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你究竟有何深仇大恨?即便是有,你大可冲我来,有账由我还,有债与我讨,我阿爹阿娘几时得罪了你?你何苦残害于他二老?”
月骨鸢哼了一声,语携不屑:“说法?交代?哼,我此番便是找你要说法、要交代来了。你不过是孤陋寡闻,焉知我与你风家无冤无仇?其实我与你养父养母并无交集,井水不犯河水,可你生身双亲却乃我杀父之仇。”她语出惊人,风潇游尚莫名其妙,她又喟然长叹:“世间诸般恩怨情仇,深者莫过于夺妻之恨、杀父之仇,我岂能不报?”
她一字一句字字诛心,风潇游只听得舌桥不下,迷糊如堕云霾深雾,摸不清来时途去时路。
月骨鸢仍滔滔不绝:“我自记事以来,便与师傅二相依为命,长陬邕宁山颐心居,从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双亲是何方神圣。原来他们竟然是给你亲生父母迫害至死,只可惜我知悉太晚,待洞悉一切真相时,早已为你俘虏。我下不了手杀你,又找不到你生身双亲,遂只能拿你养父养母开刀。”
她忽然眉目一拎,戾气陡生,森然道:“自从你招惹林宴宴那日起,我便晓得此生与你再无双宿双飞之日,你永不可能从一而终。于是,我改了夙愿,只盼你一辈子痛苦,便如从前的我一般。卢卉丧命,林宴宴惨死,你身边的贱人一个个相继死绝,我这心里当真是心花怒放嗬……!”
她言辞犀利,话声愈加恶毒:“你遭此下场,大快人心。可这尚且未足,我要你家破人亡、骨肉离散,要你饱受伶仃孤寒之苦,要你在这世上永无至亲,要你一辈子同我一样,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你不能怪我怨我,罪魁祸首是你爹娘,若非他们从前的所作所为,一切恩恩怨怨则都可消弭!”
其实她自幼为师尊抚养哺育,传功授业,起先只晓得自己是孤儿,师傅只说她父逝于病,母亲生她难产,并非为人所害,后来允隈入笑岸峰学艺,从温满柔那处得知风潇游祖籍槲诚,歹心一起,要杀风家满门雪恨。他夤夜潜入风府,也是去得早不如去得巧,恰逢风家二老秉烛夜谈,大致意思是他二人原本膝下无后,风潇游不过是早年收养的义子,近日他生身之母驾临风家,说月骨鸢上一代双亲与她原有宿仇,可两人正纠缠不清,要风家二老设法令二人恩断义绝,切勿有何牵扯,以免日后逢上真相大白那一日而自相残杀。
得知这则惊天大秘,允隈怎能冒险自己动手?自然便要借刀杀人了,如此作为,换了真凶,更能令风潇游痛不欲生,较之他亲自动手岂非更胜一筹?立即前往颐心居面会月骨鸢,说她与风潇游生母之间隔了怎样的血海深仇,她起初不信,但允隈描述得煞有介事,合情合理,不由得她不信,同尊师一番争执,终于让风潇游生母一语成谶,令真相浮出了水面。
于是,种种恩恩怨怨,酿就今日之祸。
风潇游知她秉性虽然凶残,视人命如草芥、杀人不眨眼,可一生光明磊落,绝计不屑谎言相诓。他从前极其厌恶她的种种行径,唯独欣赏她的直爽坦率、耿直无欺,而如今,他真心盼她不过是恼怒他情感不专之余,存心无中生,借此令他难过。他心想定是如此,这些话必属杜撰,也学她寻常的鄙夷神态,鼻腔一哼:“要捏造事实伪编也需文文莫莫,你这样胡言乱语一通,即使乳臭未干的三岁小儿也未必能信罢!”
他不过尚存侥幸,盼月骨鸢当真只是因妒生恨,跋扈恣睢,可月骨鸢究竟不能如他之意,她言之凿凿:“还想自欺欺人么?你恐怕也知我所言句句属实罢,我若与你并无那般血海深仇,又何必杜撰?我还需要这些借口?你道我杀人需要理由?当真不信,你养父身上鲜血淋漓,取杯清水一验便知。”
话已至此,纵使风潇游心头百般不愿,也不得不信以为真。不过须臾片刻,他生逢大变,许多惊天之秘接踵而至,犹似噩耗,像一场梦,他无法接受也不能承受。
偌大的庭院深宅,除阴风习习,寒意飒飒,万籁俱寂,再无其他动静。半晌,风潇游将一张宣纸捏成皱巴巴的一团,极力抑制心头的战栗,哑声问:“那烦请你告诉我,我到底姓谁?究竟是谁?”
“我之所以没有当着你面杀你养父养母,就是要令你生世成迷,要你像行尸走肉,活的不明不白,你自忖我会告之于你么?”
铮的一声,月骨鸢手中握了把长剑,她倒转剑柄相递,说道:“切莫白费心思,我无论如何不会吐露。你要为你养父母手刃真凶,那就动手罢。”
风潇游将她朦胧一望,语出真挚:“便算是我恳求于你,请将来龙去脉详细告之……”
“唉……”持剑俏立的美人长吁一叹,倒转的长剑折了回来,伸指去摸剑刃,越举越高。她双目低垂,掩在额前青丝之下,徒添凄凉,缓缓轻声道:“风潇游,早知今日,当初我便该再狠一分,只需仅仅一分,我干净利落的将你杀了,许就不必再添这许多辛酸烦恼,可这世间事难以预料,我两个其实从一开始便注定永无善终,即使没有这些恩怨,也总有一日将反目成仇……”终于,剑刃举至肩头,于脖齐平,下一息,热血飞溅,剑刃已嵌入项颈,顷刻间银辉蘸红。
“住手!”风潇游歇斯底里一声高吼,跃起夺剑,意欲阻她自刭,但终究为时已晚,迟了一步,月骨鸢一剑刎喉,同墨扬一般,须臾间香消玉殒,连遗言亦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便就此闭眼。闭眼之前,风潇游耳聪目明,隐约听到她口边咕哝了一句:“倘若幽冥转身之事并非虚妄,那么我下辈子绝不再邂逅于你……”她似乎还没说完,但气息渐歇,已无时辰再说便瘗玉而去。青黛依然、眉目依旧,只是却永失活气。
“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你给我醒过来……你向来自诩一以贯之、有始有终,绝不能半吞半吐,要说便说个清楚明白……你认为我相信了你?真是荒谬,我阿爹阿娘何其怜我?你休得造谣,诽谤二老清誉……”他怀抱她的尸体,失魂落魄,语无伦次的喃喃。有咸湿的液体夺眶而出,视线逐渐迷蒙。
“阿鸢,你就是怨我恼我罢,你恨我混账、糊涂、荒唐。你怎么这么傻,世间好男儿何止千万,你何苦……唉,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是我枉自风流,该死之人应当是我……”
他无比悔恨。今时今日,昔日朝夕相处过的姑娘一个接一个惨死眼前,那是弥天大罪,他无法原谅自己,是死有余辜。
可他究竟是谁?
冠礼那年,他邂逅温满柔。彼时,后者不过是位耕耘贩菜的农家娇娇女,那晚收摊回家,为歹徒觊觎美貌意图不轨,他才从飘香楼中喝了花酒,回府时半途于偏僻处出恭,撞见这桩不平事,立即见义勇为。可他自己酩酊大醉,虽拳打脚踢逐了歹徒,然而自己却把持不住,兽性大发,同样干出了歹徒行径,次晨醒转,竟躺在了满柔家中矮榻之上,不禁骇然失色。骇过惊过,温满柔将昨晚葳蕤之事含羞待愧支支吾吾隐晦一提,字里行间表明此生既与君旖旎,那便是良君之人了。风潇游与生俱来一副风流形容,令情窦初开的年轻姑娘一见倾心,倒不足为奇。
风潇游寻思自己既然染指了人家姑娘,如此行径于贫苦人家黎民百姓委实是腌臜之举,满柔说不定从此无君可嫁,他需一尽良人之责,于是许诺日后待时机成熟,必纳她为妾。温满柔沉溺君怀,脑子大约是是稀里糊涂,将“妾”听成了“妻”,烟视媚行的应了。一段有始无终的情感便由此铺展而开。月余后风潇游约他于酒楼中相会,满柔未至,店小二却无意踩中他一片衣角,他与美人幽会,衣衫不整邋里邋遢怎能得了?他养尊处优惯了,飞扬跋扈,扬言要抄了这家酒楼。
恰逢卢彦亦在楼中,见他狂妄,一支木筷制得他狼狈万状,服服帖帖。动手之余,发觉他不过会两招花拳绣腿,但习武之资委实颇佳,便问他是否愿入笑岸峰进修,拜师学艺。风潇游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琴棋书画样样荒废,唯独痴爱舞刀弄枪,苦于从师不利,无人传教,眼下得蒙高手垂青,如何不欣喜若狂?他急不可待,只托人带为捎信告之双亲,便同卢彦回山,之后才知原是天冥古皇晚年收徒,卢彦不过代为物色。
方舍满柔而去,在山门安顿妥当,他便结识了卢卉。月匣镧前,墙头马上,好不放荡。直至享腻艳福,才想起旧人,于是立即朝秦暮楚,飞鸽传信说服满柔,迁徙万里,搬去笑岸峰山麓旁的村落就居。这样一来,二人便于私会,虽背井离乡,却免受两地相思相望相隔却不得相见之苦。
也只初时几日调风较勤,他入山本为学艺,醉心武道,未缠绵多时便冷落了满柔,将昔日旧情抛至九霄云外,数度下山历练,也未曾想回槲城故乡一趟。他去秦家讨伐允隈,乃历练之一,由此而树强敌,酿就了往后荆棘坎坷的人生长途。
第二回,天冥古皇将凌云飘霜剑基本口诀秘要倾囊相授,第一层他已练得滚瓜烂熟,小谙窍门,实践却十分有限,古皇道:“以你目前功夫,早胜武林寻常高手,算得出类拔萃,说到学以致用、克敌制胜,尚且笨拙。奥秘理论虽懂,但无临敌经验,终究是坐而论道、纸上谈兵,即使学得再多也百无一用,没甚裨益。需投身江湖,多番磨炼,积攒履历,以求庖丁解牛、熟而生威。”
与山上弟子喂招修行,因双方皆属同门,出手诸多顾及,无论何种招数,都需适可而止、手下留情,怎能真枪实弹相斗相殴?又如何模拟与敌人撕拼时的种种凶险处境?既无险恶之境,怎能获益?武林强者,谁人不是身经百战而驰名中外?不入刀光剑影,难悟刀剑之谛。古皇便要他下山寻访赛登徒,缴其兵刃携回山门,再授第二层剑诀心法。
顾名思义,赛登徒与风潇游一般,均属处处惹桃花地地留柔情的风流之徒,但与此人相较,风潇游自诩望尘莫及,二人于此道造诣,委实天壤之别,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是武林中人所公认的第一采花之盗,既负这般盛名,本领之悍,可想而知。
第18章 第十七章师门任重
风潇游探听关于赛登徒过往所犯桃花的列条列罪,委实罄竹难书。卢彦意味深长道:“这人行事……古怪,人人得而诛之。但他肆无忌惮,横行武林,凡江湖上有名的女中豪杰太半受其□□,虽为武林公敌,可他行迹飘忽不定,来无影去无踪,实在拿他没辙。如若放在月余之前,以你而今本事,要拿尚且不易,师尊眼下派你寻觅其人并夺其兵刃,实在难如登天。”
他说这话时一派煞有介事,仿佛对付那赛登徒果真棘手,可风潇游彼时艺高人胆大,自以为承蒙天冥古皇鼎力授艺,武功已是举世无双的俊逸人才,那赛登徒不过是亡命天涯之辈,杀他又何为难?于是怀揣满腔热忱,意气风发的下了山。
天冥古皇早将对方行踪悉数告之,命他速战速决、早去早回,风潇游有了线索,轻而易举便会到这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赛登徒。
卢彦果真实事求是,近日武林中传言那斯早为众矢之的,无数豪杰联袂逮捕已有月余,不过是因他得了当年一皇双尊三象帝中的苍府元尊生平武学精粹“圣门心典”。众所周知,一皇双尊三象帝乃武学一道中登峰造极之辈,这六人齐名立望,一身绝技震慑武林,领冠万夫,甭论得了哪位高人指点迷津,均受益终生。倘若侥幸练成六位中任何一家绝技,势必独步天下称霸武林。圣门心典现世,立马掀起了腥风血雨,人人趋之若鹜。
赛登徒人如其名,不过一猥琐虬髯汉子,却不具名中内涵。那天,风潇游藏身破庙,正逢他拿毛毡卷了一位姑娘入内,二话不说便欲不轨。风潇游壁虎游墙,附在宸下,庙中情景一一入眼,不禁歆然钦佩。这人不知从何处得到苍府元尊的圣门心典,为武林众人逮捕追杀,非但安然无恙,竟仍一如既往地为所欲为,果真有几分能耐。
那姑娘眉目娇美,闭月羞花,面色却十分惨白,似乎受了内伤,陷入晕厥不省人事。风潇游正欲出手制止,岂料那昏厥的姑娘蓦地双眸一开,正巧与攀在椽檩边的风潇游四目相对。她一睁眼睛,赛登徒便首级落地,哼也没哼一声便身首异处。
这为人糟蹋未果的姑娘便是月骨鸢。她同赛登徒一般,于武林中为非作歹大戮江湖同道,为十八天洞金仙以及七鳏六寡围攻,由于她修行内功走火入魔,真气大损,寡不敌众,只好佯装阵亡炸死相欺。虽成功瞒天过海骗了群敌,却未骗过觊觎她美貌已久窥伺在侧的赛登徒,他看出她以龟息术装模作样,趁其不备,将她一棍敲晕,用毛毡一裹,夹在腋下,携之往南,要寻隐蔽之处胡作非为。
他敲那一棍手法拙劣,月骨鸢半途便已醒转。她要规避群敌,苦于伤后功力不济,轻功施展不开,无计可施,赛登徒的一张毛毡正解了她燃眉之急,于是屏息凝神,将计就计,任由赛登徒携着东奔西跑,便这么到了破庙。眼见这恶徒忽施横蛮,哪里顾得上救命之恩?立即以怨报德,出手取了他性命。
她突然睁眼,风潇游无所遁形,当场给她揪住。月骨鸢虽身受重伤在身,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动手之余,她正要杀人灭口,发觉风潇游剑术精湛、武功甚强,心生一计。擒住他后并不戕害,将一枚黑色丹丸强塞入风潇游之口,说道:“你眼下服了我独门秘制“楸蕙”之毒,发作期间苦不堪言,七七四十九日后筋断骨腐而死,世间除我手中解药,无法可治,你可想活命?”风潇游当然想活命,她道:“想活命有何为难?你只需乖乖为我所用,听由使唤差遣数月,尽忠职守,不起任何二心,待我伤愈,解药自然双手奉上。反之,我立即将你杀了,再也无命可享。”
风潇游心砍叫苦,可命握她手,生死大权戢由自主,只得违心堆欢,曲意逢迎:“姑娘有令,怎能不从?有何吩咐尽可嘱来,鄙人自当甘之效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月骨鸢鼻腔一哼,似乎颇为他的谄媚不屑,走出庙门。风潇游时逢困境不忘师命,见她率先踏出门槛,从地下捡起赛登徒所使兵刃,正要揣入怀中,忽觉重量有异,心有所悟。他一思恍然,但并未多作停留。收好铜棍,随即紧随其后。
赛登徒的兵刃是根径长两寸的骷髅头铜棒,他下山前,天冥古皇有交代要他将其携回山门,以示考验过关、圆满告罄。可此时武林中流言四起,皆道赛登徒将圣门心典便藏于兵刃骷髅棒中。他仅凭一己之力难以保全,也效仿月骨鸢将计就计,利用她卖一出遗祸江东之计予以回敬。有人觅到其尸,铜棒却不翼而飞。魑魅血艳爪闻名遐迩,当今世上唯一人谙此神技,群豪一检赛登徒死时情状,立知杀人夺棒之人便是月骨鸢,遂穷追不舍
月骨鸢初时本来只需躲避十八天洞金仙以及七鳏六寡,杀了赛登徒,反而惹祸上身,成了全武林人人围攻的公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群豪只道她利用美色谋得圣门心典后远走高飞,然她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无端为人追杀,如何能不义愤填膺?她一怒之下,不屑解释澄清自己无辜,五指捭阖,大杀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