辴嬽/楝曩——瓐孍
时间:2022-03-22 09:57:02

  何曾想,个把时辰之前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的人,转瞬之间,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事态更迭,瞬息万变。
  足踝经脉在真气失控时已被崩断,双腿无法再行站起,而右臂残废,为今只能依靠左手独臂与双膝匍匐前行。他非但遍体泥污,更是鲜血淋漓,有些是口中喷溅而出,更多的是被尖刺荆棘所扎,嶙峋乱石所硌。他为藏匿行迹,专拣后山无人蹊径而行,血迹掩在枯叶烂枝中不易令人察觉,即使有人追来,也不能那么轻易便找到他。
  何况他在半途便褪下外袍埋于枯叶堆中,所过之处已无血迹,即使后头仍给刺得鲜血淋漓,那也是在一段距离之外,到了乱葬岗,血迹于腐尸混淆,便更找不到他了,旁人只会以为他已死于非命,也不会煞费苦心的去找。
  脑袋里昏昏沉沉,允隈已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只是神思中再也抽不出多余的空隙去遗憾,脑海里剩下的唯一不过是一个女人弱柳扶风的背影。他追求名和利,也同样憧憬风月之情。他其实并未体会过多少男欢女爱,可于世人别无二致,依然向往他们口中所谓的良辰美景。
  有人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相离。他觉得真俗,那些人也是妄想,悲欢离合,人又如何做的了主?就像他如今,为了仇与恨,为了抱负实志,为了活得耀眼一些,什么事都做了,最后仍不免惨败,只能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可即使由不得人做主,却丝毫不影响这些文墨诗词的秀雅优美,无法阻碍世人为之神往,为之大梦黄粱。
  满柔,即使是死,他也要死在她身边。两个人相伴入黄泉,算不算另一种白头偕老?至少死去之后,两具尸体相依相偎,乱葬岗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打扰拆散,就再也没有离合了。
  “二十二丈,二十丈……”他依然孜孜不倦的计算距离,尽管已然精疲力竭,还是能从濒临油尽灯枯的身体里挤出一丝力气,撑持着缓慢前行。他身上褴褛不堪,可被荆棘石砾磨破的伤口已经凝固,不再有血液溢出。只因一路坎坷,鲜血早已干涸怠尽,怎能再流得出来?
  这里是乱葬岗的中央区域,周遭只有惨白的死人骸骨,却无腐肉烂尸,显是村民恶霸们都将尸首丢于外围,长年累月无人深入,反而没那么血腥腐朽。
  终于,允隈眼前出现了一片废墟,断井颓垣中矗立了座建得如同行宫的陵墓,虽历经百余年风吹日晒,倒墉垮墙,几已塌陷,即将沦为平地,却仍具昔日宏伟的规模,只是如今壁破墙陷,委实荒凉。
  允隈咧了咧嘴,费力扯出一抹笑容。
  “十丈!”
  用尽所有力气,他爬入那座陵墓。墓中有阶墀,他咬牙忍痛,从阶梯上翻滚而下,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凭着意志到底并未昏死过去。此时此刻,他只有一闭上眼睛,便是永远不省人事。
  墓内中空,内置长明檠烛,微弱的光晕明明灭灭,他竭力睁大双目,眼前豁然开朗,停着一具石棺,棺椁上坐着一人。
  那是一个女人,长发如墨,青丝瀑泄,即使烛光昏黄,却掩不去其凝脂之肤,更难氤氲她娇美艳丽的姿容。此女若置身闹市,必当人之瞩目,是不染纤尘的葳蕤秋槿,但此情此景,她落坐于棺材之上,却委实惊悚,令人寒毛乍立。
  然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这女人手脚全无,竟是没有四肢的彘!
  何其可怖?
  再观其面,睚眦浮肿,眼睑却异常凹陷,竟没有眼珠。允隈进入墓中,闹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也未开口发声,至始至终没有张嘴开唇,貌似个哑巴,而面上神情呆滞生硬,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神色,也像是并未听到响静,只坐在棺椁之上一动不动。她身畔搁了一副碗碟并一双木筷,里头尚有鸡鸭等残羹冷炙,只是她两袖空空,非旁人相喂不能饮食。
  “满柔,我来了,这今日有些忙,辰初未来看望,你可有想我?还是……还是生气了?”
  允隈低低说道,像是询问她,更像是自言自语。
  话一出口,他愕然片刻。而今的温满柔,天聋地哑双眼瞎,听不到也看不见,连手脚都没有了,是个彻彻底底的活死人,怎能回答他?
  棺椁上的人身子动了一动,却并非是因听见他的声音而有所反应,约摸是枯坐久身子发酥,有些不适应,想趟下一歇,可她失去四肢,活动不便,只是慢慢将上半身矮垂放低,她本是坐在棺椁边缘,这一趟便靠了个空,整个人跌下棺盖,咚的一声,摔落于地。
  允隈一惊大喊:“当心!”可他喊得大声,却晚了片刻,温满柔已从棺盖上摔下,即使他早一点提点出声亦无济于事,她终究是聋子,什么都听不进耳。好在棺身不高,这一摔并不甚痛,可她一躺便再也站不起来。
  到底还是如愿躺落,虽非躺在棺盖之上,却也可以不用继续枯坐,算是得偿初衷。此种境况她大约已习以为常,并不惊惶,反而随遇而安,便宽心卧躺着,又恢复了适才的万籁俱寂。
  允隈堪堪爬到她身畔尺许之处,突然间只觉身子重逾千斤,再也难以前进分寸。他干咳一声,试图颤抖着伸手去抚摸满柔脸颊,可伸至半途,终是缓缓退了回来。
  他知道,她很寂寥。一个人五识俱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像具行尸走肉,怎能不觉孤独。他想让她知道她并非一人,还有人陪在她身边,时刻伴随左右,在荒坟之中,卧榻之侧。
 
第11章  第十章惨绝人寰
  可他又不想让她晓得陪在她身边的人就是自己,只因他心知肚明,她如今早已恨极了他,恨之入骨。
  在允隈看来,温满柔本是这混浊世间的唯一澄澈。清若山涧水,明如台前镜,是一尘不染的姑娘。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杀尽天下人,却唯独放不下她,并奉献一生柔情。
  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爱恨并存,情仇俱在。她之所以沦为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死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是拜他所赐。
  是允隈,亲手毁灭了这个曾经那么娇艳明媚、灿若熏堇的姑娘,是他伤天害理,他牵挂她,却又伤害了她。他倾心于她,她却对旁人情有独钟。
  于是,他便亲手斩去她的双手,让她无法再拿起那个人的一切物事;他砍断她双足,这样一来,她便再也没有机会接近那个人,也不会再企图离开他,逃离他身边;可是这样远远不够,她会谩骂他,会说出让他受不了的钻心话,她还会想方设法去打听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他的话她皆嗤之以鼻,无论是安慰还是规劝,每说一句,她便会驳斥,口口声声强调她有多恨他,这辈子即使不能同那个人再有交集,也不愿与他有何牵扯。她骂他以怨报德,狼心狗肺,要遭天谴,还会不得好死。
  他生平无所忌讳,也不理会旁人如何对他评头论足。只有一条,禁止旁人说他恩将仇报!一旦说了,必杀之!
  于是,他干脆毒哑她的舌头,刺聋她的双耳并挖去双目,这样一来,她终于肯消停下来,安安静静陪在他身边。他可以随心所欲,想留即留,予取予求。她再也无法拒绝他去看她,再也不会说出只言片语关于那个人的话,不会在听到他关怀问切时暴跳如雷。他不允许之事,她便不能做。他可以完完整整的拥有她。
  可是,真的圆满么?她已经支离破碎了。
  而今,他屠戮了一辈子,一生奔波,一生刀口舔血,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满柔,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不该那般对待你,是我该死……”眼角蓦地湿润了,咸泪流涕。他后悔了,追悔莫及。并非为那些诸般杀伐阴谋而悔,而是懊丧自己曾经对满柔的心狠手辣、惨无人道。时至今日,他才翻然回首,试问彼时的自己究竟怀揣怎样的心理,才能乖戾至斯?而今,荒茔残墓之中,孤独孑孓,什么抱负殊荣,统统都成了沤浮泡影,他只想再听她说一句话,哪怕是曾经令他怒不可遏的“我恨你,你这辈子终遭报应,要不得好死”这一句,他也觉慰足,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凄凉。
  可早已注定此求只是妄想,是他亲手毁去了希望,他自作自受罢了。如今的满柔,心中或许有无数千言万语意欲倾吐,可她已经丧失了发音之权,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他觉得讽刺,彼时一意孤行的是他,而今一切终成定局无可扭转时才来悔不当初,真贱。
  而关于抛开满柔之外的所作所为,他却固执到偏激,他何错之有?他不过是被上天愚弄,被尘世抛弃的可怜人。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难道可恨之人就没有可怜之处?
  人间尘世是口大染缸,每个人打娘胎里出来都是最纯净无暇的婴儿,白得像纸一样,因种种天时地利与人和将每个人都造得五花八门,染成五颜六色,于是无辜被染成黑色的人,就成了众矢之的,然后被这个尘世遗弃。
  所有人都去恨他,要除之而后快,又有谁来怜他呢。
  满柔,约摸便是这世间唯一怜惜过他的人,也是他亲手将她变成了这世间最恨他之人。
  彼时,他落魄江湖,一蹶不振,流浪于市井,以乞讨度日,混迹在一堆叫花子中,又因功力被废而四肢衰弱无力,抢食争不过一群身强体壮的乞丐,被各种凌虐,受尽屈辱,他曾一度想要一死了之,结束自己悲哀的一生。就想,被打死也无所谓,看尽世态炎凉,走投无路,或许死去便再无痛苦。
  一群乞丐觊觎他脸上那面纯银铸造的面具,面具之下的皮相是他铭记一辈子的痛,怎能示于人前?他死命相护,却到底没能护住。还被揍得奄奄一息,是满柔推着拉菜运货的木板车途径那座破庙,费力将他拖上板车,又费力拉他回家中悉心照料。以他扭曲偏执的脾性,即饿死街头也决计不会轻易受人恩惠,但他醒来时满柔只说了一句:“我家境清寒,糊口拮据,也并非欢喜多管闲事之辈,大街小巷中似你这般弱丐随处可见,是捡不完的,今日却不嫌麻烦将你捡了回来,你可晓得缘由何在?”
  允隈怎知她为何捡他?何况他冷漠惯了,愤世嫉俗,只会以为她之所以大发善心,必怀不可告人的图谋。
  满柔续道:“不过是随缘乐助罢了,你同我缘分匪浅,我便将你拉回来救起。”
  她知允隈莫名其妙,不晓得原由,解释道:“抛开相逢即使夙缘一节,咱们之间便因缘有双。其一,蝼蚁尚且贪生,我生平最鄙视菲薄轻生、懦弱屈服之辈,从前见过的叫花子虽还有比你遭际更惨的,断手断脚比比皆是,但他们即使沦为残废仍能逆势而求生,人嘛,甭管活法如何,一辈子总是只活那么短短几年,即使苦胜于甜,但至多也只苦百来年,不如意十有八九。那些叫花子给人踢了几脚,再不济也要还赐一踹,明知结果只会被打得更惨,终究还是顽强到底。你给他们拳打脚踢却打不还手,显是不想活了。我偏要你活,倒并非存心与你作对,只是怕你遭遇一时困境便怯懦不前,日后入了阎王殿追悔莫及。倘若再过些时日,解了困厄后你还是想死,那便随意。”
  允隈当场就笑了,笑这姑娘无知,忍不住驳她:“什么一时困境,我一生孤苦无依,就没度过一天半时的好日子,死了才是解脱。”这是他第一次与人诉苦,满腔委屈气闷胸臆,便要哭了出来。
  满柔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这细皮嫩肉之人,显是山珍海味养出来的好相貌。你说没度过好日子?唔,没度过好日子之人如何吃得起山珍海味?你不过是好高骛远罢了,你所拥有的东西已是世上大多数人求之不得,却仍无餍无足,不过是贪婪作祟,永远以追求得不到的东西为乐。”内功深湛之人皮相远较寻常人年轻,人家内功到了一定境界的古稀耄耋,相貌堪比中年壮年,亦不足为奇。她这话虽有些以偏概全、一孔之见,却是说得对了,允隈曾经的确享过物质殊荣,可混迹江湖中人,视钱财如粪土,谁会在意黄白之物?
  满柔又说:“你若说无人待你宽厚我倒可信,但既然如此,你便是依靠自食其力而得偿山珍海味了,既然从前能够自食其力,而今遭了挫折,怎么就一蹶不振?像你这般,那天下未享过荣华富贵之人一个个还说辛苦了一辈子还是没能得偿所愿,岂非都不要活了?命只有一条,失去了可找不回来,但命也掌握在你自己手中,想死随时均可如愿,只是我既拉了你回来,不能白忙活一场,你暂住我家中时需绝了轻生之念,不然我只好拿条粗绳款待宾客。适才我也说过,我家中贫寒,实难长时供奉闲人,你养足了力气便请早些离去罢。”
  她这些话虽并非真理之言,却着实令允隈精神为之一振,重又亢奋起来,拾回了雄心。他并不觉得满柔有多谙世情,只是淳朴之心思淳朴之人,最能动人心暖人魂。她救他,仅仅只是晓得没有人心甘情愿就想死,有一套自以为是的见解罢了。她并非有何图谋,在他看来,她便是一株出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蘸纤尘而超脱俗尘。
  至于第二说缘分,是满柔家中有一条珍藏了几十年的老参,最近因储存未得其法而微生蛀虫,当出去换些开销不值,搁着却又无用武之地,满柔虽是娇娇女,但身康体健,不需要滋补。但人命关天,用于允隈疗养却觉物有可取,遂将他拉回家来,不过是不愿浪费了一株药材。
  允隈伤一养好,却并未告辞离去,留在温家帮忙满柔跳水种菜,说是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那更是无以为报,说要稍效微劳,略偿恩德。这一偿便让他晓得了何为男耕女织,握锄执耒之欢,颇有流连忘返之意。
  满柔那时已在同笑岸峰的做生意,她与风潇游的祖籍本是万里之外的槲城,自风潇游入笑岸峰后,她便得其引荐,为江湖门派的佣耕,迁徙于笑岸峰山脚下的危萑镇中,日日给东家务农种菜,闲暇之余便于巷子口摆摊贩售。她从前生活于国畿,而今却因风潇游甘愿来此穷乡僻壤。她某日看见允隈打坐练功,知其从前竟是习武之人。允隈只自己说不过是江湖草泽,四海为家,满柔便提议他去笑岸峰学艺,她在派中颇识熟人,可以为其引荐,于是乎,允隈便如此顺理成章的成了笑岸峰门生。
  他资质本是上佳,只因往昔苦修的内功已遭废黜,这才气力不济,得了笑岸峰内功心法,立即勤修苦练,功力再度精进,同门较艺中表现非凡,遂得鹭扬青睐,并收予入室弟子,悉心栽培,只是不知自己养了一头白眼狼。
  其实他初初入派,原无城府,只是得知风潇游竟与本派前任掌门为师兄弟,按辈分应当为本派长老,而满柔竟与他是同乡,舌桥不下,他与风潇游不共戴天,怎能寄他篱下?后来又因满柔常自对风潇游这花花公子念念不忘,这才生了叛逆之心。那日,满柔唠唠叨叨,同他诉说风潇游何等何等英雄了得,对她怎样怎样体贴入微,她又如何如何情深意切。
  允隈只听得七窍生烟,即使提及风潇游与卢卉二人不清不楚,满柔竟言道她不在乎他拈花惹草,说此乃男儿本色,风潇游脾性风流,却绝不会辜负她。
  风雪场中,天下女子皆吝啬。没有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与旁人分享情爱之谊,再怎样大方温婉也均盼心上人对自己一心一意。二人心知肚明,她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如意郎君不再如意,她当然抱怨。不在乎一说,纯属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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