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慧如林雾,一听她那大胆二字,心头已恍惚明了其意。本想说既知大胆,便不用宣之于口露之人前,但对方说得斯斯文文,自己太不客气反而显得心虚,只好顺着台阶下:“愿闻其详。”
片刻之后,林雾深懊自己的太过客气。
那姑娘朝身后诸位同行者伏了伏身子,娇怯怯的问:“小女子多日前听闻家夫厄于梃蠼之毒,不知各位大侠的亲朋好友可有同病之人?”
她明知故问,这次外来者死去的亲属无一不是命丧梃蠼之下,于是纷纷附和,都道正是。其实大多数枉死者并非直接接触梃蠼致死,而是与身患梃蠼之人有了近距离接触,受其传染。随处一条大街小巷的邂逅,便可一传十十传百,这才导致这么多人疾终溘逝。但追根究底,责任还是要归咎其源,那名在雎冉琥珀上暗透梃蠼的罪魁祸首。
得了解答,那女人不疾不徐的续说:“大家眼下虽并无其他力证,唯一能确信的便是枉死之人皆丧命于梃蠼之毒,但此毒物旷世难寻,且毒性强烈有害无益,寻常药铺也无售货,若非事先谋划,一般人绝难私藏亦或无故秘制。”
她说到这里便缄口不言,但既已谈到此种程度,即便是傻子亦能揣摩出她的弦外之音,附和声此起彼伏。
“不错,这位姑娘言之有理。”
“宫主若问心无愧,可敢让我等入宫一搜。”
“只有宫中不存在与梃蠼有关之物,像药渣,配材,亦或尚未用完的剩药这些物品,即可证明实情。”
“是啊,真相到底如何,这一搜也就大白了”
“……”
那女人几句话引导成功,不着痕迹的退回黑暗角落中。林雾被这片拥戴她的哗然吓到了,等回过神来时再去寻,人已不知去向。她极目四眺,但要在成千上万的混乱队伍中找出一人着实困难,看了半晌一无所获。
她之所以被面前的喧哗吓到,并不是因为聒噪,震得耳膜发疼,而是另有隐情。
距离她赶赴猫山拍卖行以计谋取雎冉琥珀那日,已过去数十日时光,如若按照这些外来者的推论,她是罪魁祸首,那么这许多时日过去,她怎会愚蠢至斯,还留梃蠼残渣等这些人来搜?定然在回宫时便第一时间处理干净,以免节外生枝。
毕竟有充裕的时日进行清理,是个人都晓得,即便他们此时此刻强行入宫,也终将徒劳无功。但这些人依然叫嚣,要入宫搜寻,找出有力证据,只能说明一点。
计中计,这些人的真正来意压根与梃蠼无关,这不过是个借口,借助这条理由闯入白月薰宫,另有目的!
在不知道对方目的到底为何之前,她绝不能轻易松口放人入宫!
五罗姝与十二歃血碧翼等诸女怒气勃发,连贯发言。
“我白月薰宫何等尊贵,岂能令你们这些山野村夫践踏?”
“哼,宫主何许人也?要杀人只在弹指之间,何需如此拙劣的手腕?”
“……”
双方又陷入了泼妇骂街的情状,这些外来者愈加不耐烦了,也不知是谁高声亢嗓的吼了一句:“宫主口口声声维护自己并非凶手,却无凭无据,也阻挠我等搜捕证据,若非心虚,何必抗议?你若不肯通融,为了令那许多枉死者瞑目,在下可要得罪了!”
此言起到了一呼百应、响召风从之效。一人旃了狠话,接下来便是人人旃出狠话。铮铮铮,刀刃与铁鞘的摩擦声不绝于耳,许多人抽了兵刃,剑拔弩张。
白月薰宫一方自也不甘示弱,纷纷在冷笑中祭剑相迎,只消宫主一声令下,立即出手。
林雾寻思此情此景绝难善了,她不可能放这些人入宫,但这些人倔强固执非要入宫,她筹不出方针,只好以武力见真章。虽说以人数上看貌似敌众我寡,但宫主女仆都是她一手□□,造诣自是不浅,有力奋起一搏。
正当她举了手臂欲待传令,外来者的人从中忽地响起一道朗朗之音。
“兄台此言舛谬有误,宫主虽说并无证据,却有证人可述清白。”
大众疑惑中,即墨飒风要悬虚鸿,大步流星衣袂飘飘踱了出来,站在双方中央,适才那黑衣女郎所立之地,抱拳谦逊为礼:“鄙人有些话,需同各位英雄叙明。只是在下人微言轻,不知各位豪杰可信与否?”
他昔日在谮黎铸剑山一带颇有知名度,在场诸人有半数与他曾有一面或许数面之缘。即使未曾有过面缘,也闻其名知其迹。并且适才一番拉交情套近乎,基本都晓得他的身份。旁人适才见他同林雾横站一列,本拟他自上次梧桐坳一战为林雾所擒,至今仍受制于人,眼下林雾自顾不暇,他便乘机脱困。
众人均料他这些时日曾受屈辱,接下来定然要控诉林雾之非,遂皆心存盼望。这些人都是墙头草,昔日梧桐坳中即墨飒风败于林雾之手,大多数人逢场对后者溜须拍马,今日白月薰宫成了众矢之的,便转而巴结于他,异口同声的逢迎。
“公子美誉何人不知?所述之言必是金玉良言,不知有何内情但说无妨。”
“多谢各位予以信赖,我便直言不讳了。”即墨飒风觑了觑林雾,眼神意味深长,有安抚与肯定。但林雾忧心如焚,在思忖他接下来会怎么说,对他的眼神不明其意。就听他从容说道:“那日猫山拍卖会,卑予也赴了一行,正好目睹兹事的首尾经过。彼时宫主行窃之举确实有损江湖道义,但其所用之物乃货真价实的三日麻,并非所谓的梃蠼。小可亲眼所见,断无虚假!”
此言一出,诸人面面相觑。有些结党勾盟之辈开始与同僚私语,各存心思。
“放肆!”金寤一瞧周遭情景,站出来怒斥:“你怎可妄语!休再胡言!”
即墨飒风淡定的瞥了他一眼,作揖:“金叔有所不知,当时飒风询问宫主之时,她曾将三日麻示于我眼前,确信无误……”
他的话吐词未毕,脸上已挨了一记耳括。金寤目眦欲裂,指着他鼻子一派恨铁不成钢的痛惜形容:“我只道你这些年名声在外,多多少少有了些长进,岂知竟是沉迷女惑,色迷心窍!”
“金叔……”
“住口!”遭到忤逆,金寤愈加大动肝火了:“你若还喊我一声金叔,便立即给我闭嘴。你这么多年未曾归家,可还记得乲鹄、甄儿,他们便是死于婧姬之手!”
“乲鹄与甄儿竟也不幸身故?”即墨飒风大吃一惊,乲鹄可是他昔日玩伴,这些年书信往来也十分密切。即墨甄就别说了,近几年的书函信笺简直攒丘垒山。尽管她对他荒诞相欺、且还是坑感骗情,但终究有一层中表之亲,如今听说殒命,难免惋惜。
这一刻他唏嘘不已,但金寤紧随其后的一句愠怒却令他舌桥不下。
他说:“哼,何止是他俩不幸,咱们胜海五百内门尽皆因婧姬而命丧黄泉,还有你未婚妻碾廑姑娘,也给她们害死了!”
若说旁人的死因他一头雾水,但关于碾廑的境况,即墨飒风心头却明明白白。尤记得前段时间他为此孤身涉险,最后方才了然于胸,但不知金寤为何生出这样的误会。虽说碾廑确实给林雾藏了起来,但平平安安,何来害死一说?
林雾初受诬陷、那些人咄咄谇她无凭无据时便想到了即墨飒风,彼时他确实亲眼见证了整桩冤案的始末,是唯一的目击者,可代她洗涮冤屈。她猷受污蔑而无言辩驳狼狈万状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他。可众目睽睽之下,他未自愿主动澄言,她又岂能逼迫?若是逼了,旁人便真以为她强迫他伪造人证,那时将百口莫辩。
目前,他既要维护家门、雪自家门徒丧命之仇,又需湛湛青天仗义执言,这两桩事互相冲突,各有抵触,无法双管齐下,此刻便是陷入了两相为难的境地。
即墨飒风试图简略申辩碾廑之故,但金寤却不以为然,抬出西凤鳞与即墨非庸堵了他口,说此行是奉了他阿娘之令讨伐凶手,以正大琰圣海之威。二老年事已高,他身为长子,肩上抗着责任,将来要继承掌门衣钵,今日却打算倒置正义,替元凶开脱,说他沉迷女色,给林雾灌了迷魂汤,大逆不道等云云。
旁人见关键性人物遭训受窘,一时间岔了话题,均盼他听从金寤之言。林雾虽暗自吐槽金寤不分场合的揆起家训,却知百善孝为先,即墨飒风不可能违悖双亲之愿替自己出面作证。何况如若梃蠼二字真如自己揣测那般只是这些人意欲闯宫的借托之词,那么即便他出面,亦无济于事。看来今日势必大动干戈,非见血不能息事,遂暗自与一干女仆交换眼神,一旦即墨飒风表态有异,立即先发制人。
于旁人而言,即墨飒风稍后的举止确实有异,他非但未听从金寤之训,反而逆其意而行,继续“大逆不道”。
金寤啰嗦完毕,即墨飒风躬身一揖:“飒风受教。”继而转过身来,手握腰际虚鸿之柄,燮声道:“水不平要流,理不平要说。鄙人若对此事一无所知倒也罢了,自也不愿蹚这趟浑身,但既然心知肚明,便绝无冷眼旁观眼睁睁目睹无辜者蒙受奇冤之理。婧姬宫主并非致使众杰殒命之人,中间实有人栽赃陷害、移祸江东。在场诸位均是人皆敬仰、万夫尊崇的豪杰,哪一位不是英雄了得?只是昔日英雄如今却给人牵着鼻子,混淆视听。而今不幸身故的同僚尸骨未寒,尔等放着幕后真凶逍遥法外,却来此处构陷无辜者。给人玩弄于股掌,难不成英雄当真迟暮了么?”
他这话意含轻蔑,自然冲撞了大众,最为冲撞的自然还是金寤。哗然鼓噪的群众里,以他嗓门最是声如洪钟、响彻云霄。
“即墨公子此话未免忒过了。。”
“我等虽不及公子如日中天,却尚不致愚昧如斯。”
“还望公子慎言。”
“黄口小儿,岂可出言无状!”
“公子此话,言外之意莫不是说我等都是没脑子的傻子?”
虽说旁人均有向他巴结之意,但还是像模像样的智慧了一把,比起适才针对林雾的阵仗已客气了许多。
顷刻间,他又成了千夫所指。
“小可不敢辱没诸位豪杰,只是对那位幕后主使心存忌惮。试想,各位都是什么人?在场谁不是披靡一方、纵横江湖的高手?有哪一位是泛泛之辈了?”即墨飒风玩起了花言巧语的舌理战术,卖力显摆自己的口才。他知这些人十分擅长对旁人曲意逢迎,同样的,也十分享受旁人对他们曲意逢迎。而逢迎的最高境界,不是一见面就各种戴高帽拍马屁,而是先酌量贬一贬鄙一鄙,然后在拍马屁戴高帽。如此一来,旁人自会更兴冲冲加飘飘然。
这中间的窍门其实颇为简陋,并无哲理。一般擅贯曲意逢迎之辈,首先便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无甚能耐,所以才逢迎得出那般造诣,给人贬低时由心而生的忿忿也是恼羞成怒。先歧一两句使其内心产生卑微,然后立刻反其道而行,连吹带捧,立即使卑微之情一扫而光并且优越感爆棚。只这么一个转折,便有不小的差异。
待他们自我欣赏得正欢快时,也就是迂回谈判的最佳时机。提出商榷,相当于抬举对方身份,对方为显大度与雍容,也不会那么急躁,成功率便高出几筹。
即墨飒风一连串的反问出口,眼见群众面露舒坦,赶紧趁热打铁:“诸位英雄已是英豪,而能诓骗到成百上千的英豪,这幕后主使手腕着实高明,要想揪出其人格外不易。然为奠列位已故勝友,鄙人但求在场各位赏赐一个薄面,暂且廱偃,待鄙人查出真凶绳之以法,再祭亡友的在天之灵。”
“公子如此言之凿凿,难不成凶手当真另有其人?”这时有人开始军心动摇了。
即墨飒风瞥目相瞟,发言之人是个贼眉鼠眼的侏儒,好像是什么匕昶洞首领,适才他与金寤叙过话后,便是他第一个上来与他套近乎。
“公子口口声声说整件事别有隐情,难保不是怜香惜玉,包庇婧姬?”有见色起意者看见了林雾貌美,以己度人。
“在下与婧姬宫主非亲非故,只是恰逢目击了她窃取玉石时所用之物并非梃蠼,不愿冤枉旁人,只求释疑,只求解惑,只求实事求是,只求真相水落石出。诸位都是名宿,相信也断不会行草率之举。”即墨飒风着力辩解:“想必大家也不愿这么多已故亡魂死不瞑目罢,望各位宽限些时日,倘若最后查出真凶确是婧姬无疑,在下必当亲自斩其首级卸其颅,砭之恶行毙其辜!”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揿有所依
他一番言词慷慨激昂,未待旁人接腔,金寤先忍无可忍了,他晃身跃出,火炬摇曳中身形兔起鹘落般掠到了即墨飒风身前,伸指直戳他胸前周荣穴,要他立即住口。
“看来这几年你习得了师伯武功,为人处世却一塌糊涂,今日我非制裁了你这逆徒不可!”
他心随念动,身法快捷,旁人只觉一道轻风拂过,他人已凌上半空,提足擎臂,不过瞬息之间。
噌的一声,是寒刃出鞘冷锋破空之音。他行动虽快,但即墨飒风拔剑更快,
林雾眼前有耀目的光明乍然猝起,明晃晃亮堂堂十分刺眼,下意识的伸袖去遮。她一举便垂,待放下长袂时,盛光已逝,唯余无数火炬摇摇摆摆,在风中吞吐信子,火映中照着即墨飒风横悬剑刃,飘裾动逸,一旁的金寤却面色阴沉,满脸霾云。
适才即墨飒风与金寤交换三招,借了兵刃之利,并未战败,他从怀中掏出一枚赤黑铁令,直面金寤,抑制了他再欲冲上来动手之举:“锾铥令现世如掌门亲临,金叔,您虽身为飒风长辈,是圣海长老,位高权重,却也不得不服从掌门之令。我乃长子,终有一日会名正言顺继承掌门之位。如今掌门有令,凡我大琰圣海门徒,不得与白月薰宫对立为难,违令者杀无赦!”顿了顿,又续道:“今日就算千阻万挠,我也不允旁人为难白月薰宫。适才诸位都说草菅人命之徒死不足惜,而今怎地也做了草菅人命之徒!”
这他最后的策略了,表达的内涵十分明确。换句话说就是,他护定了婧姬,谁若阻挠,便是与争个大琰圣海为敌,必割草之!
他武功虽强,但尚不足以震慑当场先声夺人,比他更强者大有人在,但他背后的身份却无人胆敢轻视,毕竟谁也不敢光明正大同大琰圣海竖敌。
“但求诸位缓期,给我宽限两月时日。我以圣海名义起誓,定会给在场诸位一个交代!”
“非是我等质疑公子,只是兹事体大,万一届时真相与如今无异,婧姬却逃之夭夭可如何是好?”静默的僵局氛围中有人给了台阶。
即墨飒风心头一喜,知道只要许诺一个保证,眼前困境便可瓦蠲。他瞅了林雾一眼,将手中闪着寒芒的虚鸿举了起来,插半截剑尖入鞘:“我以性命担保,若两月之后查出的真相指明婧姬便是凶手,我定将之碎尸万段,如违此誓,犹如此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