皭灟/娪甑——瓐孍
时间:2022-03-22 09:58:30

  阿阮忧眉暗骂:“今日我若能逃得性命,来日必叫这三个老太婆吃点苦头不可!”她不再理会身后,偏过头去。情不自禁又盯上瘸哑青年脸庞之上,将头枕在他背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忽然猛得醒悟,阿阮一拍脑门,贴唇在他耳边低语:“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她们要擒拿的目标是我,你将我坠下马去,一个人便易于脱身。”
  瘸哑青年瞪了她一眼,大有怨怪斥责之意。他骑术粗糙废烂,手拉缰绳,尽拣荒僻崎岖山径而行。眼前拐过一处险坳,前方出现一道十字路口。正要勒缰调转马头,身后风声劲急,有暗器射到。阿阮回眸一瞥,见是数十片碧绿桑叶,咻咻咻已至眼前,吓得花容失色。她知武功练至绝顶,拈花吐气皆可杀人于无形。莫瞧这小小桑叶,冒似微不足道,但其铡威,不逊世上任何厉害暗器 。她功力在本门同辈中出类拔萃,却如何能与这绝顶高手相提并论桑叶射到,只有引颈受戮,哪有屈避闪格之力
  霎时头顶长发飞扬,一股阴风拂髻而过。擦擦擦三响,已将敌人暗器劈落。原来是瘸哑青年挥掌相救。但见身后呼呼之声滔滔未绝,草芥枝叶源源不断飞将而至。阿阮只感身子一轻,后颈衣领给人提起,不由自主转了个弯,扑在一个怀抱里头。她一愣神,随即恍然。瘸哑青年右手拉着缰绳,只左膀有空应敌。但独木难支,又无兵刃,对方三头六臂。车轮耗战,暗器不竭,时刻稍久,阿阮难免受伤。本来凭他功力,即便双足有患,要全身而退原亦不难,只因决意护住阿阮,这才手忙脚乱。
  只这么一岔,噗噗数响,他肩头已中了六枚暗器。这桑叶本质柔软,但给敌人灌输了深厚内劲,坚如钢锥,利若宝刃。叶口插进肉里,登时鲜血喷涌,流淌如柱。与体汗混淆一处,顷刻间遍体殷红,已分不清汗与血。
  阿阮卧在他怀中,鼻间腥味弥漫,自己上半身也染了不少。见他为自己受伤,眼眶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心里惭愧:他能为我流汗流血,我却无法为他流一滴眼泪。
  阿阮原非婆婆妈妈,多愁善感之辈。但今日遭际非同寻常,心里五味杂陈。情绪跌宕起伏,竟似变了一人。
  这时鬼庾三魂见瘸哑青年受创,大喜过望,急忙催马疾追。但她三人坐骑虽脚力雄健,却是一瞬间的风驰电掣,时刻稍久,步伐便缓。而阿阮二人所骑的青骢却后劲极长,余力悠久,初时虽有不及,但耐力平持,竟体力不衰,逐步将她三人抛后。
  魅姬幽魂大急,接着矍中生智。手中那疋人脸拐杖倏地脱掌掷出,端携劲道,直砍前方青骢后足。只需斩断足踝,马上两人便逃之不夭。此刻前一后三,四骑相距约莫五十余丈。她这一掷之力势不可挡,满拟定可得手。不料正经十字衢途,青骢忽尔转向,一个迂折,径直往东首驰骋。好巧不巧,逢杖击到,杖头从马胫寸许处擦肉而过,终于落空。魅姬幽魂掷杖时全力以赴,事先掌心并未存有余劲。一招不中,拐杖无法中途碾旋。尖锐破空,笔直飞出了百余丈之远。
  三魂“唉”的一声长叹,只道棋差一着,再也追逐不上,正要打退堂鼓,不料东首“嘶”的一声马吁,阿阮两人竟未远遁。三人相顾大喜,忙策马掉头,只见东首道上乱岩崎岖,遍地嶙峋。虽有上岭山径铺路,然地皮陡峭,坐骑不易落足。
  死灵亡魂勒马停辔,运起内力,高声呼道:“咱们鬼庾三魂说要杀人,便非取其性命不可。你两个小娃儿还是快快投降,过来领死罢,婆婆慈悲,给个痛快全尸。”
  阿阮从瘸哑青年腋下探出头去,说道:“人都死了,留不留全尸又有何用既然留了全尸,不如留一条命罢。”
  鬼庾三魂见周遭高峰嵬巍,崇山峻岭,坐骑代步不便。纷纷跃下马头,施展轻身功夫去追。栀子香魂赶在前头,边纵边道:“唔,婆婆瞧你小姑娘楚楚动人,答应不杀你就是。你那小相公腿脚不方便,婆婆这里有灵丹妙药,可供医治。”
  阿阮摇头娇笑,说道:“那位婆婆有言在先,才说非取我们性命不可。你们俩一唱一和,可骗不了姑娘。”
  栀子香魂大怒,喝道:“今日累得我仨功亏一篑,秦笑没能杀成,你两个小崽子便替他受崽!”
  阿阮不再理会她三人,观察身周景物。这岭不高,是座锥形垒丘,不多时便可登攀上巅。她极目远眺,只见山外有山,岭后更有一矗高峰。那峰壁平滑如镜,便如一堵石墙坐落在层峦叠嶂之垓,截住了所有路径。而峰顶直插上天,不见尽头,真正的高耸入云。
  数月之前,阿阮初习无疴神经,笑丘澜曾于她谈论武林中的奇人异事。说世上最高的山便是尼马拓江南岸邪派的“神仙峦”,远近闻名。传闻此山之巅,便是神界仙家之门,顾名“神仙”二字。但究竟是否属实,千百年来无人得晓,只知此峦高不可攀,无数武林高手曾想方设法窥其全貌,均无果而终。这神仙峦起源何时,江湖之中明皆无人,似乎亘古即立,与世长存。
  总而言之,神仙峦是武林中最神秘的一个谜。
  阿阮平日最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极易转移注意力。一见这叹为观止的巍峨,登觉大开眼界,将适才的多愁善感抛至九霄云外。目光不住东张西望,口里问道:“你家住在神仙峦么?”头顶嗯了一声。她瞠目结舌,猛得回头,瞪大眼珠,结巴道:“你,你不是哑巴”
  鬼庾三魂武功造诣已臻化境,可因轻功差劲之故,纵然弃马步行,一时也难以追上。但见对方径直朝神仙峦快行,皆面色一喜,均想:再往前半里,便是万丈深渊,瞧你俩还能逃到哪里去。
  三人相顾嘿嘿贼笑,反而不着急追赶,气定神闲觅路而攀。
  果然,再行了小刻,已处山岭顶端。峰巅是一处荒僻坪地,幽兰葳蕤,杜鹃烂漫,一派鸟语花香。芳萋尽头垛了块石碑,碑上凿有“碧落涯”三篆。字迹虬健,深入寸许,游龙畅霄,显是名杰之笔。
  瘸哑青年与阿阮于雅艺书画均一窍不通,那大篆虽佳,却是一瞥即过。瘸哑青年勒缰吁马,阿阮伸长脖子直探,见碑后是一道天堑,沟壑对面正是神仙峦镜壁。她仰望苍穹,镜壁果然直冲上天,不见尽头,心中慨然叹道:这神仙二字虽俗不可耐,却也名副其实。垂目俯视渊下,只见云雾缭绕,浓霾锁谷,却望不到底。饶是她胆量颇豪,亲眼目睹此情此景,却也吓得腿脚酸软。即便身处马鞍,也恐一个十足坠落。
  那貌似无底的深渊宽不逾二十丈,但左右延伸,犹如无穷无尽,不知通往何处。坪地除来路之外,前临天堑,东西两首亦是悬崖峭壁,无路可退。阿阮发觉此节,骇然道:“你纵马往这边疾驰,如今却往哪里逃去”
  一抬头,瘸哑青年正以左手掐着颈中喉头,竭力梗咽,似乎想开口说话。嘴里发出一连串咳咳咳声响,便如老年吐痰。半晌,终于从牙缝中崩出了几个字。他双眼直视阿阮,目光意味深长,沙哑着嗓子,吐词不清:“你……你敢跳……跳下去么?”
  阿阮从未有此念头,眼下火烧眉毛,也无暇去问他嗓子为何如此。听他这般询问,嘴唇嗫嚅,不知如何作答。这般深渊,跳下去自是跌得尸骨无存,她连靠近尚且发怵,何敢言跳
  他接着说:“我……我是一定……一定会……跳下去的,如果……如果你敢,我便……做你的铺垫,你……你不会摔死。”
  他说话虽断断续续,有气无力,但字字坚定,毋庸置疑。语气中的诚恳真挚,阿阮心尖有感,说道:“即便我不死,这么深的天堑,一旦堕入,一辈子也上不来了!”
  阿阮心中明白,他功力深厚,跌落时垫在身下,以绝强内劲消去下坠势道,自己便可安然无恙。但纵然可保一时半刻之命,终究无水无粮,仍死路一条。
  她忽然问:“你成家了么?家里有妻子么?”
  他歪着脑袋,莫名其妙,摇头。
  阿阮腮边发炽,咬着唇,一字一句:“你是世上第一个与我同生共死之人,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事已至此,我便再与你同生共死一次。你不用做我的垫身石,如果我们侥幸未死,便做夫妻。”她指着那石碑:“你瞧,咱们这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同生见。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届时咱们便是神仙眷侣。我随你驰骋江湖,你陪我遨游天下!”她将手伸到他仍血流不止的肩头,轻轻抚摸。千种柔情,万般怜惜。
  他身子颤了两颤,僵在鞍上。
  两人三言两语之际,鬼庾三魂已奔上岭来,见二人勒马停步,知已穷途末路。魅姬幽魂说道:“大路通天,怎地偏偏走此一条。如今后悔了罢!小丫头,你若初时便交代了秦笑,也不必枉自无辜送命。”
  阿阮笑道:“唔,秦大侠眼下多半已回归墨槿山了,你知我因他遭难,伤一痊愈,立即便赶来替我报仇。你三个老婆婆勿要心急,秦大侠也定仁慈怜恤,给你们一个痛快全尸。”栀子香魂拐杖在地皮一顿,说道:“哼,死到临头还这般不知所谓,即便如此,你也无福目睹了。”阿阮伸唇便在瘸哑青年脸颊上亲了一吻,笑靥如花:“不过还是要多谢你们啦,让我得遇我夫君。咱们生死与共,比你们三个丑老婆子可逍遥快活得多了。”栀子香魂冷笑:“我们是丑老太婆,哪及小相公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嘿嘿!小丫头,天下男人死光了么?与这样的丑八怪做夫君,真是糟蹋了你的花容月貌。”
  瘸哑青年一听她之言,眼神微有黯淡。低头去看阿阮,不料她亦正目光炯炯凝视自己,只听她道:“是我连累了他。如若旁人真认为不般配,瞧他不起,我便自毁容貌,与他同受世人排斥,共遭世人鄙夷。咱们是物以类聚,惺惺相惜。”
  死灵亡魂道:“小伙子其貌不扬,武功却当真了不起,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高弟”她见瘸哑青年会使“蚀骨断魂手”以及那头妖夭诡异的红色长发,只道与缥缈仙有些关联,需探个明白。
  阿阮朝他看了一眼,目光期待,也想知他来历。但他嗓子有异,适才简扼数语,已喉咙疲惫,只摇头不言。眼珠骨碌碌一转,说道:“他是魔道领袖的首席高徒,得其师倾囊相授,早已习得绝技。他师傅对他寄予重任,你们杀我,那不打紧,可若害了他,便与魔道领袖结了梁子。嘿嘿,得罪了他师傅,你们惹得起么”她胡言乱诌,也不知是否能恫吓敌人,只盼对方畏惧那魔道领袖的威名,或许当真手下容情。
  尼马拓江南北两岸,武林正邪两道,均有公认的第一强者。秦笑多年前纵横江湖,打遍天下,终获正道魁首之衔。而邪道中,派别,帮会,教门自也不计其数,其以“阎罗派”居首。掌门酋冷便是教头。只领袖二字,倒并非是说其具一呼百应之势,掌管邪派整体生杀予夺之权,乃指武功最高,名头最响之意。
  殊不知鬼庾三魂行事肆无忌惮,连秦笑这等声名武功与酋冷并驾齐驱之人亦照杀不误,又岂惧邪派领袖之威之所以有此一问,不过好奇而已。再说她三人曾与酋冷动手,知瘸哑青年武功虽高,却与酋冷大相径庭,绝非一路。什么首席高徒云云,定是阿阮信口开河。
  魅姬幽魂道:“小丫头瞎三话四,可骗不了老婆子。哼,即便他身份属实又如何,只需将你两个齐杀,神不知鬼不觉,谁又知晓了”说着走上一步。
  阿阮见谰言无效,略有沮丧。瘸哑青年见敌方三人逐步逼近,右臂将阿阮抱在身前,左掌在马鞍上一拍。青骢马吃痛哀鸣,前蹄翻扬。两人已借势跃离马背,飞身坠落深渊,撞散雾霾,直往渊底堕下。
  雾瘴忽开忽阖,给冲散了裂缝,霎时复又聚拢。阿阮的尖叫兀自遮掩不住,从雾下传了上来。虽逐屈减弱,但凄厉尖锐,听来尤为心颤。
  鬼庾三魂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于此节始料未及。她们只道那青年武功忒强,给逼上梁山,走投无路,定会竭力一搏。说不定侥幸胜出亦未可知,虽几率渺茫,总好过坐以待毙,却不想他二人竟如此怯懦。不过倒也省事,无需她三人动手。
  三人踱近探头,但见郁郁蒸霾,盖住了下方景物。心知此渊深不见底,活人坠下,必死无疑。魅姬幽魂说道:“这小妮子是死了,但秦笑的线索却也就此而断。此人不死,咱们寝食难安,如今却上哪里寻他去?”死灵亡魂道:“小丫头往这边逃,或许是想调虎离山,她之前那些话多半不可信,咱们回酒楼去瞧瞧。”三人点头,一致赞同。于是循路觅径,往来路下岭。
  阿阮给瘸哑青年箍在怀里,双双跌下万丈深渊。只觉耳边罡风咆哮,刺得面颊爆辣生疼,宛如千刀万剐。这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与数十丈高楼可谓天壤之别。阿阮给那疾风吹得睁不开眼,早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口的尖叫,两臂却下意识的圈在身边依靠脖颈里。
  半个时辰之后,身子仍不由自主直往下堕,毫无止歇之状。阿阮鼓起勇气往脚下蜻蜓点水一瞥,只见足底白雾濛濛,东南西北入眼处均是清一色的茫茫雪白,如梦似幻,犹如不在人间。她不敢多看,目光匆匆即收。
  瘸哑青年剑眉紧蹙,左手搭在肩头。适才颠簸紧急,并未理会,如今闲了下来,痛感袭来。
  阿阮柔声问道:“很疼么”话一出口,连忙捂嘴,知自己明知故问。话锋一移,再问:“咱们就快要死了,我想在死之前,知道你姓甚名谁……啊!”她话未说完,突然身子不堕反升,给瘸哑青年抛上头顶。
  此刻两人均往下坠落,双足无法着力。但他内功既深,膂力尤存。两臂横抱阿阮,举手便扔。如此一来,阿阮给他摞上丈余,他自己却身不由己徒增坠势,下落速度更疾了。
  两人此上彼落,阿阮只觉身子一轻,宛如腾云驾雾一般。但没飞多久,瘸哑青年那股推力一尽,复又重重跌坠。这一次同样也未坠多久,便摔入一个怀抱。正是瘸哑青年将她搂接在手,两人同时停顿,不再下坠。
  这两下变故兔起鹘落,只是半个眨眼间的事。阿阮虽未受太大惊吓,却也呼叫出口。但见四周雾霾皆消,障碍全除。虽光亮晦暗,望出去模模糊糊,总算能隐约视物。
  阿阮没理会周遭场景,第一眼首当其冲,便是去看瘸哑青年如何,是否已摔得粉身碎骨。一侧目,他那张巧夺天工的脸仍完好无损,正贴在自己发梢,呼呼喘气。胸膛不住起伏,显是累得厉害。
  阿阮仔细打量,忍不住脱口询问:“受伤了么?哪里摔着了?要不要紧”眼光上下游移,手掌胡乱摸索。总算确定除肩头外无其余伤患,这才如释重负,长长得吁了一口气。但想如此高度堕下,自己因得他庇护才幸免于难。他血肉之躯,如何能抵受如此冲击
  但见他面色微有苍白,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只是疲倦憔悴,毫无内伤迹象。阿阮不禁栗然动容:如此深度掉将下来,竟不受伤,委实匪夷所思,只怕舅父亦无此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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