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敢忘。”谢琰脸色未变,照旧是温雅从容,“世伯此话怎讲。”
尹稷没想到他事到临头还一副如常,突然朗声大笑:“我竟不知,你倒是个人物。”
谢琰硬着头皮承了尹稷的讽刺。
尹稷笑后,堂内沉寂下来,没有人再开口。
仿佛诸事皆已心照不宣。
尹稷笑着笑着,眼眶微微湿润,他猛然闭眼,心中悔恨,自诩一生光明磊落,竟在儿女婚事上,险些害了婵儿一辈子。
好在,能看清谢家本性,也不枉敌营生死几遭。
如今他回来了,再无心力南征北战,留京陪伴女儿,为她择觅良君。
尹稷看向谢琰的目光冷如冰霜:“行了,多的话,想必你我都不愿听,老夫此番不请自来,只为拿回定亲信物。”
谢郦阳知道尹稷不想说北境的事,但是不屑亦或不敢开口,有待商榷。
毁亲另娶的确错在他们,可也不能平白蒙了尹稷的嘲讽。
同样在朝为官,他侯府难道比不上险被抄家的将军?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尹稷是死过一回的人,且背负罪案,以皇上当日毅然决然收回将军府的阵势,他便是大幸没有阵亡,又当如何?
不过再被下狱审问罢了。
方才尹稷与谢琰说话间,他便在思考,脑中甚为清明。
皇上重病,尹稷不可能入宫觐见,宫中且未有旨意,只能证明,他侥幸没死,逃回京城。
谢郦阳当即分辩道:“尹兄话何必说的难听,本侯看着婵儿长大,一直拿她当女儿。无奈尹兄身负疑罪,只能暂缓亲事,等风头过去,再迎令爱进府。”
尹稷听笑了。
他也不解释叛国的罪,只看谢琰:“那侄儿如今的夫人是?”
谢郦阳噎了一噎,正要解释,尹稷蓦然打断,双目沉邃,低吼道:“让他说!”
谢琰静默半晌,堂内尽皆无声。
在尹稷要吃人的目光中,他低头,忽然撩袍而跪下。
尹稷脸色不变,看他要如何。
谢琰神情是浓浓的悔歉:“请世伯听小侄一言,数月前,世伯衣冠冢下葬,尹小姐无依无助,只能委身破旧残院。小侄曾想帮扶,怎奈尹小姐摔碎了我谢家赠与的定亲之物,毅然而去。小侄日夜相寻,却不见她。”
尹稷听他这话,暗暗猜想,应该是那时候,婵儿就被皇上接进了宫。
思及皇上的吩咐,此事不宜外扬,便闭口不谈。
谢琰抬头,看了尹稷一眼,似乎很难启齿,顿了一会才又说:“小侄一心想娶尹小姐为妻,但她。”沉声长叹,转眼将另娶他人的错,安在了尹婵身上。
只因尹婵轻视定亲信物,失踪难寻。
他心如刀绞,不得不弃了婚事。
这番言论尹稷不肯信,他琢磨着,沉吟道:“这么说,若非婵儿决绝,世子仍想做我尹家的女婿。”
谢琰诚恳无比:“小侄所想所念,一如从前。”
站在影壁后一直没有出来的谢厌,听到这句话,面如黑炭。
当真和他父亲学得了十成十,佛口蛇心。
谢厌脸色愈沉,手指捏紧,一时满心艰涩。堂间下跪的谢琰还想再说,他衣袍轻曳,沉步走出,冷嗤道:“以妻为妾也是你的想法?”
幽邃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定在谢琰脸上。
谢琰陡然有种被洞察心思的胆怯。
又是他?
御花园醉酒他忘了一干二净,只记得这生有疤痕的男子,是在酒楼见过。
怎会堂而皇之地出现谢宅。
谢琰怔疑的当下,浑然不知一旁的父亲,自其人从影壁现出身形起,就皱紧了眉。
谢厌泰然走来,没有给谢郦阳任何眼神,自顾站在谢琰面前。
谢琰便犹如在跪他。
这让谢琰神色不虞,刚要站起,疤痕男子却陡然倾身而下,一张狰狞面孔落进眼中,他呼吸一滞。
当此时,谢厌漫不经心攥住他的衣襟。
动作极轻,似乎没有用力,可谢琰不管怎么挣扎,都没法脱身。
此刻犹如案板待宰的鱼肉。
他怒瞪双目:“你是谁?”
谢厌只当听不见这质问,扫视谢琰气红的脸,眼眸晦暗:“胡言乱语,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觉得配得上她?”
一手扼住他脖子,往旁边狠狠一扔。
谢琰倒在地上,何其狼狈,喊道:“来人——”
却被谢郦阳截下话:“住嘴。”
“父亲?”
他不敢相信,难道任由此人在侯府胡作非为。
谢郦阳同样难以置信。
突然出现的男子他合该认识,那块胎记简直和出生时一模一样。
但左脸的几道深疤,狰狞可怖,他有些陌生。
谢郦阳不由赤红了眼眶,死死盯住。
谢厌自始至终不曾看他一眼,处理了谢琰,后退一步,站在尹稷身旁。
尹稷脸色已经十分难看,觉出不对劲,转头问道:“你说清楚。”
谢厌将当日石花巷所见所闻告之。
听完,尹稷怒火中烧,走过去,也不客气,一拳砸在谢琰的脸上,叱骂道:“做你的妾,简直放肆,痴人说梦。”
尹稷行军多年,不说武艺绝尘,拳头倒实打实的硬。
“唔!”谢琰文质书生,秀雅公子,三两下就一脸青肿,两股血从鼻间淌下。
他脸臊,忙捂住口鼻。
想再找借口,可见谢厌乌黑的眼睛,似在嘲讽,便什么都说不出了。
事已至此,尹稷岂会看不出谢家人的意图。
多说徒劳,他拿了信物,气冲冲离开。
两人的身影刚消失,谢郦阳双腿一软,朝后仰去,倒在了地上。
“父亲——”
谢郦阳拉住儿子的手,咬牙交代道:“去,派人到原州。”
“原州?”谢琰犯疑。
他许久不曾听父亲提起祖籍老家了。
谢郦阳脸色白了又白,眼神发虚:“去看看那个废物,他是不是,进京了。”
“您说什么?”
谢琰脸色大变。
-
走出侯府大门,谢厌捧着信物,爱不释手地看。
这是一枚岫岩玉冠簪,听尹大将军说,是阿婵母亲特地给女婿留下的。
可叹在谢琰身边放了四年有余。
如今被谢厌捧在手心,舍不得放开。
青白少瑕,细腻温润,极好的珍品。
因是尹氏的东西,冠着尹家女婿的名,在谢厌眼中,更世间难得,千金不换。
谢厌看得出神,竟没发现尹稷停了步子,正探究看他。
“想要?”尹稷突然问。
谢厌抬眸,脸上的疤痕当即就热了,表情不大自然,含着淡淡的腼腆,点了头。
“天色大白,怎就做起了梦。”尹稷斜睨他,气得发笑,霍然抢回玉簪,“又不是你的,还要看多久。”
掌心的温润消失,谢厌失落地垂下眼皮。
但很快,提起精神,诚恳道:“将军府还未撤封,不知您可有住处。若不弃,可与在下同住。”
尹稷有些意外:“当真?”
谢厌点头,停顿一下,矜持道:“是在下荣幸。”
尹稷暗道会说话,但有那么一点油嘴滑舌。
他抚了抚手,抬起浓眉大眼,古铜色的脸上显出难以启齿的表情:“本将军还有同行之人,恐有不便。”
谢厌没想那么多,既是尹大将军的朋友,他合该照拂,当即就应承了。
尹稷仰天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厌霎时捏紧双手,坚定地目视前方,鸦羽眼睫却轻抖了下。将军手掌的力道颇大,但他不是吃素的,能忍。
尹稷眼含赞许,这人居然在他的施压下纹丝不动,爽快道:“好。”
谢厌笑了笑。
此时的他没有想到,将军口中的同行之人,在京郊。这不打紧,他买了马,与尹稷双双出城。
约行了半个时辰,绕过一山后,尹稷笑吟吟下马。
“就是这里。”
谢厌握缰绳的手顿了顿:“……”
驻营在山下的一支军队,几百的兵将,皆朝他看来,目光炯炯,满脸的好奇。
他唇角轻抽,琢磨出尹大将军的意图了,只是片刻,面色就恢复如常。
尹稷已朝部下走去,大笑道:“昨日,多亏你在城楼放行,我这些兄弟才能进宫救驾。”
说完,便悠然望向谢厌,揶揄的眼神,好似在说,我同行人数百,你如何安排。
他料定此人只能灰溜溜离开。
怕是再无颜面凑来。
不想,谢厌突然朝空中发出一声鸣哨。
苍鹰搧翅盘旋,与此同时,更有一青年从山的侧方策马疾来。
正是一路跟随谢厌的宋鹫。
谢厌轻抬下颌,朝他示意,宋鹫点了点头,马不停蹄折返。
去向是这座山的另一头,隔着大片树林和河流的阔地。
尹稷半眯起眼睛,思忖他这番行事的目的,过了一阵,朝部下打了个手势。
那人后脚跟上宋鹫,回来后,掩不去的惊讶,低声禀报:“将军,山对面也有一支军队驻扎,看阵势,与咱们的有过之无不及。为首之人很面生,应该不是京城的。”
尹稷感到意外,略带探究地扫视谢厌。
“是在下自原州带入京的兵马。”谢厌眸光不闪不避,“尹将军,相逢便是缘,不妨一起住。”
话落,见宋鹫正朝这边赶,一抬手,吩咐道:“让他们把营帐都搬来,再拿几坛酒,今夜与尹大将军、还有此地的将士,开怀畅饮。”
尹稷额角突地一跳,迎上他的目光。
好小子。
他咬牙挤出笑:“几坛怎么够,全部取来,不、醉、不、休。”
◎最新评论:
【打谢琰真的很爽啊】
【哈哈哈哈,翁婿先斗上了】
-完-
第80章 、郡主
◎想见婵儿了?◎
是夜,京郊扎营地点燃灯火,一片哄闹。
大群人围坐,其中摆满酒坛,若非穿着有异,怕要分不请原州和北地的将士。
一部下凑到尹稷身边,小声问男子的身份。
尹稷解下披风,目光越过摇曳的灯火,对上人群里的谢厌,眼神一寒,冷道:“觊觎小姐的人,你们看着办。”
“什么?”部下立即攥起拳头,“将军放心,兄弟们保证喝死他。”
尹稷抬手:“到底是婵儿的朋友,别太过火。”
“末将知道分寸。”
部下气势汹汹过去,尹稷没打算对酒,进帐处理军机要事。
此次收到皇上的密信,悄然回京,北地仍有将士驻留。如方公公所说,明日便会早朝,将禅位的事情解决,届时势必一番风雨,他不可放松。
尹稷快步入帐,忙起来不知时辰。
等停了笔,松松肩颈时,部下疾步入内,大惊道:“不好了将军。”
“报。”尹稷头也不抬。
部下揪起眉头:“您、您带来的那人,把咱们的先头兵全都喝趴下了!”
尹稷猛然转身,不敢相信:“全部?”
“特地选出酒量好的十人,组成的先头兵,先是一对一和他对打。”部下说着也臊,摸摸鼻子,“后来比不过,索性一起上,可还是吃了败仗。”
尹稷倒是奇了:“他没喝醉?”
部下脸色微微别扭:“将军亲自去看吧。”
带着疑惑,尹稷大步迈出营帐,见那方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悄声靠近。
挤进去,立刻瞪大眼睛,愕然惊住。
只见那谢厌,怀里抱着一坛酒,眼神迷离,疤痕发热,整张脸都红了。单手撑头,半靠着石块,嘴里更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什么。
谢厌念着念着,捕捉到人群中尹稷的身影。
全然没意识到尹稷的惊愕,抬眉扬笑,摇摇晃晃站起来。
他似要邀功求夸赞,双眸漆亮点星:“将军,我,我作了一句诗,您听听如何。”
不等尹稷拒绝,便是好几句咕咕哝哝,依稀有什么“星”啊“月”的。
“……”
尹稷扶额。
此人与他毫不相干,但见四周将士忍笑,却莫名一阵羞耻。
尹稷赶紧把人拽走了:“闭嘴吧!比老夫的文辞还不如。”
他臊极,自觉老脸丢尽,半拉半拽地抓进营帐。
其后,人群陡然爆出哄堂大笑。
尹稷额角跳了跳,握拳,往仍在嘟哝念诗的人瞪去。
喝什么酒,不像话,他必得教训一二。
还没来得及说,谢厌突然睁大眼睛,一副懵懂,掰着手指问:“这句诗收尾用‘芳’还是‘芬’字好呢?”
尹稷险要气晕。
“老夫看明了,你就没有作诗的天分。”
谢厌抬起头跃跃欲试:“我觉得可以用‘花’字。”
尹稷:“……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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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变的次日,后宫诸位再愚笨,也得知皇子逼宫的事。
妃嫔意图给母家传递消息,却发现宫门严守,连苍蝇都飞不出。
当下人人自危,咸明殿里却分外祥和。
尹婵不知皇上的病痊愈了,亦或没有,但能确定的是,昨夜昏迷,是实实在在假装为之。
想到三皇子被乱箭射死,二皇子只余残生,她看向皇上的眼神,不免畏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