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阮瞧瞧寝室中平坐于榻的那人,再瞧瞧这蛇形雕塑,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暗骂:丢煞人也,奇哉怪也!
此刻危机迫在眉睫,她也不去揣度这假蛇如此沉重,对方如何收藏在身。掩上房门,转身奔进榻房,将秦笑塞在床底后,一跃上榻,放下幔帐。一切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那男子一直默默无言斜眼相觑,脸上有疑惑,诧异,荒唐,显是大惑不解。阿阮静静瞧着他左半边脸颊,瞧着他美得令人窒息的容颜,手掌按在他肩头,一本正经:“今日便宜了你,日后若敢在旁人面前胡言乱语,给我知晓,定叫你……”说到这里,潸然泪下,后面威胁的话也哽咽在喉头。
她脸上兀自红晕生花,从双颊蔓延至耳根。羞涩,委屈,幽怨等各种神情纷至沓来,但凡女子待嫁出闺之态,应有尽有。她此时盈盈十五,有道是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以此句描幕,但真恰如其分,涵诗谬意。
那人见她这副模样,抓耳挠腮,浑然不知所谓。媚眼流波,滴溜溜的转,上下打量阿阮。
他正打量得津津有味,突见阿阮将手伸至腰间,开了纽扣,宽衣解带,褪下自己外袍,接着要去脱内裙。他大惊失色,忙偏头闭目,出掌制止,丑俊各占的一张脸登时也生出两朵玫瑰,另一只胳膊在旁不停打着手势。
阿阮本来满腔臊怯,一感他手掌碰到自己腰胁,身子便如触电般颤了两巍。她不明对方挥舞手势欲表达什么,只道这人与缥缈仙那厮不同,是个正人君子,呓语道:“我,我只是想请你帮个忙,陪我逢场作戏,骗过敌人。公子一看便是好人,你大仁大义。江湖救急,不吝相助可好”说着泪眼婆娑,满目乞求。忽然想起适才点过他两穴,问道:“咦?你怎么能动了?”
男人给她那水汪汪的眼睛平直凝视,胸腔心口小鹿乱撞,如坐针毡。已知对方不明自己手势之意,正要挪下榻去。阿阮伸手触他衣服。男人吓了一跳,向床沿边靠拢,举止忸怩。他这个动作只是自保自卫,却刺了阿阮眼睛。只道此人不知好歹,自己已温言相央,又主动投怀送抱。滑天下之大稽,出尽女子洋态,今后也已无言以抒其愧。他占了便宜,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眼下火烧眉毛,她也不及交代来龙去脉。抢过去一把揪住男人衣领,稍微用劲。刺啦一声,给之扯得七零八落。将破衣往床头一抛,双臂作圈,搂住了他腰。
独特的男人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胴裸之身皓如月华,亮若昼日,刺得睁不开眼。阿阮给这股男性魅力熏得颠三倒四,本来要取妙笔生花强行灌药的念头也即打消。这一拥竟有奇效,一搂过后,跟着作势扑倒,将他按在榻上。
触衣带水中,男人鼻尖嗅到阿阮身上的女儿体香,大脑顿时混沌,理伙不清。抵拒之举刹那消弭无形,给阿阮一按而倒,竟无半分反抗之力。心中只讷讷琢磨:她这是要与我洞房花烛么?我与她素不相识,她怎么怎么难道这便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么?我,我怎地有此荣幸
阿阮哪知他心思,自己按照传统法子,挑逗撩弄。但一措柔情蜜意过去,他竟直愣愣的无所反应。虽面红耳赤,但手足无措。阿阮凳时恍然:他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如此不解风情,看来尚且是个愣头青,黄毛小子。
瞧他表情憨态可掬,阿阮不禁破涕为笑。他不乘人之危,阿阮自是求之不得。但心知如此一来,这场骗局便破绽百出,未必能逃脱敌人眼睛。可事已至此,她也晓得自己绝计难豁清白不要。这人适才穴位受封,却能无故自解,瞧来非庸闲之辈。既肯屏口协作,倒也省事。于是头靠绣枕,侧卧在里,拉过床头被褥盖在两人身上。两只脚胡踢乱蹬,嘴里娇音嗲气,污言秽语滔滔不绝。
原来阿阮适才在危怠中计上心头,欲与眼前这男人袍笏一场颠鸾倒凤之戏。若那三人稍知廉耻,便可就此瞒天过海,蒙混过关。这戏要演足,需得入木三分,否则对方见微知著,过来揭开棉被,一切鬼蜮伎俩无所遁形。自己与她们无冤无仇,有率逃脱,但秦笑势必性命难保。好容易觅得当年血海深仇知情人,怎能轻易任由旁人杀了
阿阮刚说了句:“死相了,要亲热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忽听砰砰两声,外门给人踹开,两人走了进来。一人说道:“这是最后一层高楼,底下几层未见影踪,想必那丫头定然躲在暗处,料她也逃不了哪里去!”另一人道:“秦笑这厮多管闲事,害得你我功亏一篑。不雪此恨,鬼庾三魂贻笑武林!”先前那一人接口:“哼,这厮若非突袭,焉能胜我三人……”
二人边破口大骂边翻箱倒柜。阿阮将她俩的对答一字不漏尽闻于耳,想起适才与秦笑之谈,寻思:原来她三人便是鬼庾三魂,给舅父追杀这许久,怀恨在心。料来缥缈仙多半也中了她们算计,引来与舅父鹬蚌相争,她们好渔翁得利,杀他泄恨!哼哼,技不如人也就罢了,竟这般背后诽谤,当真无愧“鬼庾”二字。似这等人,即便武功绝顶,那是同样的贻笑武林!
她自顾自的嗤之以鼻,只觉背脊一凉,棉褥已给人揭开。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响在头顶:“嘿嘿,小丫头以为假装偷汉子窃情人,便能逃过奶奶法眼么?”
阿阮暗呼糟糕,不想这帮人动作如此迅速,自己一分神间便寻了过来。把戏既已拆穿,负隅顽抗亦是无用。坐起身来,拾起一旁外衣围在身上。抬头一望,果然正是适才那三妪中的其二。均手持铁拐。只是脸色各异,左首那人满面皱纹,呈竖条形一根根俯在肌肤表皮,像是爬了无数只灰白蛔虫,令人不禁作呕。右首那人相貌也大同小异,脸皮枯槁如柴,只是其上纹路却非竖直,而是横向,从左耳根牵往右耳,如同给人弯弯曲曲画了数十条波浪线,诡异至极。
适才逃亡中仓促混乱,阿阮只蜻蜓点水一瞥而过,并未详细端详。此时辨认,只看得心中突突乱跳。她曾听笑丘澜谈论武学,知一人内功练至顶上乘境界,皮相容貌皆有异变。天鸾九老年过七旬,却皆老当益壮,童官花发,仙风道骨;秦笑时时刻刻脸色醉醺,并非酗酒,实乃内功登峰造极之故;缥缈仙驻颜轶灸,面如冠玉,均因
内功绝顶。眼前这三人其貌不扬,但肌理之怪,肤质之异,却不逊以上诸人。
念及此,阿阮忍不住瞧了瞧此刻与自己并头而卧的枕边人。他整张脸一分为二,模样截然不同,不知是否亦具上乘武功。但观他年纪轻轻,岁数比自己长不了几载,即便有独到之处,谅也不足为奇。
阿阮见计谋识破,给对方捉奸在床。一不作,二不休,将计就计。挽起身旁男人胳膊,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吻,说道:“我与我夫君约好在此幽会,途中巧遇缥缈仙。他见我美貌,要轻薄我。来到此处又偶遇秦大侠,他侠肝义胆,遂托他庇护。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既蒙他相救,见他有难,如何能袖手旁观于是便从你们掌下救了他来,偿了一债。如此一来,我与他便两不相欠,再无相干,适才已命夫君遣人送他走了。唔,他受伤颇重,我夫妇便交代轿夫送他去医馆诊治。你们立刻去附近探访,为时不晚。”她一边撒弥天大谎,一边暗自用指甲掐身旁男人,以示己意。随即眼珠滴溜溜一转,望向竖纹老妪。目露敬仰,连珠炮拍起马屁:“鬼庾三魂名震江湖,小女子向来久仰。这位婆婆想必便是栀子香魂老前辈罢,今日得瞻尊采,不胜荣幸。”她见那老妪髻鬓插了两珠花钗,遂瞎言而蒙。
她这一套说辞天衣无缝,无隙可寻。但鬼庾三魂老奸巨猾,哪能轻易上当嘿嘿冷笑两声,转头朝偎在旁边的男人问道:“之前没见过你,婆婆且问你,小丫头说话可真”
男人脸上微显涩赧,破有窘态。但这异样转瞬即逝,跟着投桃报李,也往阿阮脸上吻了一记,这才点头。
横纹老妪啐了一口,怒道:“你是聋子么?婆婆问话,你只管一五一十老实回答,谁有空来瞧你俩小娃儿卿卿我我!”
他的反应在阿阮意料之中。她想温香软玉在怀,便是騃童钝夫,酒囊饭袋,也该心欲荡漾,意乱情迷。何况吃了豆腐偿了鲜,哪有无动于衷之理
男人血唇略启,以手指了指嘴巴,再摇头晃脑。
室内三人同时一讶,均想:原来是个哑巴!
竖纹老妪朝阿阮横了一眼:“你这小妮子长得挺美啊,怎地眼光如此不济。选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八怪做夫君但你见识到是不错,晓得婆婆大名。你既能空口说出婆婆名讳,料来所言非虚。那轿夫载着秦笑往哪个方向去了?”忽然心中一凛:魅姬首在楼道必经之路,若秦笑真下得楼去,如何不给她知觉这小丫头扯谎!
她最恼旁人乱语相欺,一明事实,登时怒火中烧。举起手中拐杖,一棒朝阿阮颈中击去,要一杖便令她身首异处。怒道:“哼哼,小丫头鬼话连篇,妖言惑众,可骗不了老婆子!”
阿阮见她脸色由阴沉转为平和,只道她已信了八成。哪知对方喜怒无常,说动手便动手事先既无防备,临头便无反抗之力。何况敌人武功高深莫测,别说抵挡,连闪避也是妄想。只半个眨眼,杖头离颈已不逾三寸。
眼见这一杖便要将她切体分尸,阿阮只道必死无疑。无论于道义恩义以及情义,她皆不能出卖秦笑,但死之前盼望做件好事,高声狂呼:“且慢!”
栀子香魂听她喊声尖锐,立时撤腕,杖头在她颈中中途停下。说道:“婆婆这一棒下去,你这脑袋便不保了。小妹子聪明伶俐,机灵可爱,婆婆欢喜得紧,你若告知秦笑藏身之处,或是将之带来。婆婆不但饶你性命,且收你为徒,收你一身天下无敌的功夫。唔,瞧你先前施展的轻功,应当是天鸾墟无疴神经中的“自在飞云”。这功夫却是不错,但如何能及婆婆这般厉害否则早已逃得远远的。你若学了婆婆的本领,旁人追你不上,天下谁乃你何”
第17章 第拾柒章绕指柔
阿阮听栀子香魂一语道破自己师承来历,面色镇定,心中却即大骇:这老妖婆既知我师门,仍敢口出狂言,瞧来比之缥缈仙,只怕更难缠!
栀子香魂利诱,横纹老妪便威逼,手中拐杖举过头顶,作势欲击,喝道:“你今日总之逃不了,交出秦笑便罢。若一意孤行,不自量力,哼哼!”
阿阮见他杖上隐隐氲出一股紫气,知厉害无比,心里也自发毛。但兀自咬牙,坚定立场,心想:舅父就在床底,她们稍后一搜便知。即便我三缄其口,亦是徒劳,只有使权宜相激。说道:“婆婆既自负武功了得,为何不待秦大侠重伤痊愈,再光明正大分个高低届时熟强熟弱,一赛便晓。我上楼之时,已将秦大侠托付于人,如今早走得远了。你们若杀了我,十日之内决计寻他不着,那时秦大侠养好身子,自会卷土重来,寻你们晦气。”鬼庾三魂既能大费周章计伤秦笑,行事狠辣,自是穷凶极恶之徒。阿阮也知自己这几句话等于空口,绝难得售。但无计可施,总不能坐以待毙。
栀子香魂一张皱巴巴的丑脸褶得更加厉害,愠道:“老婆子在武林称雄逞霸时,你这小妮子尚处襁褓吸奶。莫道耍些小聪明,便能侥幸。婆婆虽不能杀你,但有得是法子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着左手电念般探出,去戳她笑腰穴,口中桀桀笑道:“咱们便来打个赌儿,瞧是你嘴巴硬,还是婆婆手段狠。”
阿阮知这苦头势所难免,非吃不可。眼见对方指到,无法抵御,指着身旁哑男说道:“我落到你们手中,生死全不由主。要杀要刮,悉听尊便。但他无辜,与这场恩怨仇杀毫无牵连,你们别迁怒于他!”戏码揭幕,她也不再乱喊夫君。
哑男目光灼灼,脸色崇赭,望向阿阮的眼神意味深长。
栀子香魂手指已触及阿阮外衫,听了此言,讥道:“你自己泥菩萨过江,却来理会旁人死活。婆婆向来有个不俗不雅的小毛病。旁人越求之,我便越毁之,只能叫你失望了。”她正要拂穴,突然左首一只手臂抢将过来,食指反点她腕下“太渊穴”其余四指各冲“鱼际”,“少商”,“少冲”,“少府”四穴。
这一爪突如其来,迅捷若思,且势道凌厉之至。无论如何拆解,总是顾此失彼,非给戳中两指不可。栀子香魂大惊失色:瞧不出这小妮子武功这等高强!对方指尖缭绕着一股诡异的黑气,显然淬有剧毒。她知道厉害,无法硬接,只有撤掌后退,再也不敢贸率轻敌。
却见那只手从阿阮腰后缩回,竟是身旁那奇貌哑男所发。她一骇非同小可,心想:这小子武功古怪,这一招明明是缥缈仙的“蚀骨断魂手”绝技,何以他竟会使问道:“你是缥缈仙弟子么?”
适才两人虽只交换一招,但其险恶之处,实比千军踏骑,万马蹄践凶险百倍。若哑男出手稍迟,阿阮便是生不如死之祸。哑男暗中解围,她不知自己已出生入死经历了一转。对方这般问,她却懵懵懂懂,不明其故。
哑男摇头。
栀子香魂道:“不管你是何方来历,我鬼庾三魂杀人百无禁忌!”说着右臂一扬,那根握在掌心的奇形拐杖当头便击了下来。她这兵刃怪模怪样,杖身圆润,杖头却是一朵白瓣栀子。花开正纤,典雅篱中,栩栩便是一株肖刻。
莫瞧她兵刃雅致,似乎并无致命利害之处。这一击却是威风凛凛,犹如降空霹雳。她明明击向那哑男,但余威波及,侧旁的阿阮竟无法抵受。气海中的真气决堤崩溃,犹如浪涛咆哮,险些冲断筋脉。总算无疴神经号称无疴,便是内功奠基沉稳,后顾无忧之故。她功力有限,但气定神闲,倒也挺了过来。
栀子香魂狰狞一笑,满拟对方手无寸铁,定给砸成肉泥。不料杖头垂坠,宛似搅在淤泥潭中,软绵绵的竟无半分着力,而她杖上苦修六十余年的劲道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饶是她一生大小临敌数千战,应付经验丰裕,也不禁勃然变色。她一怔之下,只感虎头酥麻,对方正施擒拿手夺她兵刃。那哑男手掌画成无数个圆圈,层层叠叠聚在半尺之围。杖头裹在圈内,那朵娇艳灿烂的栀子花竟隐了形状,看不清楚。她心中暗赞:好俊的功夫。有心一睹对方武功中的法奥门路,但兵刃荏苒遭夺,实无余暇他顾。忙运内力相抗,要挣扎卸脱。岂知刚一催劲,杖身便爬上一股黑气,竟是那哑男“蚀骨断魂手”上的邪毒。
她知这剧毒厉害无比,沾肤即渗,顷刻间侵入四肢百骸。虽名蚀骨断魂,却并不致命,其苦楚凄惨却比刀口切舌,喉头吞针尤过百倍。中毒者自足底起始,全身血肉腐靡溃烂,化为浓液。期间如千虿啮食,万蛇啃撕。白昼午时中毒,深更子时便成一具骷髅白骨,唯留内脏以及脑中浆髓不受影响,因此性命无碍。但筋肉烂后重长,再烂再长,如此循环往复六十四日。六十四日之后,毒至入脑,中毒者神经错乱,就此癫狂,沦为疯子。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栀子香魂曾有幸目睹缥缈仙施此毒技,彼时的毛骨悚然,至今历历在目,心有余悸。她一见那黑气,只吓得魂飞魄散,嘴里大叫:“死灵愣着做甚快逼他撒手!”声音凄厉,犹似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