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人四肢惨遭镱镥贯穿骨骼,因牵一发而痛全身,他要减少痛苦,只能尽量保持身体趋于安静,不颤不动。长年累月维系同一个动作,身体便僵硬麻木了。可林雾鞭挞时不遗余力,腾鞭上的倒钩能令人皮开肉绽、生不如死,他受不住那样痛彻心扉的荼毒,不得不摇晃身躯试图规避痛苦,这导致四肢上被铁链戳穿的伤口无法结痂凝固,时至今日,尽管林雾已很少对他进行残忍的恣虐上面的血迹仍然清晰可见。
蓬乱腌臜的杂发完全掩盖了他面目全非的脸,而他低垂着头,看不清模样与神情。
林雾也没有兴趣去看他一塌糊涂的面容,那般狰狞可怖的脸,人人为其心悸,当年她第一次见到那张脸时,也吓得心惊肉跳。
除了惊惧,更多的是痛恨与愤怒,就是这个人,因为他的贪婪,折了她大半人生,也可能就此摧毁她原该美满的一辈子。
虽然她也几乎操控了他的一生,让他受尽□□、生不如死,可那又怎样?他自取其咎、罪有应得,如果他吐露阿暖的下落,双方皆大欢喜,何至于连累三个人抱憾终身?
室内的刑具都已陈旧,这些在多年前她便一样样一件件的施加在他身上,可他始终冥顽不灵,她绞尽脑汁想不出比这些工具更残忍的刑罚。
她也想不透他之所以这般三缄其口的真实缘由,也许并非完全出于对那物事的贪婪,很可能就连他自己都不确定阿暖是否还活着,所以他不敢吐露,他知一旦阿暖死去,我一定会杀了他替他雪仇,而如果他一直守口如瓶,我得不到阿暖的下落,就不会杀他,他便尚有逃亡的机会。
其实,彼时阿暖从那场腥风血雨中夺来那物事,只与她一起检阅观瞻过,并未交予她保管,随着阿暖失踪,那物事也一同跟着音信全无。这囚徒觊觎之物,她压根儿拿不出来,否则也不至于一筹莫展,僵持这许多年。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因阿暖得到了那件物事,终于为其覆舟。那物事哪里是什么绝世奇珍,分明就是挑起动乱的导火索。
“你在看什么?”
一句话出口,林雾方才醒悟自己是对牛弹琴了,他嗓子已被尖锐的瓷器划破,终生失去了语言能力,他这辈子永远是个有口难言的哑巴。
可她看见他抬起了头,半是腐肉半是骷髅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即便有也无法显示出来。他眸中凄楚,嘴唇嗫嚅,似乎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发不出半缕声音。
“很痛苦?很难受?”林雾桀桀冷笑,暴戾恣睢的瞪着双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这叫自作自受。嗬,你不是很有本事么?不是神通广大么?万丈高涯亦能飞天遁地,这小小一间监狱几条长索又如何囚得住你?”
那人无可奈何,重又垂下了头,再不理睬她。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知道我想要什么。你若想如愿以偿,必先让我如愿以偿。还是那句话,妥协了便点头,不肯妥协就别动。”从案上拿起腾鞭,林雾摩挲鞭身。这件兵刃原属阿暖所有,他能将一条狰狞的长鞭舞得出神入化,可旧物尤在,可伊人却不知天涯何处。
持鞭入手,林雾力贯双臂,就要竭尽全力往囚徒身上击落,但擎至半途,瞥见他整副身躯已然体无完肤,一条条深可见骨的闼痕成嬲纠缠、轇轕交错。因伤痕太深,又无药物相疗,血沟肉壑之中并无疮痂,反而寸寸糜烂,腐败生蛆,散发着一阵阵中人欲呕的恶臭。
林雾紧咬下唇,手中腾鞭到底还是没能成功递出。她深恐自己无法把握轻重,这个人就此一命呜呼,那样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得知阿暖的下落;可就算他不死,任由自己肆意□□,也没有机会得知阿暖的下落……
能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第21章 第二十章覆盆之冤
这个人就像是铁石心肠,无论她卖弄威逼利诱无数手段,他总是油盐不进。她曾经放下尊严,跪在他面前涕泗横流的哀求,可他依然无动于衷。
许是怨恨她彼时的冲动,害他一生无法启齿说话。
林雾也曾撒诈捣虚,说自己寻访了一位名医,可令他重临畅所欲言之喜,当时他震惊的抬眸,却依然不肯点头。
点一回头,再提笔写下阿暖所在。仅仅是让他行两步举手之劳,她千方百计却无法做到。
到底是什么,让这个人固执至今,那所谓的瑰宝,当真能使人偏激如斯?
然而可笑的是……
想到那人人趋之若鹜的瑰宝其可笑之处,林雾当真笑了,讥嘲的、鄙夷的、五味杂陈,在诡异的笑容中,她走出黑暗的监狱。
她走后,囚徒低垂的头复又抬起,强忍躯体的撕心裂肺,极力将目光投注在窗外,厢房中那尊玉石之上。
谁明了,痛彻心扉、身不由己之苦?
他的身不由己,不是生死被别人操控,其实,每次林雾来次,他都可以解脱,可是那个答案,不能宣之于口,一旦说了,他会追悔莫及。
都说因果轮回、善恶有报。上天如此不公,试想,他何错之有?为何却活得这样悲惨又凄凉?
他只是希望一人得享百年安康,可为什么连活着都这样难?
……
“哟呵,宫姬大人莫不是伤春悲秋伤过了心?还是杞人忧天忧上了头?”即墨飒风适才出关,他这几日殚精竭虑,苦修燠煜秘典,以期林雾早日痊可,毕竟攸关性命,多拖一日便多一分凶险。晚间有所突破,第五层心法已融会贯通,这秘典的修炼进展比臆想更为快捷,遂过来将这条喜讯告之与她,以悦心绪,不料一眼便瞅见林雾眼眶红肿,泪汪汪水濡濡的形容,颇为梨花带雨。
他稍加推敲,已知其故。除了子言暖,她还能为谁落泪?他想宽慰却无能为力,只好换一种方式,将腰间葫芦摘下来递了过去:“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可不如您那般宝贝珍重,有酒不饮非醪客也,有愁不趋非豁人也。你不该是忧郁的人,尽情畅饮罢。”
“早就同你说过,物以稀为贵。你拐弯抹角谩我吝啬,却怎知琼浆来之不易?”一眼被人拆底,林雾脸上一赧,却强作镇定,也不接那只酒葫芦,矮身就坐,转移话题道:“你来寻我不会只是看笑话的罢,燠煜秘典修得怎样了?”
“你且宽心,铁定保你平安无事。”
夜动桫椤,白昼如日中天炽热如沸,晚间却凉风动袂裾风习习。庭前搁了四凳一桌,均是石器,一坐上去便更冷了,即墨飒风拔步欲行:“这萧瑟之秋极易着凉,你功力尚未恢复,切莫病上染疾,还是回房就寝为妙。”
“你还没阐明来此何意?这三更半夜,不会只是前来关心我的罢?”林雾蔑着眼神嗤之以鼻:“本宫好歹练过几十年,如今虽蛟龙失水,总不至于弱不禁风,给吹几刻钟便折腾出病来。承你关怀,感激不尽,但你委实多虑了。”
“不要呈口舌之快,你如今功力全无,比之寻常闺阁女子尤有不如,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即墨飒风伸手过去扶她:“我虽说铁定保你安然无恙,但前提是你的配合调养,若自己先折腾出了什么疑难杂症,影响了进程可与人无尤。”
林雾本欲拂袖,挥开他伸过来的胳膊,不料刚一抬臂,手肘突然无力,酥软的垂了下去,而即墨飒风的手指已触上肩胛,她欲待叱咤,不料颈下一麻,风府穴受制,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哑穴受封!这下子她亦同那名囚徒一样,有口难言了!
口不能言,眼尚能睇,林雾瞪着瞳孔斜觑着他,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嗬,真是胆大妄为的男人。试想有多少年,无人敢这般肆无忌惮的冒犯于她了?
“宫姬大人恕罪,鄙人得罪,实属一片好意,你不必紧张。”将林雾脸上青白交替的颜色尽收眼底,即墨飒风莞尔一笑。想到平素高傲跋扈的女人竟狼狈至斯,他笑意益浓,若是稍后自己将她抱回寝殿,不知是否会暴跳如雷。
欣赏了林雾脸上嗔怒半晌,即墨飒风在夜色里弯腰,怀揣着忐忑,小心翼翼的用双臂将丽人捧了起来。
温香软玉在怀,颈下鼻尖荡漾着呵气如兰。他血气方刚,难免受窘,低头去觑,见到的是一张娇嗔的脸,那张脸其色芳华,其韵芳菲,正气鼓鼓的瞪着他,而他却只看见藏在那张面容之后的疲倦与憔悴,以及神伤,怜惜一叹:“何必把自己活得那么累,我的情窦初开是一场笑话,也没你这般伤情。阿暖与你分别这么多年,你不是一样一个人过来了吗?”
轻风蓦然骤急,拂发动鬓,吹开了她肩头纤薄的外裳,丰肌秀骨敞露于外。
即墨飒风双手都托住了林雾身子,无论腾出哪一只来替她裹衣都显得十分尴尬。他抿嘴一笑,将怀中丽人往自己怀中搂了搂:“夜深了,穿得这么单薄,还是早些休憩吧。”
下一息,有声惊天动地的惨嚎破空而乍,响彻云霄。
跟着是两声“咕咚”,两个人同时一头栽在地上。
即墨飒风惊恐的盯着自己手掌,白皙的肌肤上泛起袅袅黑烟,氤氲萦绕,缓缓升腾,在半空中凝聚成一朵如梦似幻的蕤花,很美,也很要命!
“这……这是什么毒物?什么毒物咬我!”他痛得哇哇大叫,边鬼哭狼嚎边倒吸凉气。刚才他堪堪将林雾打横抱起,顺带占些半大不小的便宜,不料便宜没占到,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身上藏了毒物,他只觉掌心剧烈一痛,跟着臂软筋酥,一头栽倒,哪怕他即刻潜运真气逼毒,仍痛苦难当,支撑不住。
不运气还好,一使真力,血脉运行骤然加速,毒性蔓延更快,顷刻间无力可使,手脚并用亦爬不起来。
不好,毒性已侵入脏腑!
“你是打算就着那般面目扭曲的死法告别阳世么?你看看你,蜷在一堆,实在忒不雅了些,有辱斯文。”刚才那么一摔,恰好背脊撞上凳脚,风府穴滞气一松,已可开口言语,但林雾肩井穴也受了闭塞,哑穴虽解,却仍动弹不得。
但她虽暂时无法行动,过得几个时辰自能松穴,可即墨飒风却不同了,她躺在地上背对着调侃。“忘了同你忠告两句,本宫所修之功法类属邪门黑派,肌里肤外积了许多毒质,平素敛于血中,不露于外,眼下功力失调,便挣脱束缚溢了出来。这玩意儿动辄催命,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快些爬过来我替你将毒质汲出,否则心脉受损,那可有的苦头吃了。”
即墨飒风不谙医理,却深明除刀光剑影之外,便是毒物可杀人于无形。他颇具江湖阅历,明晰中毒物之后越是使不上力这毒性便越凌厉。眼下距离中毒之初不过须臾,他已精疲力竭、有气无力,这毒必定了得。挨时稍久,立时毙命。
但他临危不乱,心头懊悔自己之前的大意,如今却保持了警惕,并不立即过去,奇道:“你昏迷期间我悉心照料你的日常琐事,也碰过你,却为何从未有过中毒之象?彼时你不省人事,可无抑制毒素外泄之力!”
“我觉得你纠结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你还有半刻钟踟蹰的时间。奉劝你妥善考虑,最好立即爬过来,我替你祛毒保命,如若拖延至半刻钟之后,即便你过来我亦无能为力,只好命底下奴婢预备后事,造一副棺材将你抬回大琰圣海。”
林雾眯着眼睛徐徐善诱,她的这番说辞自然是扯谎,她修炼的内功唤做灭陨之经,身体里的毒素是依照经中心法苦修而来。功力已登峰造极,可以说她整个人就是一口盛满□□的毒缸,毒质收放自如,虽然如今真气失控,但毒功尤在,只是体无内力相辅,仅靠心法之诀施展毒功便事倍功半,要事先运用意念存想一段时间方能生效,所以她在即墨飒风伸手时已开始潜运毒质,直到被抱起并封了数处穴位后才将体内毒质释放而处。
但灭陨经非同一般,这毒素释放之法与内息真气大相径庭,不受穴位影响,常能一击必中。即墨飒风哪知她武功怪异至斯?见她真气全无,眼存轻视,遂失了提防,这个跟斗栽得十分憋屈。
即墨飒风斟酌片刻,知晓林雾睚眦必报,自己虽说初衷本怀好意,但她可不见得便能领情,定要艴然,主动靠近无异于自投罗网,可若规避,毒素无人清解,同样是自取灭亡。
如持网人稍存慈悲,自投罗网倒尚有一线生机,若自取灭亡,便是真正的往死路里闯。权衡再三,即墨飒风还是挨得磨蹭力拔山兮的爬了过去。因力气衰竭,这看似简短的丈许距离竟也行得十分艰辛。
待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慢条斯理爬到林雾身畔时,那厢她双瞳观天却目不斜视:“我如今脚不能动手不能抬,如何替你解毒?”
主动权时移世易,即墨飒风无可奈何,只得忍住剧痛的折磨使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欲解她身上受封之穴。
可他身体里最后那丝力气已用了半丝在适才的席地匍匐之上,如今身体里涓滴不剩,唯余的半丝力气支持他手臂举至一半,在中途油尽灯枯,无力的耷拉下去。
这一垂不要紧,恰好搭在了林雾适才被风吹开的衣襟处,陌生而贴切的温度霎时充斥于肌。
……
两个人,两种触感,两副身躯,两双眼睛不约而同的蒙圈了。
半晌,原本的两双眼睛变成了四双,靛绀二姝站在拐角处,不可置信的凝视呈现在她眼前那一幕。她俩面面相觑,樱唇揆张,很有默契的均揉了揉双目,再看前方,唔,情景依旧如此,不是眼花。
“宫……宫主与即墨公子,这是……是情趣还是巫山云雨?”强烈的震撼突如其来,程度太猛,猛到让靛姝忘乎所以,忘了自己前来宫主寝殿意欲何为,忘了十万火急待她通禀的讯息,只专注于眼前的诧异。
“咦?不对,宫主不是只钟情于她夫君么?死去活来长到老爱到老那种,怎么突然间就移情别恋啦?”绀姝知道此情此景闲杂人等需要回避,斜眼相睨见自家宫主正与即墨飒风柔情蜜意,连忙拉着靛姝衣袖退回廊后,附耳窃窃私语:“事态有异,一般爱侣之间的情愫都需要循序渐进慢慢培养,除一见钟情之外不可能发展这般迅速,一定有鬼!”
“可这种事你情我愿,事实已摆在眼前,那还有假?况且宫主何许人也,若非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绀姝的心思显然不够精明,她悄悄从廊后往那边庭前瞄了一眼,十分淳朴的摇头。
靛姝恨铁不成钢的扶了扶额,急切的敲她脑门:“别忘了,宫主眼下功力全失,弱不禁风,是个男人都能……!”
绀姝终于后知后觉的恍然,盆张双唇,险些惊呼出口,靛姝见状一把捂了她嘴,连打噤声手势,面显为难的同时嘴边衔了丝鄙夷:“这姓即墨的平素一派正人君子的形容,岂知竟是如此的衣冠禽兽,连强抢民女这种卑劣行迹也干得出来,稍后避开宫主,非擒来大卸八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