袤,年月如此漫长,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一天。
  于是,她枯守岁月,一守就是这么多年。
  可人生路已抵半途,漫长的时光已不再充裕,她即将告别青春,朝暮色踏云而去,重逢依然遥遥无期。
  追根究底,他们之所以一别经年,全系于那件旁人梦寐以求的物事。对于旁人来讲,那是人人为之疯狂的瑰宝,可于她而言,那是毁灭一生幸福的罪魁祸首!
  不过,那瑰宝的辉煌只是曾经,曾经那些对其虎视眈眈之辈几乎都在那一场屠杀之中死去。时至今日,世间已无人知其名,无名监狱中囚禁的那一位,大约是最后一人。
  思及那名阶下之囚,滔天的恨犹如狂风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林雾啮着牙齿,忍耐住心坎的惆怅,转过了头,望向房中晦暗一角。
  东首那扇雕花窗格之后,此刻有一双眼睛窥伺在侧。它的视线透过交叉镶嵌的檀木榫头,聚焦在成型的玉石之上,有泪光萦眶,闪烁其惘。
  恰逢林雾偏头移眸,那抹潸然无所遁形,尽皆收于她眼,茫然一刹那浮上胸腔。
  可异样稍纵即逝,只一眨眼,那双眼睛已收回目光,窗棂后是黑暗的监狱,监狱里囚禁着一名俘虏。
  为了方便随时炮制,修建寝殿时林雾特意将监狱设于寝殿之侧,并构造一扇暗门。每逢她思君心切,伤怀命途多舛之时,无论是青天白昼亦或更深阑重,都会拿起那条铸满虵齿的腾鞭对其进行菹醢汤擭般的荼毒。
  他亦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知晓阿暖身在何方,是死是活的人。
  她想方设法,只为撬开他的嘴,逼问其吐露有关于阿暖的所有讯息。
  退开窄闼,林雾缓步踱了进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