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酒客噗嗤一笑:“小丫头喝着够味便了,又哪里懂得酒之一境,你若贪杯喝醉,那可是秦某之过了。”边说边抬眼觑她。
这一觑不要紧,但听“啪”“咚”的一脆一闷两声音响,手中酒杯酒葫芦同时落地,酒水溢洒,浆液淋漓,一股说不出的幽香顿时弥漫开去,充盈满室。
这两声虽来得突兀,但酒楼上畅叫扬疾,人声鼎沸,倒也无人留意。但阿阮近在咫尺,却听得清楚,犹如当头棒喝般醒转过来,问道:“怎么了?”
中年酒客瞠目结舌,两只牛眼直勾勾盯着她看,呆若木鸡,但眼里却有水花闪烁,似要夺眶而出。脸上肌肉不住颤动,连同手脚身子皆抖如筛糠。
阿阮给他这般瞪得发毛,颇觉这人莫名其妙,且武功不弱,料度来历也非同寻常。心想那琼浆虽然味美,总不能因此同一个疯癫大叔纠缠不清。就要起身告辞,不料手腕“会宗”,“阳池”,“外关”三穴同时一痛,竟给那汗子忽施突袭钳制住了。她手腕给对方两根手指这么一夹,登时全身劲力匿消,四肢算软,便似虚脱一般。她吓得花容失色,尖叫:“你做什么快放开我!缥缈仙救我!”她确实欲尖叫来着,但嗓门无力,喊出来便如喃喃自语。
中年酒客一张国字脸近乎扭曲,遏制住激动,沉着声音问:“你姓甚名谁祖籍何处家住何方是哪一门哪一派弟子?”阿阮手腕给他两指一夹,犹如遭铁圈环箍。她恼怒对方无缘无故便施为难,叫道:“岂有此理!男女授受不亲,你,你,你光天化日之下,是要作甚”
或许是她这句话说得过重,中年酒客犹如晨钟暮鼓,啊的一声底呼,忙松手撤指,赔礼道:“是秦某过激了,姑娘请莫见怪。只因姑娘相貌与我一位已逝故人甚为相似,这才心潮澎湃,识错了人。秦某绝无恶意,姑娘不必惊慌,如若得罪,便自罚一杯。”说着唤来小二再置杯盏,拾起葫芦盛斟便灌。
他为人豪气干云,本不拘小节,但碍于需同阿阮同饮之嫌,便斟酒于杯,小酌微尝。
阿阮如释重负,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送入唇中。这玉液滋味也忒妙哉,她一杯下肚,意犹未尽,竟忍不住伸手再讨。秦酒客哈哈大笑,推道:“这酒水后劲极强,多喝无益,非是我秦某吝啬,实恐姑娘健康受损。”对方既然委婉在先,阿阮也不能厚着脸皮不饶。放下空杯,叹道:“前辈是慷慨豪迈之人,倒是令小女子肃然起敬。”话锋一转,问道:“适才您说我长得颇似您旧故,却不知贵故是何许人也,盼以告之,说不定小女子也或识得。”
秦酒客笑意登消,目光显现伤环,似在追忆往昔。过了半晌,待追够了忆够了,忽然问道:“敢问姑娘贵姓”阿阮道:“您到是猜上一猜,也许我与您那位故人同氏亦未可知。”
秦酒客敛起醺意,一本正经的道:“姑娘可是姓阮”
阿阮犹如五雷轰顶。
第15章 第拾伍章不知原
阿阮这一骇委实惊恐万状,怔了好些时候,才嗫嚅道:“当真如此之巧,缘分这东西果真巧夺天工,你那位故人也是姓阮”秦酒客目光邃犀,牢牢钉在阿阮脸上,似乎在确认她是否说谎,连嘴唇也泛起苍白,启齿道:“她不姓阮,我且问你一桩大事,你务必如实回答!”
他言语沙哑,竟似要热泪盈眶。阿阮满心疑团,但见他情绪激动,潸然有泫,不忍拂逆其求,遂点了点头示意。
秦酒客仿似鼓足了勇气,卯道:“你是否双亲早亡,从小孤苦如今寄人篱下,流落他乡你的父母是给奸徒所害”
这几句话当真犹如晴天霹雳,阿阮只感大脑嗡嗡作响,满头混沌。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眩倒。如同走火入魔一般,慌乱中双手挥摆,忽然抓住一物,连忙握紧,只求溺水中陡现救命稻草,这才借力稳住身形,终于没能摔倒。
秦酒客如魔咒般的声音又继续响起:“你是否一出生便即家破人亡,父母名讳,有无亲戚均一无所知”
阿阮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听他如此问,行尸走肉般的回答:“是!”
秦酒客再无疑窦,满眼沸泪滂沱而落,只哭得泣不成声,口中喃喃:“小巽啊小巽,你在天之灵,总算保佑为兄觅着了你的亲骨肉啊……!”
阿阮心中剧震:小巽她是哪个?
秦酒客嚎啕了两息,伸袖抹泪,握着阿阮的手,面露慈和蔼亲之色,说道:“好孩子,好,总算天可怜见,将你庇至这么大!”
阿阮眉头紧皱,想挣脱对方手掌。她这时激荡过后,心中便开始戒备,不知眼前这酒鬼是以来路,脸现警惕,直截了当的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怎知我身世情况,你识得我爹爹娘亲么?难道是他们身前所交知己好友”她本想问你这般又哭又笑,是发自肺腑,还是装模作样,企图何来。但心知此话未免太过出言无状,便改了口。
秦酒客笑了一笑,这一笑中,有四分凄苦,三分无奈,三分惆怅,三分遗憾。道:“我当然识得你爹娘,且渊源极深。唔,你今年十六岁了罢,都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阿阮见他目光中的喜悦溢形于色,那股亲切热忱真挚无比,绝非作伪。心里排斥提防尽去,任由他伸手过来抚摸自己头发,问道:“你说你同我爹娘渊源极深,却不知到底深到何处我与你素未谋面,你却一眼便识出了我,那是何故”
秦酒客道:“你问我同你爹娘渊源有多深那可深得很了,你与那些害得你家破人亡的歹徒之间仇深似海,我与你爹娘却是情深似海!至于如何识得你,嗯,那是因你长得跟你娘甚是相似。这眉眼,这轮廓,依稀便是她年轻时的模样,我险些将你错认成她!”
阿阮心谷一沉,她只道面前这位多半是父母生前在武林中结交的亲朋好友,如今听他腔调,情感宣泄,倒似乎对母亲甚为笃解。又说什么情深似海,莫非他是母亲生前的旧情人?念到这一层,阿阮也觉气氛窘迫,不知这酒鬼是否恼怒父亲,常言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自己父亲早亡,他说不定将迁怒自己,那便如何是好?
佯装咳嗽,阿阮小心翼翼的试探:“唔,那啥,你那般说,未免不合适,该当是情深义重方彰关联。我不知母亲年少时经历,但也要劝您一劝。如今已然时隔多年,我爹娘均惨遭歹人毒手,双双殒命,您也一大把年纪了,切别执着,亦莫执念,该忘记的便都忘记,该放下的也皆放下……”
她长篇累牍滔滔不绝,倒像是久历风霜的情场辣手。秦酒客默默无语听她唠叨,脸上神色古怪,啼笑皆非。听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扬手打断:“你这丫头脑袋里尽胡思乱想,我同你母亲并非情同手足,乃货真价实的同胞手足,我长你母亲五岁,本是岳国墨槿山人氏,后来你母亲嫁去寓洲。两地相隔万里,路程遥远,我又身为一派宗主,抽不出闲,与你母亲来往难免少了些。你却又左到哪里去了!”
阿阮抽了抽嘴角,无地自容。
他续道:“当年你父母飞鸽传书,说面临大难,悠关满门性命,急需我前去相助。但他们来讯迟逾,路途又远,我随意率了人,匆匆赶去救援。即便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终究迟了一步。待我赶到时,寓洲软氏族已给大火焚成废墟,无一活口!”
阿阮身体剧烈颤抖,嘴唇哆嗦,问道:“那,那我爹娘呢?”
秦酒客神情悲怆:“尸骨无存。”
这么多年以来,阿阮早料到是这个结果,但此刻确认,仍咬牙切齿。右掌不知何时已捏成拳,指甲掐入肉里,鲜血汩冒。她一拳击在桌面,满腔悲愤之下不遗余力,“砰”的一响,一张青冈木桌登时粉身碎骨,连着碗碟菜盘一同遭殃。这一拳中,尽是无限冤屈愤怒。
她眼神阴鸷,几欲喷火,问道:“可知是何人这般歹毒,害我父母不算,竟然屠戮我满门你既说是我舅父,这么多年,可有明察暗访,揪出罪魁祸首”
跑堂的店小二见这边出了状况,忙奔将过来。见阿阮与秦酒客均神色有异,生恐遭累,不敢诺声,只俯首收拾残局。转身告知掌柜,搬了一张新桌过来,重置酒菜。秦酒客付了账钱,令他退走,这才长吁短叹:“惭愧,枉我身为一派之主,一代武学宗匠,绞尽脑汁,辗转苦探十余载,仍徒劳无功,一无所得。别说凶手至今依然逍遥法外,便是事出之因,遭灾之由,也皆全无所知。”他不住向阿阮摩挲打量,悲戚之色大获其慰:“总算上天垂怜,将你送于我面前。本来我也不晓得你竟尚且活在人间,我只道,只道……”
阿阮心头一阵暖意,忍不住问:“您将爹娘以及您自己的名讳说于我知晓,好不好”时至今日,她仍不知父母之名。
秦酒客道:“我名秦笑,武林中人尊称我一声煮酒侠……”
阿阮“啊”的一声惊呼,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你是煮酒侠那么……”她正要说关于缥缈仙之事,猛得惊觉,不由自主的朝秦笑身后望了两眼,随即放低嗓门,轻声细语:“您不是赴天鸾墟之宴,商榷诛灭缥缈仙魔头而去么?如何到这里来了?”
秦笑凛然道:“你,你如何知悉我身负友约莫非,你投师天鸾,拜在三渊四域门下”
阿阮不答反问:“您是否识得缥缈仙?”她虽对秦笑所言深信不疑,知道他便是自己舅父,世上唯一一个亲人,但邂逅相逢,素昧平生,实在喊不出口。
秦笑知她为难,也不以为忤,并未在意。压低声音点头:“嗯,我确是受笑丘澜道长相邀而出,本来要去天鸾墟拜访,但途遇变故,追踪奸徒至此。这三个恶魔号称鬼庾三魂,杀人取心修炼邪功,手段残戾,阴狠歹毒,其行事之恶,不亚于缥缈仙。若不除之,势必祸害无穷,既给我撞见,非诛了不可。但这三人不但武功诡异,更狡兔三窟,我与他们斗了两场,均令其安然逃脱。我一路寻觅至此,却不知他三人藏匿何处。不料恶徒未逮,却先遇见了你,也不虚此行了。至于天鸾之约,日后再登门谢罪,诸老皆是通情达理,德勋江湖的英雄前辈,自不会为难于我。”
此刻诸般乱七八糟的事情纷至沓来,阿阮只觉晕头转向。如今千丝万缕,她一时理不清那许多,权衡利害,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缥缈仙这个难题。身世之谜固然要紧,但前提须得保留性命,方有水落石出之日。至于旁物,待脱了险境,自可从长计议。只听秦笑道:“你师傅给你取了名字么?”
阿阮道:“我爹爹姓阮,师傅也未特意起名,便唤我阿阮,这十多年以来习以为常,也不必改了。”
秦笑叹息道:“可怜的孩子,连个好一点儿的名字也无。罢了,今日暂且搁下旁人不睬,你且随舅父同去罢。”阿阮皱眉摇头:“只怕不成,我如今性命由不得自己掌控,却捏在缥缈仙手中”秦笑这一惊委实吓得呆了,阿阮不待他开口,便即解惑:“她给我种了一种名唤僵尸傀的蛊毒,三日内不得其解,便会中毒难愈,变成活死人。”
秦笑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拉过阿阮右臂,伸指号脉。只搭上半息,随即缓缓放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我才找到了你……”忽然抓住关键,问道:“那缥缈仙眼下身在何处我去向他讨要解药,若讨之不到,抢来便是!”
阿阮往缥缈仙背后一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便在你身后。”
她话音刚落,耳听楼内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声音惶恐,正是传自那名与缥缈仙谈情说爱的女子。
这一声尖叫嗓门甚嚎,惊动了楼内食客,群众纷纷停下喧哗罢筷,不约而同往这边射来目光,要瞧是什么热闹。
只见缥缈仙面容猥琐,揪起那女子一只雪白如玉的皓腕,作势欲图不轨。那女子披头散发,竭力挣扎,要摆脱对方钳制,却哪里能够,只胡喊乱叫。
秦笑最痛恶辈,见了这等情景,侠义之心雄炽而燃,哪里还看的下去转过身来,提起葫芦斟了一杯,也不回头,举杯往身后一送。那杯子一离他手,随即不疾不徐飞向缥缈仙后颈。只听他声音洪亮,朗道:“此番高手临璧,盼情赏脸一品。”他说话音调甚微,但在场三十来名汉子听了,皆耳膜震痛,大脑轰鸣,竟有坐立不稳,摇摇欲坠之象。
缥缈仙闻其声知其人,心头一绷,已晓今日狭路相逢,遇上了强敌。察觉身后有异,再也顾不上美人儿,他同样并未回头,右臂倏地探后,好似脑勺长大双目,已四平八稳地接了酒杯在手。他一觉羽扇触物,手臂即感震荡,忙旋扇横转,消去对方掷杯时携过来的劲力,这才以扇端杯,送酒入口。他接这一招貌似轻而易举,毫不费力,但他心中却极震撼:这人内功好生了得,竟似尤在我之上。世上内功胜我之人寥寥无几,却不知是哪位强者驾到,怎地事先没半分察觉这酒水滋味别具风味,绝非小小酒楼所能酿制,啊!难道是那人!他自重身份,不肯低人一头,心里好奇,却并不转身,一派高深莫测,气定神闲之态,说道:“江湖谈好汉,煮酒论英雄,果然是佳酿,煮酒大侠名不虚传!”
秦笑小试锋芒,只一招间,已知对方武功厉害,实乃劲敌,心里不敢有丝毫轻视懈怠。忽听对方一语道破自己底细,警惕之心更甚,说道:“久闻缥缈仙公子不但玉面郎君,更是驰名中外的武林豪杰,幸会,幸会。”他嫉恶如仇,也不违心套什么敬佩仰慕之言。
楼内诸客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功夫,都知这两人均非善茬,只罢食观斗,默不作声。那女子忽获自由,也因诧异掩盖了恐惧,朝秦笑一方退了两步,也未离去。
缥缈仙大敌当前,自无暇踩她,说道:“不知秦大侠远道而至,所为何事,今日有缘得会,这一顿我便请了。”
秦笑向那女子挥了挥手,示意快些离开,但她不明其意,站着不动。秦笑不便出口提醒,只道:“公子好意,秦某心领,只是秦某适才已付了放钱,便省了公子一餐。”缥缈仙道:“本公子素闻大侠风采,自来崇敬其能,瞻仰其才,苦于直来无缘戴幕,今日英雄邂逅,实抒畅怀。秦大侠是武林俊杰,小弟不才,只盼得蒙大侠指教微劳,那便此生无憾。”
秦笑谦逊:“指教不敢当,公子相貌武功均乃彦萃,秦某早想切磋。”
缥缈仙终于背转了头,一见秦笑模样,心中大失所望。他出道成名虽久,但从未见过这位名满天下的大侠,心中先入为主,只道其人定然是个英俊潇洒的雅士,哪晓得眼前这人居然是位酩酊中年大汉,且面容古朴,颧骨阔大,神情憔悴,委实瞧不出是位享名遐迩的武学宗师。他不料一见之下,竟与想象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