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碧翼觉得平素内向的自己有些多口了,她要点到即止,于是闭了嘴,自顾自的品茗。
“眼下不论你如何出奇好像都无法制胜了,与其挥霍在此处时辰,不如赶紧揣着兵刃前去救人,估摸若是迟了片刻,林雾可要性命难保。”
即墨飒风呆愕中,一个声音从门外姗姗传入,一人身随声至,提步迈了进来。
室内诸人齐刷刷的回头,均心照不宣,互相觑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惊骇与发憷,以及嫌恶。
擅闯的那人满目疮痍,左颊凹陷右脸凸,上唇翻天下嘴鼓,脸皮枯瘦,蜡黄干瘪,像被烟熏久了的烧腊一般,丑得一塌糊涂。
讶异过去,诸人异口同声齐呐一呼:“芙娥!”
黑暗牢笼,冰冷尸骸,以及尸海。
林雾总算体会了彼时碾廑被囚于拂穹域监狱时的绝望,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也被禁锢在此,这里光线昏暗,浑浊模糊,能看出去的距离有限,但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数之不尽的骷髅骨,空洞的眼孔,惨厉的颜色,令人后脊毛骨悚然。
她只有闭目,来规避这些恐惧。
可人就是如此,百无聊赖之际便爱胡思乱想,她一闭眼,满脑子均是铺天盖地的骷髅头骨,非但不能祛除恐惧,心悸感反而与时俱增。
一场交涉,林雾被囚禁于此。
牢门前有两名士卒,像是行尸走肉,面无表情、双眼玄虚,与周遭头颅上空洞的眼孔一样。
万籁俱寂中,林雾忽然觉得苍凉,自己这样冥顽不灵,究竟是为了什么?
域王后的目标只是游乾,只要发布一令,要她底下的喽啰送去熏宫,驻守弱水潭的女仆自然会将令旗传入宫去,将游乾带出来便万事大吉。凡事可以做作,那域王后每次提及游乾时眼中的柔情却无法伪装,她想要解脱,点头即可。
可她却知此举保全了自己,曾经帮助过的那一对就会被迫分离。
想起两日之前,域王后对她说,她曾经尝试着伟大,本着成全,释放游乾离开时连带着碾廑也放了,可后来的日子里,她抵不过思念,她只想占有他。
其实,谁说情爱之书中的第三者非宽宏不可?
成全没错,只是美满别人,亏待自己;占有亦无错,美满自己,却并未亏待别人,她只不过是追求自己理想中的人,她不是圣母,不是情敌的生死之交,没有义务那样大度。
连心上人都能拱手相让,天地万物还有什么属于自己?
如果能做到那么伟大,她可以放手,但尝试了一次,她做不到,无比懊悔自己昔日的大度。
但林雾于这场三角恋无关,只是她先遇见了碾廑,也帮助过她,她不愿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功亏一篑。
世上的不幸已经太多,何必再制造更多。
可是,有些时候,人还想自私一回。替别人争取幸福,也要为自己争取。尽管她已经争取了这么多年,依然一无所获。
何况彼时碾廑被拘禁于此,她并非孤独一人,身旁有人作陪,有人心甘情愿一起死。
而她,连个送葬者也无。
域王后离去前最后一句话是:“五天,是我所能忍耐的最大时限。你可以固执,我也可以再寻其他法子,大不了故技重施,一把火几桶油烧了白月薰宫。”
当然,林雾最忧心的是,这域王后话中的可信度。
她说只要她传下命令,见到游乾之后定然保她平安,第一时间释放她离开神域,但林雾并不了解这女人,万一她过河拆桥、与情郎相会后言而无信,为了避免自己身为王后却红杏出墙而杀人灭口,岂非憾矣?那可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但域王后之言实事求是,她如不妥协配合,自能寻觅其他法子闯入熏宫劫人,其实想要获取入宫之径,也不需要大费周章以火相攻,人都怕死,随意在弱水潭畔掳一名女仆,拷打自招。
林雾正异想天开,遐得兴味盎然时,一道钝器敲击之声蓦地响起,这声音微乎其微,但在这安静的环境之下,任何风吹草动均能察觉。
狱前士卒也听到动静,一潭死水的眼神浮上疑窦,互看一眼,走了出去。
二人正走到拐角,一道寒茫霎时飞掠而过,就听利器割肉声响过,跟着便是两声咕咚,那两名狱卒哼都没哼一声,就此倒地身亡。
一人从黑暗的角落里蹿出,林雾看清来人,瞠目结舌:“你怎么闯了进来?”
“有人告之我你有难,我便依照对方的话,在歃血碧翼那处讨了令牌回宫去将游乾领了过来,他指点我牢狱途径,自个儿便去见了那域王后,事不宜迟,咱们快些逃走。”即墨飒风伸袖去抹额头细汗,看来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到这里着实辛苦。
林雾没有时间去问那通风报信之人是谁,心头首先咯噔一声,压抑着怒气,低声斥责:“你怎能他领来此处?你可知那域王后意欲何为?你可知你害了人家!”
“先别恼,我并未强迫于他,我只对他说救命恩人有难,让他自主选择,他心甘情愿随我而来。何况若非如此,怎救得出你?”即墨飒风手脚并用,从两名死士身上摸出钥匙开锁。
事已至此,林雾也无话可说了,只盼游乾自求多福。
她的揣测果然一语成谶。
即墨飒风事先计划周密,来得悄无声息,去得不声不响,却还是给域王后派来杀人灭口的人追上了。一群杀手将他们堵在一片白桦林中,扬言不敢与大琰圣海为敌,奉劝即墨飒风识趣离开,但林雾却早已写上他们的必杀名单。
这些杀手个个强者,十八般兵器与武艺无一不稔,且均是不要命的死侍,上头交代的任务,不完成誓不罢休。这些人身手算不得顶见,却也出类拔萃,以即墨飒风之力,还要庇护一只拖油瓶,委实不易。
但再不易,也因强烈的求生欲挺过来了。他利用葱郁繁茂的白桦林做掩映,对二十余名杀手进行各个击破,逐一袭杀。单打独斗,这些杀手却无一一是他对手,何况谮黎铸剑山的剑招主旨精、准、快、狠、辣、一击必杀,用以突袭最为神妙。对方虽是刀口舔血,颇有战斗惊艳的狙击刺客,但眼下光天化日,他们失了地利,无法发挥杀手之长,战力大打折扣,竟给即墨飒风一一屠毙。
如此惊险刺激的杀伐,刀不蘸血衣不破显然不可能,虽尽歼敌人,即墨飒风也受了几道半大不小的创伤,大腿右臂各有三处,未及要害,却血流不止。
林雾觅了一溪,替他擦洗揞药。
“你很了解十二碧翼?”任由林雾捯饬,即墨飒蹲于溪边,心安理得的享受伺候。
这一句问得实在没头没脑,且无关紧要,但林雾还是答了他:“嗯,她们均是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或身患绝症嫁不出去,或相貌丑陋无人敢娶,或流落江湖无处可去……,我容她们居熏宫为家,她们便报以忠诚,为我效命,了如指掌。”
“可你似乎并不了解她们的心思。”
“你此话何意?”林雾停了动作,瞅他一眼。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旬年夕昶
即墨飒风抬眸望天,闭了闭目:“她们都希望你能从过去解脱,做一个全新的自己。就连她们都懂得,逝去的人终究逝去了,人都是要往前看。”
“然后呢?所以呢?”林雾朝他挑眉:“那些个丫头片子,没历过风月,又怎懂得什么风月?”
他事到如今还不死心,其实从适才的鏖战中她就看出来了,他何曾死心,若真的死了那条心,也不会为她冒险。
“接下来我的言辞可能有些不识抬举,你多担待一些。”林雾觉得有必要把话挑明。
“嗯?”
“额,我自知魅力无穷,承你垂青,由衷感激。”林雾抚摸鬓角,斟酌发言:“但有些事情终究勉强不得,就像我心中的执念,或许早该放下了,可我做不到所有事物都能那样轻描淡写,也不是所有事物都拿得起放得下。何况,你只知我心系阿暖,为他抛弃青春,为他走火入魔,可你不知道从前的他与我而言是怎样不可或缺的意义。”
她看见即墨飒风垂下来的眼角逐渐趋于黯淡,心里突然涌起了缄口的念头,她能体会到那种被挚爱拒绝接受感情的绝望,当你尽心竭力为他或者她付出全部,却遭到残忍的否决,那种痛苦不言而喻。
但马上,她又硬起心肠。剪不断理还乱,趁眼下她还算不上什么挚爱,垄断让自己成为他挚爱的可能。
她说:“你其实还不大清楚我拘留你在白月薰宫的意图罢,不仅仅是因为碾廑,也并非看中你那一手雕刻的好绝技。”
即墨飒风蓦地抬头,眼溢渴求,等待一个他一直自以为是却又隐晦不明答案。
下一刻,他真希望她什么都没说。
“因为阿暖,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梧桐坳里,我的错觉差点令我将你认做了他,那时我以为,时隔多年,阿暖回来了。”林雾说得很轻,如蝇扇羽,可一字一句得那么清晰。
“不可能!”许是被当做替身严重损失了自尊,即墨飒风暴躁起来,压抑的愤怒压抑不住,低吼:“怎么可能,这不过是你拒绝我的托词借口罢了。我没见过子言暖,可他的肖像我却反复临摹了很多回,还模仿他的形容刻了一尊玉像,我清楚他的容貌,与我大相径庭,没有半分相似,你撒谎!”
“不错,你们并不形似。”林雾一本正经的揪起他衣襟:“可不形似不代表不神似,你并不了解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同你没有太多共同点,却有一项相投之趣。你们都爱饮酒,且嗜酒如命,你每次拿起酒葫芦时的举手投足,像极了曾经的他。”
“所以,你将我擒去白月薰宫,也是为了他?”即墨飒风双手掩面,颓废无地,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他失败得彻彻底底。
全心全意对一个人好,却只是沦为别人的影子。
“是啊,他与你一样,饮酒时喜一气呵成,不饮足不住口,饮足了还要意犹未尽的砸吧着嘴。他虽然对杜康情有独钟,这辈子却只喝自己亲手酿的酒,他有好手艺,窖出来的醴荼靡那么甘醇那么香……”
林雾陷入回忆,滔滔不绝的喁述自己与阿暖的过往。可那些充满柔情蜜意的缠绵听在即墨飒风耳里去犹如紧箍咒一样,他咬着牙齿,拼命不让自己崩溃,大喝:“别说了!”
林雾依言缄口,仰视他:“受不了?心里抱怨,好恨对么?你为我不惜出生入死,入西凤鳞决裂,可最后才发现自己却当了这么久别人替身,真是讽刺。”
一拍身上尘埃,林雾站起身来,遥望天之尽头的远方,目光深沉。
西域地区辽阔,广袤无垠,从这里出发,日夜兼程,一来一回,月余时光应该能赶这两趟。
想起之前同域王后那场交涉之中的内容,心里的惊涛骇浪便一直为平。
“关于梃蠼之毒一案,我已有了确切线索,之后的路便不需要你舍命陪君子,从何处来便归何处去。”知道婉言感激不是他想要的,也没有什么用,林雾没有浪费唇舌道谢。她交代了几句,拟定了方位,牵过一匹赤兔骑了上去。
“稍等。”即墨飒风却喊住了她,忽有所思:“这几日我随你奔走,功课却未懈怠。燠煜秘典已大功告成,你恢复功力,重振雄风的时刻到了。”
他说话间抬眸细觑,去瞅林雾的神情,却失望的发现她面容古井无波,竟无半分欢喜。
原来,不在意你的人,她若不愿笑脸相迎,再大的恩惠与喜讯都不能让她对你展开笑颜。
一番渡功归元,林雾终于拜托羸弱之躯,病恹恹的气色随着真气的复苏一扫而光,自信与蓬勃复又攀上其容。
眼前这个男人的膏泽,她是真的无以为报,但终究不得不选择告辞。
临行前,林雾到底还是回过一次头,见他颓丧的坐在那里,大约不会再尾随了,于是话起诀别:“不要做毫无意义之举,就算有意义,你终究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有句话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年轻,有一大把时光可以挥霍,世间好女儿何止千万,中原繁华万里,落英栉比,总有令你心仪的那一隰一蘼。”
目睹血红赤兔越驰越远,终于在漫天黄沙中氤氲不见,即墨飒没有拔步去追,而是同样回到白桦林中牵过一匹那些杀手流下的快马,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那是折回白月薰宫的路径。
他不知道林雾此去何方,她口中确切的线索是什么,但他听明白了她适才那一番长篇累牍,就像花碧翼曾说,她反感他的死缠烂打。
何况,如今他还有必梃蠼更重要的迷情需要堪颇,那同样是一个真相,就连林雾自己,都可望而不可即、苦心孤诣追寻了三十年的真相。
所以,他不得不选择离开。
芙娥的话言犹在耳,那些惊心动魄的一字一句,宛如日朗朗晴天突如其来的雷霆霹雳,震撼人心。
不过,在这之前,他需要在半途转道折去大琰圣海,潜入藁朲库,盗出里面的一枚旸璁丹。
盘桓白月薰宫约摸有数月时光,即墨飒第三次踏入无名监狱。
因他已对入宫之径了若指掌,且与诸女均各熟稔,之前持着歃血碧翼的令牌折返,寻觅游乾出宫时便一帆风顺,如今去而复返,与戍守弱水潭的女仆打过招呼敷衍几句、告之林雾已安全脱险,大家便如释重负、各司其职。
时值深夜,弦月当口,寒凉如淼,淙淙潺潺的洒下银辉。
无名匾下,螭吻下的窗棂一片漆黑。即墨飒风伸手按上纱格,因踟蹰而僵在那里。
他屏息凝神,隐约听见里面传出似有若无的微弱喘息,是那个被拘禁在监狱里,暗无天日了几十年的俘虏。
林雾这些年来一直试图屈打成招,千方百计想令他松口,吐露子言暖的下落,她说阿暖因其失踪,被迫与她分离三十载,她的幸福,她的下半身,她的一辈子,都毁于其手。
然而,事实上,他们真的被迫分离三十年吗?
或许,他们至始至终从来未曾分离过……
如果答案果真如此,那么他又何去何从,他们又何去何从?
三个人的命运抉择于此,眼前黢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确看到模糊的夜幕变成两扇小闼,摆在他面前的是两条选项,一是顺其自然,今天依旧是臆想的今天,一切一成不变;二,她孤独的岁月就此了断,所有真相浮出水面,那个人的痛苦到此为止,黑暗终结……
彼时,他心心念念要探索她身上所有秘辛,那些令她无比怀念的过往,他都想了解,他要彻底融入她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