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笑不理他目光,又道:“比武切磋固然乃我辈之好,但与公子如许出类拔萃之人较量,没点彩头未免无趣。”
缥缈仙见阿阮同对方端坐一桌,心中低估:他激诱条件,不知用意何在但既已开口,不便拒却,爽道:“大侠所言甚是,比较您是武林高人,难得一遇,彩头自是必不可少,能为秦大侠稍效绵薄,实乃荣幸。”
秦笑朝阿阮一指:“若秦某侥幸胜得一招半式,公子需得替这位姑娘解了僵尸傀之毒。”
缥缈仙不禁向阿阮多看了几眼,心想:这小丫头不过是天鸾墟一名普通弟子,他居然甘冒大险替她出头,莫非两人有何密切关联?他心中满肚疑团,面上却不露声色,道:“那若秦大侠失手,厘差一招,败了给我,那又如何”秦笑道:“那自是任凭处置。”缥缈仙大喜,心想:若能借此良机除却一个强敌,那真是天官赐福,但他如此有恃无恐,只怕有鬼。但想对方虽名满天下,自己何许人也,却也不必惧他。于是笑道:“秦大侠果真豪爽痛快,小心了。”
那“了”字尚未脱口,楼中忽然静了瞬息,这瞬息之中,一股极其危险的气氛萦绕其间。阿阮心跳竟也同时止跳,身子不由自主的颤动。只觉面前有缕冷风拂了一拂,吹斜了发丝。半眨眼的功夫,原本坐在对方的秦笑竟不知去向。她呆了一呆,游目瞥眼,见西首两人相对而立,呆立不动,正是缥缈仙与秦笑二人。
两人所立之处是列凳排桌中间供客行走的隙径窄道,一东一西,双方面目相朝,中间隔着一支漆黑蛇牙长鞭。缥缈仙掌捏鞭柄,秦笑手扯鞭尾,出力夺夹,将鞭身拉成一条直线。但见二人长发翻舞,衣摆飞扬,头顶均有雾汽氤氲,袅袅升腾,霎时充溢满室。楼中各人登时身处朦胧烟霾之中,眼光望出去,竟不逾丈,仿似幻境仙界,东南西北荡然无存。
阿阮一惊跳起,刚一挪足,胸口便排山倒海般袭来一股窒息,但感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均欲寸寸皲裂。一口鲜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随即瘫软趴桌,站不起来。
原来在刚才的呼吸之间,缥缈仙与秦笑已皆自出手,竭尽全力,拆了上百余招,。只因两人武功惊世骇俗,出手迅胜闪电,一番恶斗下来,其实不过一个呼吸而已。瞧在旁人眼中,自是轻描淡写,唯有窥伺他们那般境界,才知强者过招之凶险。百余招过后,两人在招数上不分轩轾,旗鼓相当,便不约而同拼上了内家功夫。
这么一来,情势更是岌岌可危,间不容发。内功与外功,虽只一字之差,但其中的险峻利害,却是天壤之别。高手过招比拼拳脚,止歇有序,罢休如意;可一旦拼上内功,那便是不死不休,进退维谷之局。分了胜败输赢,也即决了生死存亡。就算有心俯首认输,也欲罢不能,只需稍有疏虞,转眼便给对方内力轰得粉身碎骨。
他二人功力之强,已是当今武林之最。世人常说难于上青天,用以比喻事物如愿不易,普天下要再寻一位拥有如此修为的高手,那可比之上天更难百倍。
阿阮目光敏锐,眼前虽烟雾缭绕,楼内场景却也看得明晰。场中两人拼力,余波外泄,房中所有陈设桌椅均已给压成齑粉,那些原本打算冷眼旁观瞧热闹的食客们也都徒受池鱼,纷纷,吐白沫,尸横就地,死时兀自瞪大瞳孔,不明遭殃之故。只那给缥缈调戏未遂的女子,以及另有两名老者仍安然无恙,储在一旁观战。他三人距离秦笑约莫半丈,在那天怒神威的压迫之下竟安之若素,面不改色,显然不仅身具武功,且至少亦是一流好手。
阿阮突然发觉不对,那女子之前给缥缈仙谑戏,一副惊慌失措,手无缚鸡之力的形容,怎地这当儿却宛如变了个人其中必定有诈。
许是察觉有人注视,那女子目光脱离秦笑,向阿阮这边射来。瞅了一眼,浑不在意,随即收回,继续观战。
阿阮给她这么漫不经心的一扫,顿时大脑钝痛,宛如吃了一记猛锤。心中骇然失色:这女子绝非等闲之辈,武功竟似尚在掌教之上!她之前装模作样,不知意欲何为!
这时场中两人比拼内力,已臻白热化,头顶蒸笼水汽已不再是丝丝缕缕,竟凝成了实质,一股炽烈燥热之感充盈室中,宛如火炉。再瞧秦笑,他双目炯炯,瞳孔中似有虚影,左眼一轮烈日,右眼一弯新月,其内似蕴含了无边浩瀚的神通。而缥缈仙英俊的脸庞已不再白皙,涨成了紫红驳杂之色,只要再过片刻,便会呕血惨败。
其实他武功招数比之秦笑,尤有过之,但内功却输了一筹。之所以僵持不下,实因他一上手便占先机,所谓先发制人,自有优势,又有天外陨鞭这件兵中至尊在手,他得占两大便宜,这才坚持至今。但比拼内功,外物终需难补,时刻一久,胜败即分。
阿阮武功放在武林后彦之中,也是峥嵘鳌里,名列前茅之辈,但若与高手相较,那自是渺乎小哉。她从外表看不出两人战况,暗盼秦笑能赢,有心上前相助一臂之力,却是连这一臂之力也无。两人恶搏,内力迸溅,外围犹如铜墙铁壁,要靠近也有所不能,她又哪里插得下手即便能够,她全身骨骼给压得几乎变形,站起尚属困难,何况其他
缥缈仙心知再斗下去,自己势必丧命。想开口服输退走,对方内力源源不绝的传将过来,竭力抵御尚且勉强,若一张嘴,真气奔溃,立时毙命对方掌下。但若赓续对峙,同样难免一死。此刻有意止斗,可也欲罢不能。
他心中思潮起伏,暗自焦急,神识登有松懈,只感胸口一阵憋闷,有两缕真气失了扼制,堵塞在檀中穴内,横冲直撞,不得使唤。他一口殷红喷将出来,跟着手臂一震,敌人内力已窜上筋脉之中,只需再入寸许,立即肘骨报废。缥缈仙面如死灰,心知大势已去,此时此刻,再负隅顽抗亦是徒劳。濒临死亡之际,想起平生所愿,遗憾无休无止,两颊怔怔流下泪来。
正当他心驰神摇,伤春悲秋时,忽觉对方内劲略缓,胸口压力顿减,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耳听秦笑一声惨叫,跟着阿阮异口同声。缥缈仙一愕,忙收摄心神。
只见秦笑不知怎么,突然瘫软在地,身体不住痉挛抽搐,一大滩鲜血溅在口边,嘴角附近也都是殷红血渍。兼之面容惨白,竟尔身受重创。
两人本来纯以内功相拼,两股毁天灭地之力互相啮斫抵触,脚下楼板并未受损,此刻秦笑重伤之下无法收势,内力奔涌乱窜,只击得脚底横梁,椽桷根根断折,喀啦之声不绝于耳,楼层登时坍塌。漫天烟尘,满楼木屑。
缥缈仙死里逃生,大喜过望,哪去思索原由因果性命刚得拣回,顿觉内息失控,堵在任督二脉,若不及时调制,非六腑俱焚,暴毙而亡不可。他哪里敢逗留眼见场面狼藉,足尖在木壁上一点,自窗间跃出,逃之夭夭。
第16章 第拾陆章今生堕
原来秦笑与缥缈仙胜败分晓之际,那女子与另两名老妪六掌齐出,分袭秦笑背心命门,志士,心愈三穴。两人拼斗之时,全神贯注应付敌人,五识封闭,眼不能视,耳不能听,鼻不能嗅,于身外周遭情景一无所知。事先不知有敌人埋伏在侧,且那三人于千钧一发之际突施偷袭,这三处穴位又是人体要害,真气罩门。即便秦笑内功外功已臻登峰造极之境,肌肤练得如森严壁垒,但全力对方缥缈仙,仓促间来不及转穴换道。那三人武功虽均不及缥缈仙,但三人联手,掌力开天辟地,轻而易举便破了他体外真力,只击得他五脏碎裂,六腑移位。
而那时缥缈仙也正竭力抵御,他内息一松,对方内力便自长鞭畅通无阻传了过来,若非他撒手得快,给四大高手同时围逼,只怕当场便要气绝。饶是如此,虽暂时尚未断气,却已无再战还击之力,敌人只需补上一掌,立时便可送他归西。
阿阮虽与他素昧平生,只今日才有一面之缘,但同他一席话下来,知他乃自己血亲舅父,现下因己而伤,心头好生愧怍。两人罢斗,楼层崩垮,身上压力也即瓦解。眼见那三人又要补掌,立马斜身窜出,钻入那三人掌下,抱起秦笑躯体。
此刻那女子已撕下脸上半边□□,打回原形,也是一名中年老妪。只是她相貌诡异,一张脸半槁半媚,半老半幼,半边皱彀如麻,半边艳若桃花,仿似两张截然不同的面皮拼在一处,嫁接而成。跟着她一边出掌,一边又将另外半张人皮撕下……
她面貌虽奇,但阿阮却无暇去睇,也不看她整张脸如何。生怕敌人掌力凌厉,一掌便击破天灵。自己可万万抵挡不住,是以一触到秦笑躯干,便毫不迁延,脚下使出千斤坠与连环鸳鸯步,趁着楼板塌陷,顺势跌下。但听掌风呼啸,三只手掌自顶门两寸掠过。只觉头皮一痛,给敌人掌风刮破了皮肉。阿阮顾不上包扎,脚一沾地,将秦笑往背上一负,夺路便逃。
适才那一番恶斗,动静颇剧,掌柜跑堂,厨子酒保纷纷搁下手中活计,过来围观。酒楼里一时间人满为患,里三层外三层包得水泄不通,阿阮抗着秦笑,挤在人堆中推推搡搡,浑然辩不准方位,只往门板边冲。也幸好如此,人多嘈杂,易于掩护,浑水摸鱼。虽然她也并未打算摸什么鱼,但却方便甩脱敌人追踪。
她一路跌跌撞撞,心知对方既决意致秦笑死命,绝不轻易罢休,此刻定然已截住离开酒楼的必经之路,贸然往外,只会自投罗网。遂不出反入,径直往酒楼内冲,每迈过一扇门,便锁紧门拴,也不理会周遭目光,只一个劲儿没命逃亡。
这座酒楼规模宏大,房舍屋室层层叠叠,均是接待客官歇宿所用,大多数已住了客人。这酒楼总有两栋,一栋招待,一栋盘桓。阿阮一路负着秦笑饶道上了栖息楼第四层,左足踢开东首第一扇门,见有人在内,也不说什么道歉言语,转身便溜。
耳听楼下有人高声叫道:“有个小丫头抗着一个汉子跑进来了,你瞧见没有?”有人往楼上一指:“他们上楼去了。”
阿阮一惊,忙伏底身子,匍匐前进,快步疾窜,拐了两个弯,又踢开一扇房门,钻了进去。这间房内空无一人,只搁了一张花榻,一套桌椅,其余陈设均甚华丽,看来是间上等好房。阿阮心知对方穷追不舍,挖地三尺也要将自己搜出,这间屋子虽僻,仍难逃逮捕之祸。心想楼层虽高,总有尽头,越往上跑,越无路可退,只有觅一处隐蔽所在,藏了起来,方有蒙混之机。
一瞥眼,见床榻对面又有扇门,不知门后如何。于是走了过去,伸眼往门缝一望,见有一个男人正自用餐,瞧来这两房是一套雅间。心中忽然冒出一邪恶的念头,踌躇了半晌,脸上浮现出痛苦羞赧的神色,实在下不去决定。
门外那催命般的声音又飘进耳朵,说道:“不必着急,魅姬已守住梯口,小妮子既上得楼来,那便插翅难飞,咱们一间间慢慢找!”
阿阮牙齿一咬,偏头去看昏迷中的秦笑,喃喃自语:“希望你并非骗我,舅父,我这都是为了你!”
说着拉过一张椅子,将他搁置下来。推开那扇后门,飘然进屋。
男人察觉动静,抬起头来,向她投去目光。
阿阮一与那人四目相对,心中泛起惊涛骇浪。那人长相与之前那名装模作样的老妪极其相似,生了一张阴阳脸。
他左颊半边面皮甚美,美得空前绝后。肌肤是诡异的苍白,肉眼乍看,几乎瞧不出那是人脸,只道是一卷画了眉眼的妙笔丹青。而提笔作画者,其匠技亦是巧夺天工;画中人眉非眉,目非目,唇非唇,而是旷世神剑,仲夏璨星,丹顶绯红镶嵌融兼而成。世人常说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但王昭君之美是否真可落雁,杨玉环是否羞花,貂蝉是否闭月,西施是否沉鱼,均不得而知。即便四美名副其实,要想至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此境,也需四美并汇方显典故,而眼前这人明明是个男人,且形单影只,其貌却已足以相媲。他容颜之美,堪称空前绝后。具体有多美,非言词诗赋所能譬喻,唯有无与伦比一词。
只是,上天终究不是上帝,仁爱而非仁慈,造出这么一名人间尤物,却残忍都给予其致命的打击。亦或许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他左颊已趋完美,但右半边脸却鬼斧神工,密密麻麻遍布血痕,倒像是肌肤中的血管充胀欲裂,张牙舞爪的浮在皮肉表面。其狰狞之度,与他左颊一般,同样的无与伦比。
阿阮一见这人,登时物我两忘,呆若木鸡,只目不转睛盯着他脸庞。心中除对其容貌有讶之外,更多则是一股难以言宣之愫,究竟归咎于何,她一头雾水。只是心坎跳荡频率剧增,类似怦然心动。到底因何而动,却莫名其妙。
那人不知怎的,屋中闯入不速之客,他既不出声亦未恼怒,只淡淡的瞅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埋头扒饭,吃得稀里哗啦。
直至阿阮转动眼珠,觑见他那满头赤红长发,这才大梦初醒,脱口惊呼:“缥缈仙!”
那人猛得转头,满眼震惊。重又将目光叠准阿阮,张了嘴,却哑口无言,没发出丝毫音节。
阿阮一声出口,方知失态。那人一头拖地长发虽也是血液般的赤红,妖艳无伦,但长相与缥缈仙截然不同。美之一面远尤胜之,丑陋之态亦复如是。
阿阮想起此刻处境,门外强敌窥伺,过不多时便会寻来。舅父命悬一线,她哪有余暇理会这许多,走过去朝那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嘱他切莫开言。他似懂非懂,一脸疑惑。阿阮心知时机稍纵即逝,半刻耽搁不得,不再浪费时间,伸指在他脑后哑门穴,以及胸前中府穴上各拂一指,令他无法发言,动弹不得。随即拎他后襟,要把他提将起来。哪知阿阮手臂拉扯,竟挈不起来。阿阮呆了一呆,心想:瞧不出这人瘦骨嶙峋,羸弱纤细,居然有此体重。于是潜运内力,劲灌臂膀,使劲上提。不料对方仍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阿阮这一拽使上了五成力道,便是百余斤的花岗岩,也应手而起。眼前这人盘膝而坐,比阿阮站立矮不了多少。他个头虽高,总是清瘦,最多也就百来斤量,却为何扳之不动
阿阮并未察觉诡异,只当自己适才受惊过度,气力不济。瞥眼见他望向自己,亮目里似蓄微笑,哼了一声,不悦道:“你敢嘲笑我”他从怀里取出一物,如履薄冰般放在地板上。他探手入怀用得右臂,阿阮站在左边,没能瞧见,只瞥到他胳膊动了动,也不去理会。双掌同时递出,指透全力,揪住他后领猛得一提。阿阮料想自己这一提定可将对方打横抱起,然而倒也的确得偿所愿。但手掌触衣后扯时,便如抓棉花般轻如鸿毛,将他一下甩上头顶。因使力太过,幅度太具,手臂力道不能收放自如,这一甩登时失了分寸,只感掌心一空,那人给远远抛了出去。穿过后门,咚的一记闷响,摔在卧室床榻上。
阿阮一呆,不明所以,为何一二次他身躯那般沉重,这第三次竟如此轻而易举刚才似乎看见他从怀里摸出一物,垂目往地上一瞅。只见一条黑黝黝的乌梢蛇盘卷身躯,屈在桌脚一旁。
习武之人自不惧怕蛇虫鼠蚁,五毒虫豸,但这下始料未及,事起突兀,饶是阿阮颇具胆色,也给吓了一跳。她拍拍胸脯,安慰:“莫怕,莫怕。”附身细看,这一看不打紧,却见那蛇身躯纤细,长约三丈,鳞片泛光,面目狰狞可怖,但僵硬不动,死气沉沉,显然非真。她暗自骇愕,这假蛇似已特殊材质雕刻而成,这般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若非细看绝难发现。那铸工雕刻师手艺之巧,当真是神乎其技,不可思议。阿阮颇以为喜,越看越乐,要将这尊刻肖抬起来观摩,哪知手掌摊出上抬,竟同适才挪移那人一般。岿若璧峦,哪里撼它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