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踟蹰间,一直袭地盘膝的将楚蓦地睁了双目,金光甭设,一跃而起。他正欲开口,宫外一名九玉恒宫中的门徒去而复返,径直冲入大殿奔至他身旁,跪膝呈上一卷薄纸:“这是我派掌门的劝诫之信,请将护法亲启。”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之子远赴
将楚谦了一句,将笺函拆来一阅,随即撕烂,朝境君夫人抱拳道:“我正道一方自来言而有信,既然大家有约在先,该当尊诺而行,绝无毁约之理。这便告辞了,他日再于刀剑上一见真章!”也不去理睬阿颛,一拂袍袖,大步流星率众而去。
正道群豪太半抗议,但自家掌门既未发号施令,便只得亦步亦趋,心不甘情不愿的相继出殿离宫。
待诸人络绎走尽,偌大的墨夜檀宫随即空空荡荡的显露无疑,宫中一切物资皆给洗劫一空,原是金碧辉煌之所,霎时暗沉沉的极其灰败,再无昔日那般富丽堂皇。
境君夫人对宫长叹,尽管强敌已退,危机暂解,可眼下凫灵仙境伤亡惨重,即使精锐之师赶回,也难敌日后正道群众的卷土重来。只盼壁山一行不虚,待千秋高寒服药去疾,安康痊愈。以他那身登峰造极的武功,倒还能护教周全、东山再起。
阿颛万事不萦于怀,心心念念的不过零虑一人,眼见人去殿空,自己已达到要求,连忙问道:“夫人眼下没有别的吩咐了罢,盼请领我去见一见零虑。”
境君夫人瞥了他一眼,面上涌现揶揄之色,笑道:“只怕要叫公子失望了,实不相瞒,我亦不知零虑而今是否安然,她老早便已不在宫中。”
阿颛只觉突然五雷轰顶,整个人犹似泥塑木雕般傻了。
“你……你方才言道她目前在贵宫为座上之宾……”他暗自咕哝,却也明白自己是被忽悠了,白白替人疲于奔命。虿螅老叟凶残暴戾,二人虽朝夕相处,他得师傅真传,秉性却非但没能继承师业,反而截然相反,彬彬和蔼,谦逊宽容,生平从未怨过一人,不知恨为何物。今日首遇旁人讹言相欺,他也只想到零虑此刻安然与否,全心全意挂念已自不及,哪有多余的精力去记恨旁人
一见他面如死灰的形容,境君夫人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颤够了才道:“她本是我凫灵仙境中人,之前因为一些谬误失散于外,多日前确是我底下部署将应召回宫,只是时逢大变,名门正派做乱来袭,灭神峦危在旦夕,我便无暇顾及于她,而今大约已为名门正派掳了去,是死是活,不得而知。”顿了顿,又道:“名门正派里的众多掌门无一不对我教恨之入骨,既擒获了她,绝不可能善以待之,我瞧她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年余前,她得知虿螅老叟的行迹,携同千秋高寒千里迢迢前往翙隰谷求医,随从的十八侍婢中,零虑亦在其列。这一趟问药无果而终,却令零虑捡了个便宜,被虿螅老叟以此为由将她拒之门外。
境君夫人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多日前正道尚未攻入檀宫,凫灵仙境中的一堆喽啰便将零虑擒获而来,她将吃虿螅老叟一道闭门羹的怨气一股脑儿迁怒于她,本打算痛加炮制,尚未起始,便赶上一场大战。事有轻重缓急,她只得暂且弃下零虑,未予处置。此后偶然见到她竟混淆在一堆名门正派中的子弟一伍,那多半是有去无回。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阿颛心存执念,怎肯死心眉目深蹙,忧然问道:“你可看清楚了,彼时擒她之人都是些什么人哪一门哪一派总坦设在何处,我自去探访!”但叫有半寸希冀,他便不能弃而不顾。
那日在桡鹨城中,零虑迫使阿颛跟踪卢彦伊晚二人而去,她自己留待酒楼相候。可阿颛前脚方才踏出,不过半刻钟,凫灵仙境五名喽啰上得楼来,她识得对方制服,正欲趋避,岂知一个倏忽打碎了桌上酒坛,反而将对方吸引过来。她无所遁形,又在翙隰谷中为天冥古皇所伤,无力抗衡,给那五名喽啰擒去了凫灵仙境,交由境君夫人发落。
其实她本是光明神域掌门零怒之女,1只因自幼天资愚鲁,根骨不佳,难修武学,从小遭人白眼,受尽鄙夷屈辱。零怒虽对她疼爱有加,但日理万机,无法呵护备至。她兀自受不了同门排挤,深以为耻。舞勺将尽时,与一干同门殴起争执,明明占理,却因身娇体弱惨遭恶谩、拳打脚踢。响声闹得忒终于惊动零怒。她向父亲诉苦,却反遭诬蔑。一干同门党同伐异均说她无理取闹在先、恶意中伤同门在前,她孤立无援、百口莫辩,却仍不住口的澄清自救,活像只跳梁小丑。
零怒对自己闺女秉性自是了如指掌,深知其中另有曲折,有心维护,然众口一词,又苦无证据,他身为掌门,需以身作则,不能有失公允,徇私偏袒,只好将表面功夫做足,对零虑一番体罚,小惩大诫。
零虑这厢受了冤枉,满腹委屈无处倾诉,终于忍无可忍,三更半夜里负气出走,就此一去不复返。
她这一走便机缘巧合走进了凫灵仙境,因相貌出众,小巧玲珑,得境君夫人青睐,又试出她手无缚鸡之力,于是放心大胆的将她纳为宫中侍婢,伺候日常。零虑习武天赋不济,但心细如发,稔谙庖厨,深得境君夫人喜爱,不久便予以升职,提拔为贴身丫鬟。
零虑自入灭神峦以来,亲眼目睹魔教子弟的凶残暴虐、惨无人道,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她既荣获境君夫人信任,安身得保,便做起卧底,暗中搜罗宫中各项情报,悄悄送到父亲手中。她虽是女儿之身,却具须眉枭雄之心。求功绩,图建树,立志扬眉吐气。明知此举凶险,稍有疏忽即刻死无葬身之地,还是毅然决然的一意孤行。
总算承蒙上苍眷顾,她一素谨小慎微,数度斩获有利之讯便与光明神域通风报信,竟丝毫未给人察觉,即使偶有惊险,亦有惊无险。如此过了年许有余,方才有翙隰谷之行。
境君夫人一行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她却留在了谷中。虿螅老叟曾负“毒神”之名,虽武林中鲜有人知,一身毒功却是独步天下。他眼力非凡,一觑便看出零虑体质有异,兴趣陡起,于是详加盘问。零虑有问必答,言简意赅的将自己从小习不进武艺的弊病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道得清清楚楚。从前零怒亦为此大费周章,聘请不少名医就诊,皆说只是天资缺乏,此乃与生俱来、药石枉顾,令千金与武注定无缘。她尽拣经历来说,至于真实身份依然三缄其口。
虿螅老叟听罢叙述,大是不屑的矢口否认:“这些庸医都是些招摇撞骗的酒囊饭袋,既无真才实学,还能诊出什么病症来依我看你身上奇经八脉异于常人,全系药物所扰,才至资质受限,大有可治之法,而非什么与生俱来、药石枉顾。”
零虑闻言,当真是喜出望外,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药物这般厉害,体内又怎会无缘无故遭其侵袭。这些咨询虿螅老叟自然无法替她解惑,言道:“此类毒物极其稀罕,绝无误食之理。定是人为所种;既能阴损至此,必与你家有深仇大恨无疑。何况你说此疾自幼便已缠身,我看约摸自打娘胎里便中了歹人算计,否则旁人也不会说与生俱来,多半是因令尊那一辈的恩恩怨怨而起。”
线索有限,他只能筹出这么些大概,余下的根源便不得而知。当晚便从茅庐里腾出一间厢房以供零虑休憩,翌日起手诊治。
虿螅老叟的茅庐设在深山老林,周遭数里荒无人烟。身处异地,零虑怎能安眠午夜子时,隐约耳闻一阵利刃穿插血肉的怪异之声,她本不欲理会,但这声音无休无止,只听得毛骨悚然,若非一探究竟,更加难以入眠,于是蹑手蹑脚走出房门。茅庐依山傍水而建,屋后与万丈山壁相邻。零虑就着月光为烛,循声走进山壁下的一个人造石洞。
她一路畅通无阻,顺风顺水的找到声响之源,正是石洞尽头的一间囹圄之中。室壁有窗,但瞩目进去却伸手不见五指,只长廊上置了两支即将成烬的蜡炬,拿起往牖内一照,登时骇得花容失色,凄厉一叫,摔了手中火烛,慌忙夺路而逃。
方才她举烛望进暗室,只轻描淡写这么一瞥,虽未将室内一切情景尽收眼底,但粗略一扫,足矣胆战心惊,即使修罗地狱亦无外如此。
自窗棂外看进去,室中仅设一面方池,但池内殷红,竟盛了一池腐尸,与血相浸,说不出的阴森可怖。零虑看得分明,旮旯四角铸有四条长链,瓮口般粗,锁住一人四肢,将其缚在血池中央,只露上身显现于外。
那厮模样尤其瘆人,遍体鳞蛆,密密麻麻的蠕满全身,竟似钻入了胸膛臂膀的血肉之中,人不人鬼不鬼的形容,同一池腐尸别无二致。但他毕竟是只生机勃勃的活物,双臂虽为铁链桎梏,双掌却行动自如,翻飞旋转中,真气激荡而出,一具具腐尸齐腰而断;手一动,再截四肢……零虑烛上火光一映,那人蓦地篇头,她只看到一双赤红色的瞳孔,跟着便嗅着中人欲呕的恶臭逃命也似的冲出洞去。
他便是阿颛了,虿螅老叟传他那“海陨烂尸幽昙裁命术”强具威力。神功大成,逆天改命;意欲改命,事先裁命。其名便是由此而来。这门功夫非同凡响,其性之异、其法之邪,亦是匪夷所思,修炼必经之路便是“尸”之一字。心法口诀中言道“先天双涧,阴阳古同,经元反之,极阳乃日,极阴乃尸,凡命丝在,寸阳尤生,一息尚存,必无极阴,辵无方暨,其阴则盛,阴阳相调,入魔忧之,龟息若亡,补尸之气,海容大者,基已奠之……”
大致意思便是说修炼这门功法需先祛阳补阴,这个说法倒也不是非祛尽阳气不可,否则人之死矣,万事皆空,何来大成总而言之,修炼之人需沉浸尸堆,吸足尸气,以此奠基,之后再依心法循序渐进、由浅入深。而经中“裁命”一说指的是千辛万苦,即非一般的苦楚,只消吃尽常人难以忍受之苦,则来日可期。此术中跗骨之蛆、万豸噬身;从生到死、自死重生便是苦。人亡成尸、尸腐生蛆,这般修炼可谓一举两得。
只是蛆虫入体,食血啮肉,长年累月食将下去,血肉之躯终究无法静观其变而保命不死,心法中却载有应变之法。以龟息术辅之,自可避免此弊。这里的龟息之术同样非比寻常,寻常人施展此术,无外乎屏息凝神,佯装已亡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长,若龟息时要害受创,即刻命丧黄泉。裁命心法中记载的口诀却是“一入龟息,尚存一息;此息不灭,一命不死”,其意是指只需凝神空明,心无拶滓,蛆虫便无法伤其命门,只是钻心之痛、噬身之苦,岂堪坚忍
此一时彼一时,阿颛这番模样,任谁看了皆心惊肉跳,看一眼已毛骨悚然,又怎敢再觑只道世间真有杀人吞尸的妖魔鬼怪。后来天冥古皇大驾光临,零虑方才恍然。
虿螅老叟说时夸夸其谈,大吹法螺,说零虑所中之毒有药可解,然他冥思苦想半载有余,仍束手无策,混不知她究竟所中何毒。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医道同理,只有诊出病症,方可对症下药,如此方可能药到病除。他尚且对此一无所知,又谈何诊治
其实倘若零虑中毒未久,以他之能,十之八九可妙手回春,但那毒质已潜伏在躯十数余年,根深蒂固,已入膏肓,即是大罗金仙,只怕亦无能为力。一旬方逾,他便已生解,不再萦其于怀,只说:“你所中之毒性质特异,早已侵入四肢百骸、五脏六腑,我笼统辨出你体内异物附在檀中穴下半寸之处居多,无法祛除,阻了真气流转,丹田真力难聚便是因此。歆澜山亭前洞有一门“净穴术”,专攻洗髓炼穴,原是防泛走火之用,以其淬炼穴位,或可逼毒出体。但能否顺遂,无半成把握,只有听天由命。这是无径之路,倘若无果,你便真正是命该如此。”
他计无所出,尝试亲自授以零虑武功,然穷尽心思也只教会了她二十招“魑魅血焰爪”的入门扎根基功夫。挖空心思,已是极限。
零虑之前真真不会一招半式,此刻虿螅老叟传教得法,竟让她习得武功,虽只二十来招,但她亦具了独当一面之力。激动之余,不免心花怒放。
这起事后,接下来便是天冥古皇之祸,当日她怀揣虿螅老叟所赐钥匙,二度光临茅庐后的秘洞,终于看清了那囚在腐肉烂尸中的“妖魔鬼怪”真面目。阿颛皮相何其俊美只一眼,什么惊恐万状、心惊胆战,统统不复存在。
阿颛从天冥古皇掌底救下师傅时,他已身遭重创、命不久矣。老人年及耄耋,膝下无子无女,一生孤独终老,到得大限将至,身旁只有一个不算弟子的弟子侍奉在侧,怎能不老泪纵横
他年少时同天冥古皇相识在旧,早年的恩怨情仇那也不必说了,只拿着阿颛之手颤巍巍的道:“二十年前,你当日为同龄欺压□□,身上又多处为魔道邪徒“无羁笑”的“摧心掌”所伤,眼看小命不保,就要夭折,为师当日将你拾捡回来,施药救治,初衷如何,你心知肚明罢。”
阿颛确实心知肚明,师傅养育之恩他不敢忘,为何养他育他也同样铭记。倒不是心怀憎恨,只是觉得世态炎凉,人性凉薄,无非如此,什么都看得淡了。
他生平没见过多少人,却看尽人情冷暖。
故而,他始终不明白何以师傅驾鹤西去之前要收零虑为徒,并在他酒中掺杂不明药物,令他同零虑有了桃花树下的一场风花雪月,那是真真切切的夫妻之实。
虿螅老叟一死,他二人便将其尸身火化成烬,葬于茅庐之旁,牵了师傅留下的一匹青骢,就此跋山涉水,远走他乡,踏上歆澜山之旅,本拟一路顺风顺水,岂止中途变故陡生。
零虑本已练得二十余招魑魅血焰爪,虽火候不足,未臻一流,可若放在年轻一辈,早已算得出类拔萃,只是敌方人多势众,双拳难第四手。初时才只几人,但一交手,难免闹出动静,敌人同党闻声赶来,她便呜呼哀哉。
许是命不该绝,她给境君夫人擒去后,适逢正道来袭。境君夫人只好先将她囚入囹圄,待大事一了,再图处置,殊不知正邪两道交恶多年,双方均恨不得至对方于死地,怎无绸缪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欲眼望穿
早年正道中诸葛之师便以各种谋略瞒天过海,在灭神峦中安插了眼线,意欲掌握对方一举一动,并见机行事。零虑受俘之际,因一句梦话,不意在人前泄露身份,本以为就此呜呼哀哉,岂知那戍守牢门的狱卒正是三教九流中的人物,得知她乃光明神域的掌门之女,巴结之意不言而喻,亲自操刀规划了逃亡路线,送她平平安安出了凫灵仙境。
零虑循着那厮的指点,果真规避了枪弹雨林,未遇一人。出得谷来,她首先折回桡鹨城,多番打听阿颛人迹何方,最终一无所获。她势单力孤,只好先回光明神域,请求父亲派人相寻。
虽仅仅离家两载,说长不长,稍纵即逝;说短也不短,但令一个人改头换面却也绰绰有余了。红尘俗世翻翻滚滚走这一遭,总是有些蜕变,已不如彼时那般小家子气、憨态可掬。同门往日的排挤倾轧,她亦能一笑了之,心中坦坦荡荡,无恨无怨,只系于一人。
久别回乡,归心似箭。她按辔青骢,马不停蹄,大摇大摆走入山门时,万辛,门前站哨的师兄弟尚未将她忘得干干净净,一番寒暄,风驰电掣的赶去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