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入场,伸掌在游洪肩膀上一推,说道:“师兄暂请回席。”游洪一怔,未及答话,只觉一股大力自对方手掌传来,身子不由自主推了数步,他内功深厚,要将他只手推出丈余,当真谈何容易瞧那女子容貌端丽,腰悬佩剑,发髻高高束起,颇具英姿飒爽豪迈之风,原来是笑丘澜首席大弟子李梦茹。
樊二弥见李梦茹上前,起身的动作为之一顿,接着复又坐下,提杯泯酒,喝道:“还不回座,更待何时!”音若隆钟轰鸣,只震得众人心腔一跳。游洪知师傅呼唤自己,垂头丧气的回了,再不吭声。
李梦茹窜上场内,面无表情,目光平平淡淡扫了阿阮一眼,低语说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面时,似乎是十五年前。”阿阮心中一荡:自从我入火灶房,她便再未搭理过我,十年前我主动寻她相谢,要报此德,她漫不经心,说没这回事,我便沉淀在心,没想到她竟然记得。说道:“多谢师伯十五年前救抚活命之恩,弟子永铭大德,无以为报!”这两句话千真万诚,这么多年虽未明言,但阿阮一直放在心上,只不过对方视而不见,她便也隐埋封存。其实李梦茹早便将这桩芝麻小事忘得一干二净,直至月前廖风亭传功,她才重新重视阿阮,背后里明察暗访,方想起这么一件陈年往事。李梦茹挥手一摆,说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扶危济困原乃我辈习武之人本分。”说道这里,她突然放低声调,用只有阿阮才可得闻之音说道:“若早知今日,彼时我便该视而不见,这多管闲事之因,才造成今日自取其咎之果,可世上又哪有早知今日一说”阿阮听得莫名其妙,只心中隐隐感动一股凉意,问道:“师伯何出此言弟子无论如何不敢不敬于您!”李梦茹瘆然一笑:“昔日去矣,那也不必缅怀懊恼,且说说今日,你可知你身上背了何债”阿阮心思何等敏锐见她面色不善,已自猜到七八分,当下暗地运劲堤防,紧盯对方,仍问道:“弟子愚钝,不知师伯何意,还盼明言以告。”李梦茹抬头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统拢算来,区区一册无疴经,一套掌法,一门轻功而已,这些物什于我而言无关紧要,只需截你一臂一足便了。”
原来自阿阮得笑丘澜倾囊,她一直怀恨在心,按理说她是本教大弟子,顺理成章继承掌教衣钵,哪知阿阮从天而降,夺走原本属于自己的荣耀辉煌,早有意摧毁阿阮习武天资,苦于数月来她与笑丘澜形影不离,无从下手,今日目睹对方大显身手,决意扼杀于雏,即便掌教责备,她亦有籍托免罪。
阿阮寻思:她这般心狠手辣,忒有脸自诩名门正派唉,当年一泽于她而已虽是鸡毛蒜皮,于我却性命攸关,罢了,她为富不仁,我却不可恩将仇报。说道:“师伯且先勿脑,掌教传我无疴神经,并未告诫不可支传,这神经内容摘要我已滚瓜烂熟,师伯若有心,回头我撰写一部手抄,赠与您如何?”李梦茹一听大喜,蔚想:此法绝佳,两全其美,既能得偿我愿,又可保全同门情谊。正要开口说好,蓦地心念一动,霎时目光由热转冷,从炽变寒,恨道:“哼,你这小妮子心肠忒也歹毒,你想将经中秘诀篡改颠覆,再诱我修习假经,只待我走火入魔而死,便来窃这首席大弟子之位,好深的算计!”
阿阮不禁汗颜,不明她何出此言,诚然自己对她那所谓的首席弟子毫无觊觎,可对方以小人之心度腹,委实有理说不清。想到自己一番好意,不领情倒也罢了,怎能狗血喷头,尖酸至此她气宇殊不宏量,此刻给对方误解得一塌糊涂,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心想:既然你狗咬吕洞宾,我也不需热脸贴你冷屁股。刀剑一撞,铮铮两响,怒道:“师伯真是神机妙算,既然这般高明,便请赐教!”
李梦茹哼也不哼,说道:“我可非游洪那般酒囊饭袋,你这许多阴谋诡计,休得在我面前卖弄!”她身随声至,一句话才说完,左掌已按至阿阮前胸,右掌虚虚实实,向她小腹拍去。这两掌来得好快,竟无半分前兆声息,阿阮一直全神戒备,待发觉两掌击到之时,对方手腕距离身躯已不逾两尺。她空有两般兵刃,这两险招递将过来,竟全无用处,要挥剑去削对方手掌,却哪里还来得及对方掌心所对之处,均乃人体要害,如若给击中一掌,不死也得重创。总算她修炼无疴神经,内功修为颇有根底,危机中使出“自在飞云”中的一招“凤凰展翅”,右足牢盯原地为轴,身子后仰,自东而西旋转一圈,绕到了对方背后,才躲过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两掌,却已吓得额头冒汗。
她不待身子固稳,左剑挥出,立时便削对方后颈,要一招架在对方要害,岂料长剑尚只送出尺许,噌的一声,手臂徒受大力激荡,不由自主软了下去。原来李梦茹两掌落空,右手已自腰间鞘内抽出佩剑,便似后脑生了眼睛,也不回头,已出剑拨开对方兵刃。这一着较之先前,来势更快,阿阮左手长剑失利,右手弯刀劈出,这一劈中,左剑紧随其后,双手交替轮转,两般利刃唰唰破空,舞成两团银白光芒。李梦茹右臂持剑,形单影只,却兀自有攻有守,躯退自如,十招中五招进逼,五招抵御,得心应手。
那日受笑丘澜之故,李梦茹迫不得已同阿阮动手,又无法施运内力,且出其不意,而她见阿阮年纪轻轻,出招之际难免轻敌,才以木剑斗成平手,此番两人毫不容情,斗得凶猛异常。莫说小一辈弟子们惊心动魄,便是各派长老,也均暗自捏汗。
楚清尘平素深知李梦茹脾性,她若动手,必出全力,生怕阿阮抵挡不住,高声叫道:“李师姐,阿阮修为尚浅,请你承让三分,莫伤了她!”
李梦茹冷笑答他:“常言道名师出高徒,我瞧你这弟子武功厉害得很啊,她若非青出于蓝,又岂配做我对手”言外之意便是斥他不济。楚清尘虽粗矿,却非痴傻,如何听不出来只是他为人谦恭和气,并不着脑,知道多说无益,便不再言语。
李梦茹武功招数与阿阮大同小异,阿阮虽多习了裂地九式与自在飞云两门功夫,但杂而不纯,火候未臻无疴神剑之境,与实力较己为低的敌人搏击,足已搅得对方眼花缭乱,借而以巧取胜,但李梦茹内力外功皆在她之上,花哨相斗,凭尔自在飞云中的舒步阔足的纵跃法门,虽能扰敌眼光,但时刻稍久,气息耗竭,仍非呈败象。她手中握了一剑一刀两般利器,但她从未练过刀法,这柄弯刀又极其沉重,起将堕坠之际转动不灵,什么横削侧划,旁敲侧击,统统无用武之地,实在太予鸡肋。阿阮双手连环,兵刃交错,护住全身门户,退跃丈余,将手中弯刀往地下一掷,竟弃之如遗,不愿再用。她抛了弯刀,右手剑舞得滴水不漏,使开无疴神剑,挟珠带炮的攻了过去,反而去赘得癯,单剑使来更为操纵自如。
李梦茹知她丢刀之由,戒备俱增,奋力催进。两人所使剑招一模一样,于对方来路变化一清二楚,眼见敌人一动,便可举一反三,料到接下之果,是以均以快打快。这般打法,比之寻常比武,可又加倍凶险,只消稍有疏忽,立遭祸患,不容半分差池。
阿阮足不点地,尽围着对手兜圈,偶尔寻隙还递一招,竟又故技重施,效仿适才恶斗游洪之法。呼呼风响中,耳听李梦茹嘲道:“你便只会使此一招么?果然庸才终归庸才,由你修习无疴神经,当真暴殄天物!”阿阮伸缩闪避中不忘回敬:“师伯智机无双,本领超凡,何不禀明掌教,请示他老人家传授神经”李梦茹说道:“若非你花言巧语,在掌教面前奉谀擢词,捡了我的便宜,否则你岂能站在此处,欠债还钱,天公地道,你也勿需顽抗,认命了罢!”她见阿阮大处下风,左支右绌,败局已锤,料定她再无胜算,而想到对方夺己之荣,才抑下去的愤慨又再充胸臆,且一发不可收拾,越燃越炙。
这么一来,便触犯武学坐照空明,报元澄滤的大忌,本来比武过招,最戒心浮气躁,三招两式便即露出门,否则给对手瞧出破绽,便如之前游洪,就是前车之鉴。
只数招之间,阿阮已窥她招数渐缓,似有衰竭之象,寻思:她既沉不住气,我便激她两激。说道:“师伯忒恁自负,掌教既令我继承绝学,你便该遵循师命,这番狗急跳墙,却又骇得谁了?”她本拟对方定要勃然大怒,哪知李梦茹素来自持,非无脑莽撞之辈,竟充耳不闻,只管进招,哪会理睬?阿阮诡计失策,心中一愣,对方三式杀着接憧而至,她只接得手忙脚乱,险些给对方刺中臂肘,总算她轻身功夫了得,才避开对方乘胜追击。当人处危地,头脑转动便迅速数倍,突然灵机一动,有了主意,说道:“师伯,咱们斗这许久,我难胜你,你却也拿我无可奈何,左右不分伯仲,便让你瞧瞧我夺人兵刃的本事。”李梦茹寻思:你我游斗这许久,你依仗轻功之利才坚持至今,现下正面交锋,非输即败,又怎敢大言不惭但有游洪窘境在前,她也不敢放松警惕,只怕当真一个纰漏,重蹈游洪覆辙。
阿阮右掌推拿,引开对方一招,同时左臂扬处,长剑电光般击出,与对方兵刃相碰,她瞧得明晤,双剑将触未触之际,暗提黏力,以吸力迫两刃剑端相沾。李梦茹一招尚未使老,正要收剑,哪知手臂回缩,竟然拉不过来,她略微一凛,已晓其故,待要再扯,只见阿阮右掌化弧,胳膊一曲,手掌徒然按在自己长剑平面,顿时一股乘风破浪的大力自上传来,只震得她筋骨剧颤,脚步蹬蹬退了三尺。她嘿了一声,忙用劲回敬,内力激荡,将对方力道原路抵回。忽然喀啦一响,长剑拦腰断为两阙,半截剑尖调落在地。
原来阿阮深知此战艰难,要赢对方,势必不能,只有另僻蹊径出奇制胜,才有了言语一说。她吸力黏剑,待两剑相交,右臂潜运掌力,正是裂地九式中,最雄浑罡猛的一招“无坚不摧”。这一掌别无他妙,具全套掌法中最大力道,按在对方剑身,自剑身传递于握剑掌心。她内力不足,掌力予补,承载于媒介,威力尤强,只待对方运力抵御,两股大力一碰,这剑铸工乏匠,脆薄易折,如何不断
这两招说起来简简单单,但当身临其境,非心思见微知著,细致厘毫不能办到,若她掌力递出稍迟,亦或黏劲略逊,不但无法克敌制胜,且性命难保。
阿阮一招得手,只道有言在先,即便对方愤愤不服,可兵刃已毁,便是败了。长剑一摆,倒转剑尖负在背后,拱手道:“师伯承让。”李梦茹握着半截断剑,怔了两怔,一时未明诀窍,只道阿阮功力当真强质至斯。只见她目光呆滞,魂不守舍,道:“你这是什么功……”下面那个“夫”字尚未吐出,忽然身形一晃,广袖对准阿阮脑门“攒足”拂来,这下突如其来,相距又近。阿阮待得反应过来,对方衣袖已不逾尺,好在她早料对方定会不甘突袭,眼见白影破空,左手翻转,已抓住袖口,说道:“师伯,众目睽睽之下,你敢出尔反尔么?这下你纵有借口,也难免受惩!”
她一抓住袖口,便力灌五指,牢牢紧箍,右手剑正要乘势挥出,忽然鼻尖嗅到一股甜香,馥郁浓厚,沁人心脾,类似蜂蜜之味。她暗呼不妙,知乃对方在衣袖内兜里藏有剧毒药剂,连忙封鼻必气,但只这么一瞬,已有不少吸入肺腑。
第10章 第拾章观念
阿阮一闻这蜜香,登感头脑晕眩,胸腔淤塞,踉跄着退了两步,举过顶门的长剑复又软软垂落,拿捏不定,呛啷一响,摔在地上。只一刹,内息已提不起来。她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猛力晃了晃头,要待跃退丈余,以防对方突袭暗算,但为时已晚。右足尚未迈出,李梦茹掌心已跬步至腹。阿阮骇然失色,不及他念,左手合掌拍出,正是裂地九式中的厉害家数,两掌相砣,砰的一响,双方各退数步。李梦茹堪堪稳步,暗惊:好厉害的掌法,哼,师尊果然偏心至此!又想她纵然了得,终究败在自己手心,寻思师尊厚此薄彼那又如何?他一心栽培出来的弟子,最终仍斗不过自己,她中了我秘制之毒,再也翻不出什么浪了。她念到此节,不免得意洋洋,跟着踏前一步,手起劲随,又拍出一掌,这一掌挟了她积蓄数月来的怨毒愤恨,去势耆恶无伦。
阿阮接了她一掌,已感胸口作痛,步履略顿,对方又一掌劈到,当此地步,欲待闪避亦所不及,只有举起左手挡格。如今中毒既深,又促运内功,血行加速,毒质侵蚀得更快了,只一呼两息,便流转四肢百骸,只感闭闷欲呕,眼前无数金星乱冒,昏昏沉沉中,给李梦茹一掌击得飞了出去,跌在圈外,喷出一口血来,脑中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李梦茹一张脸微现扭曲,恶狠狠瞪着昏晕过去的阿阮,正要过去一掌击在她天灵盖上,毙了她性命,天鸾绝学无疴神经便理所应当归于己囊,突又寻思:眼前大庭广众,不宜取人性命,需得暂且饶之,左右她已中毒,又吃我两掌,待武会告毕,那时杀她不难!
她这厢尚在琢磨盘算,那边笑丘澜,楚清尘早已心急如火,急奔入场,一人搭一条脉搏,同时蹙眉。笑丘澜凝神片刻,突然脸色阴沉,黑了下来,手中拂尘略动。
李梦茹站在距他们三丈之外,只望见掌教抬了抬手,并未起身,但霎时双膝一痛,麻痹无觉,“啊”的一声尖叫,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竟无半分闪避招架余暇,惟束手以待毙之。眼瞅笑丘澜,目光深沉,嗫嚅道:“师,师尊……”
笑丘澜怒道:“为师平素如何教导于你戕害同门,枉顾教规会武早有铁律,比武切磋需点到为止。阿阮宽怀容让,你便得寸进尺,使起阴损招数伤她你……你如何对得起为师一番苦心我,我真是替你痛心!”说到这里,语音哑涩,显是失望透顶。
李梦茹眼角泪水夺眶而出,咬唇道:“弟子知错,愧对师傅厚爱。”说着弯腰福身,磕头到地,神情极度诚恳,似是真心悔悟。
笑丘澜脸色稍缓,问道:“你平日性情温和,稳重谨持,何以今日一拗常脾,对同门痛下毒手,需说得明明白白”这便涉及天鸾私教,他也不顾大众广庭,竟旁若无人的单刀直入。
李梦茹反问道:“师尊,弟子斗胆相询,您可知您有多少时日未曾见过弟子您可记得您曾允诺弟子何事师尊,弟子作为您钦点的衣钵继承人,何以,何以这般冷落于我”
笑丘澜愣了几愣,随即恍然:“啊!我已有数月未见你了,无疴神经本是为师亲口玉言要传授于你。罢了,是为师疏忽,厚此薄彼,也难怪你心有不愤,是为师不好。”但随即又道:“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同室操戈,只因为师迟了几日传你功夫,你便这般戕害晚辈,实在不该。阿阮本属无辜,今日若非为师在此,你岂非错杀好人她行事任性了些,但总未犯错,你怎能痛下毒手”
他一板一眼,说得郑重其事,李梦茹不敢借口,垂首不言。笑丘澜续道:“念你初犯,今日暂且饶你,但教规律法如山,判你面壁一月,检讨己过!”
阿阮给李梦茹一掌击晕,梦魇中也是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只觉五脏六腑痛得难熬,接着遍体燥热,实在炽得厉害,再也无法安睡,大呼小叫着从榻上翻身坐起。一股黏糊滑腻感袭泛全身,原来睡梦中汗流浃背,手脚尽是□□。低头打量,身上套着贴内小衣,处在掌教绺剑楼自己平日休憩的房室中,卧榻之侧靠了个人,正在打盹儿,窗外冷月零星,斑斑点点洒进房中,铺成一地银晖,烛台上的蜡烛明明灭灭,也将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