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彦脸色霎时失了血色,惨白如纸。他之前见过这人与天冥古皇动手,武功深不可测,若当真以血肉之躯实打实硬接一掌,必死无疑,闻言惊道:“冤有头债有主,那虿螅老叟死于天冥古皇之手,你何为迁怒于我?况且我实属无辜,即使将我杀了,也不能算你给你师傅报了仇,他仍死不瞑目。”倒并非有意移祸江东,他所叙所述一字一句尽是实情。这人武功惊世骇俗,非古皇不能匹敌。
伊晚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前一句报仇后一句雪恨,立知眼前这人来者不善,委实吓得心惊肉跳,忙与卢彦齐身后退。
阿颛不去思辨他话中有无道理,水波不兴道:“接掌罢。”揎拳捋袖,右掌轻飘飘拍了出去。他这一掌看似轻描淡写、若絮拂扬,并不如何凌厉,掌心却似有若无泛起一股袅袅黑气。卢彦深明其威,落在人身非粉身碎骨、死无全尸不可,意欲趋避,但给对方掌力余势笼罩之下,身体竟仿佛不属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目睹催魂夺命的一掌缓缓击来。
阿颛一掌似缓实疾,眼见便要按在卢彦胸前,千钧一发之际,伊晚跨步横掠,挡在了卢彦身前,即使她未在阿颛掌势笼罩之内,行动自如,但这一步也险些命丧黄泉,辛得阿颛非嗜血之辈,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愿牵连无辜。掌心距她面门两寸时生生止了去势,顿住不前。
他怔怔发愣,不知她此举何意。
“我不知你同天冥前辈过去有何恩怨,但卢彦不过是他门下非正宗嫡传的挂名弟子,我却是货真价实的入室高徒,不久的将来便要嫁于卢彦为妻,你将我杀了,既可偿命,还能令他两个自愧于心,生不如死,岂非比杀了他俩更为妙哉?”
她娓娓而道,义正言辞。阿颛却听得莫名其妙,惑道:“彼时天冥古皇在翙隰谷逞凶,你又不在场,我干嘛为难于你?快躲至一边,别殃及了。”
卢彦之前同伊因某些矛盾闹过一场不愉快,若非适才在市井邂逅姬阴魂,她必一犟到底,眼下却听她在自己生死攸关之际肯舍生忘死,胸臆里柔情满腔,男儿气概如海升潮般磅礴而至,本来的畏惧之下顷刻间消弭于无形,将伊晚晚身后一拉,护在臂弯之下,拍胸道:“罢了,你既非杀一人以报此仇不可,尽管冲我来便是,是英雄好汉便休得牵连女流!”
他一派直言慷慨逾恒,阿颛却只漠然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我既非英雄亦非好汉,哪论你男女之流?甭管是男是女,总之你吃我一掌,咱们便互无罅隙。”他自己也是情窦初开,于这对情侣之举的微妙其实颇感动容,有意恕其罪饶其过,就此罢休,但一想尊师仙去时的惨状,便无法住手。
手起臂抬,一掌递出。未免节外生枝,这次他潜运真力,将伊晚也一同罩了,叫她无法再行缓兵。
卢彦将死临头,却无视须臾间就要送他驾鹤西去的那一掌,双目直勾勾凝视伊晚,似有千言万语,可一时也说不上来那许多,正打算随意挑拣挑拣交代两句较为要紧遗言,忽闻“砰”的一声闷响,跟着狂风拔地而起,身子给这股风力一拽,竟腾起五六丈高,力消而坠时,整个人不由自主倒栽而倾。
侧目见伊晚身子被狂风掀飞,凌空不能稳形,当先使出千斤坠沉膝落足,稍一立定,便伸手将伊晚接在怀中,跃后五丈,方才放下。伊晚给他这么一抱,娇羞无限,依偎在他身上忸怩不安。他上下打量,确定伊晚没什么损伤,微微宽心,转而瞩目于飞沙走石处。
但见十丈前那红衣青年同一位葛布黼衫的苍发耄耋剧斗方酣,那老人发白如雪,面目丰润,精神矍铄,因内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周身竟隐约盘旋一股清晖,令人视之即凛,正是一皇双尊三象帝中的天冥古皇。适才正是他赶来将阿颛那毁天灭地的一掌接了过去,方免卢彦一死。
两人均是登峰造极之辈,动起手来惊天动地。一灰一赤两抹虚影翻翻滚滚,身随念动,掌来拳去,一道道真气从周身喷薄激荡而出,只斗得天昏地暗,苑中所置之物尽皆沦为他们招下齑粉。
卢彦瞧得天花乱坠,他曾目睹阿颛与天冥古皇相斗,但此一时彼一时,远不及眼前酣畅淋漓。初时他还能大约看清二人过招之轨,但他们身法实在太快,一双眼睛逐渐目不暇接,呈眼花缭乱之状。
正晕头转向间,蓦地里胸前一股凉意袭来,尚未做何反应,五脏六腑传出撕裂般的剧痛,大口鲜血狂喷而出,跟着脑子里泛起浆糊,一花一黑,晕厥过去。
原来阿颛久斗这突如其来的天冥古皇不下,心知要想手刃罪魁祸首难如登天,遂退而求其次,拼着身受重伤之险往卢彦身上招呼一掌。一掌中标,不去管他死活,立即逃之夭夭。
他虽重创卢彦,自己却也顾此失彼,未能抵挡住天冥古皇一击,真气溃散,筋络廱塞,短时间内暂且无法再运内息。
循来时路跌跌撞撞回到仙客楼,阿颛攀上第二层之前与零虑所坐之位,但一上楼便慌了,就见靠窗的位置而今空空如也,零虑却不知去向,纵观全楼宾客,并无她的身影。
第2章 第一章夤途生险
九天旻宵是惊瞿的黑,笼罩黢淄滨逵,通幽路径陈铺玄采硌砾。嶙峋崇岭的险峡之麓,一骑黧骓驰骋,马蹄砸哒中,携了风拂长袂之声。
天地间伸手不见五指,碧落如渊,唯余怒飓萧索,风中淆着溻濡霡霖,虽然迷蒙,却绵溦不绝。一衣青缂绡带雨,凄簌簌兮裾前动。
青衫男子策马扬鞭,不停的鞭挞马臀,不断催促它竭力奔行,只恨坐骑不济,已然全力以赴,却仍未满足他希冀的神速。
他遥望远方的高山峻涯,虽天色朦胧,但他内功有成,夜间亦可勉强视物,隐约可见山岚那头一座众生皆微唯其独尊的擎天巨柱,绵延的山脉卧躺围绕,本是恢宏壮观的景象,却显得格外缥缈。
“三个时辰,约摸破晓之晞便能抵达笑岸峰……”一边估算着时辰,一边马不停蹄。一想到师兄来信中千叮咛万嘱咐的那一句“大难将至,速速来援”,风潇游脸上的交集与忧虑便浓重一层,拎蹙的剑眉也皱得更深了几分。
若日夜兼程,从雒圜山到笑岸峰至少也需半月行程,但他初时收到署名为卢彦二字的信笺,看到里面内容中的郑重其事、刻不容缓时,甚至连喽啰亦来不及调遣,立即拣取派内日行千里的枣骝赤兔,以最快的速度前去援助,目前只过去了十日。那匹马中皇驹中神的赤兔已客死异乡,而今身下所乘这一骑,不过是途中随意更换的普通骐骁而已,不知是否能在预定时间段里赶到目的地。卢彦信中并未详述那“大难”所谓何事,但他既肯舍字书成大难,必是无法解决的棘手难题,非他相助不可,万万不能错过了时辰。
马蹄哒哒声中驭入一片颤颤榣榣的柞树林,道旁樾丫枝繁叶茂,遮住了蒙蒙细雨,地上成堆成垄的枯叶尚未浸湿,还很干燥。
风潇游只管挥鞭,正疾驰中,忽然身下马匹一声长啸,嚎状悲惨,似是受伤之兆。跟着前蹄立足不稳,竟跪了下去。风潇游眼睛一眯,瞥了眼尽是枯枝烂叶的路面,暗呼不妙,手掌在马背上一按,借势往左跃出,踏在一处地面沙砾外露、并无腐叶掩盖之处。但闻马驹痛嚎嘶鸣,已躺倒在地,不住挣扎,马腹中竟插入了七八支短柄利刃,鲜血飚流。
风潇游双目凌然,拔出腰间傍身的佩剑“赟凰”,拨开足旁几片黄叶,眼前银辉闪烁,赫然出现了两把匕首之尖。
嗬,有人埋伏在此,险些跌入陷阱。
首先想到的是那封亲启秘函,可能是有心宵小恶意为之,但很快他便推翻这条结论,卢彦的笔迹他还是识得出来,那封信绝非旁人作伪,却是他一人亲笔所书。
筹不出个所以然,风潇游暂且抛开不去思索,手腕一抬,掌力席卷而出,将数丈内的枯叶都如筱帚扫雪般除了开去,被其遮掩的机关无所遁形显露眼前。地面密密麻麻插了无数利刃,即使在三更半夜,无月无辰,仍是寒意森森,就等他一脚踏上,刺个遍体窟窿。
蹲下身拔出一柄匕首仔细端详,毫无所获,均是普通镔铁打造的粗兵滥器,刀刃上甚至略微生锈,痕迹斑斑。
煞费苦心布置这一片铺地刀席,显是意欲取他性命而后快。到底是什么人,同他这般深仇大恨?
不过,这片陷阱虽歹毒一些,但显然亦是临时所布,倘若时间充裕,掘坑挖洞岂非令人防不胜防?何况即使当真踏中,至多脚趾残废,性命之忧较微。既是存心要置他于死地,断不可能仅此而已,除非……
“这般客气,不知是何方神圣,还望现身一会。劳尊驾苦候多时,万分过意不去。”眼望丛林一隅,风潇游嘴角冷笑渐浮。
啪啪啪三声击掌过后,林中转出一人。
那人肩高膀阔,七尺玉力,从身形上看是个男人,只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但也因那顶斗笠,风潇游不需要观其面,心头便已知其人。
“原是七鳏六寡中的嵊二爷,失敬失敬,不知二爷夤夜相截所为何事?”
七鳏六寡便是七个鳏夫六只寡妇并称之谓,眼前这人长身七尺,斗笠上裱起的油纸绘了三朵形态各异的血色腊梅,正是排行居二的嵊老二。
风潇游认出他的来历,眸子往丛林深处敏锐一扫,要瞧他是否还有同党。这十三人同流合污,均是死了伴侣的江湖豪客,平素便如连体生的一般,无论何时何地皆形影不离,眼下嵊老二显身,不知其他十二人是否也在场。他与这披人其实并无多大过节,只曾有过一面之缘罢了,虽说那一面之缘有些特殊,但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只嵊二爷一人么?不知其他几位大爷大婶是否也到了?”这几人虽威名赫赫,但以他此时武功,倘若对方蛰伏附近,必能堪破其踪,但他巡视两圈,竟未发觉半分异样,不禁困惑。
果然,窸窸窣窣之声响过,林中相继走出十二人,六男六女,均是中年,这些人相貌服饰均各迥异。女中花枝招展者有之,口眼喎斜者有之;男中儒服博冠者有之,衣衫褴褛者亦有之。有的身长半丈,有的三尺侏儒。他们身上装束特征不尽相同,唯一的共同点是襟前尺许处的领子上均绣了枝绿叶金梅,花蕊中嵌有一字。其中一名绛衣盘髻的女人嗤笑两声,讥道:“呵,江湖传言,雒圜山无羁派风掌门非但武艺超凡罕逢敌手,更是智勇双全,而今有幸一见,果真欺世盗名。”她生得牛头马面,五官尽皆挤于左半边脸,凹凹凸凸,右颊却一马平川。模样原已十分诡异,这么一咧嘴,更显狰狞。
风潇游不知她此话何意,眉梢越拎越紧,反唇相讥:“智勇双全等谬赞,实乃旁人过奖,鄙人才疏学浅,难领衔誉,更不及诸位光明正大的名家高手有勇有谋,出计必不失策,出手必不失手。”言下之意便是讽诮他们施诡计暗算于人。行使鬼蜮倒也罢了,毕竟兵不厌诈,但卖弄了伎俩却没能成功制敌,手法未免忒过拙劣。
果然,七鳏六寡不乐意了,急忙表面立场。一名瘦骨嶙峋却足长四尺的竹竿子站出来郑重否决,:“此言差矣,我等一伙不是死了糟糠的鳏夫便是失了丈夫的孀妇,名家之谓,愧不敢当。咱们是旁门左道之士,既得了这个定位,自然要坐劳其实,行旁门左道之蹊,若逢动脑即可取胜之事便绝不动手,只图辩解省时,哪管什么光不光明,正不正大?”他手里叼了一只簟竹烟杆,每说一句便将汲一小口。丝丝缕缕的烟雾从鼻腔里袅袅升腾,在黑暗中显得尤其惊悚。啵啵啵抽了三口,翻着白眼续道:“至于风掌门后头那句倒是不错,我等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决计不容失手。一旦失手,岂非自砸招牌?唔,风掌门神功盖世,仅凭我几人的榆木疙瘩无论如何不能智胜,但这并不代表我等就彻底失手了。”
风潇游看的明白,他衣襟上的金梅之中刺了个“禛”字,胳膊一抱,冷笑挑眉:“禛六爷的意思,看来今日非将鄙人截留于此不可?”
一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女阴恻恻一笑,桀声道:“确实非将你截留在此,连人带命都一起截了。”她中等身量,虽嗓门尖细,如锦鸡打鸣,但膘肥体壮,丰腴魁硕,身形与声调太过违和。她一语方毕,另一人立马皆口:“我几个同无羁派往日无冤近日无仇,非是我等有意同风掌门过不去,只因你得罪了不该得罪之人,那人不惜天价雇佣我等取你性命。风掌门也晓得走江湖的除了潇洒,总要混口饭吃,请你谅解,多多包涵。”
这话倒令风潇游坠云堕雾了,行走江湖最不缺的便是黄白铜臭,何况七鳏六寡行事风格从不为钱。这些人亦正亦邪,要他们服从指令听由摆布,任劳卖命,非至于诱不能办到,却不知究竟是何物令他们干冒生死之险,只为杀他一人?
风潇游深知目前武林形势,仔细推敲半晌无果,心头却不禁嗤之以鼻,以他今时今日的建树,世间还有谁是他得罪不起?
正思疑间,忽觉有些地方不对。
还没待他理清头绪斟酌个所以然,嵊二鳏已为他解了惑。他往前逼近一步,说道:“风掌门多半以为我等布下这片铺地刀床手段粗劣,于你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罢。”风潇游一愣神间,他又续道:“事起仓促,的确是来不及筹备厉害机关以恭候风掌门大驾,但这片小小刀床也足以招呼于你了。你只道此举虽阴险狡狯,却还是轻而易举就避了开去,可当真避过了么?依我看并不见得。”说着仰头哈哈大笑,神情猖獗恣意,果真便如小人得志的形容?仿佛他认定自己势必得逞,风潇游终将命丧于此一般。
风潇游心头起疑,这几人均非有头无脑的鲁莽之辈,若无十足把握,轻易不肯大放厥词,但他们也应晓得以自己这身功夫,他们虽人多势众,但意欲合力歼之,几率不足五成。这般胜券在握,莫非更有厉害手段尚未施出,或是另有同党蛰伏左近,待他与这些人斗得难舍难分时再突然冲出来给予他致命一击?
“想必此刻风掌门正自奇怪,我等何以胆敢这般大言宴宴罢。嘿嘿,赐风掌门片刻时光,自行运两转丹田真气,一试便知。”这次开口的是七鳏六寡中排名居手的摩大鳏,名讳雄伟,其人却生得风度翩翩,一手桃花褶扇拿捏得恰到好处,面容谦逊,油头粉面。笑靥颇为和蔼,一派人畜无害。
风潇游知其人面相虽佳,其脾性却暴戾恣睢,江湖传言说他看上一家待字闺中的姑娘,意欲施强,那姑娘抵死不从,他摩大鳏何许人也?响当当的名讳,稍一外传,江湖中谁能不予三分薄面?这姑娘得他宠幸,乃三生之福,竟敢推拒,那便是冒犯了他,其罪当诛,便将其扼死。杀了人不足以泄愤,这姑娘不知好歹,放肆至此,其父母□□不当,自当该杀,于是便将那姑娘一家老小杀得干干净净。又想她双亲过失如谳,生他养他之地岂无余辜?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想必既是同饮一源之水,便养同类之人,她双亲该杀,那么左邻右舍同样该杀。左邻右舍杀了,还有左邻右舍的街坊邻里,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那姑娘所处的村镇数百入口屠戮殆尽,一度惨绝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