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以为她很早便被接进皇宫了,其实不然。
夜晚至清至寂,窗牖外,蝉声识趣地不再鸣叫,尹婵清楚听见自己乱撞的心跳。
尹稷见女儿犹豫不决,已猜出大半。
思及皇上的话,他上前,轻轻揉了揉尹婵的头,在外驰骋沙场的将军,此时不过是深忧女儿的父亲。
他放轻声音:“婵儿,若不是皇上说漏嘴,我岂会知道,原来你在皇上登基前,便与他是旧识了。”
不等尹婵回话,他转身坐下,啜了口茶,望着她忧心忡忡道:“据我所知,皇上登基前不曾留驻京城,被太上皇下放到诸郡县,迟迟不归,婵儿何时得遇皇上?”
书房寂静,四下无人,宅中守夜的仆从都在远处廊下守着。
尹婵被父亲一连的询问压得心乱,提起裙裾蓦地跪下。
“婵儿?!”尹稷惊疑,要她起身。
尹婵自顾不动,伏地而拜后,仰起头,直直地看着他:“父亲容禀。”
尹稷的手落在空中,见眼前金娇玉贵的女儿坚定如此,愣了一愣,重新坐回圈椅,叹息道:“罢了,你且说。”
“女儿在原州遇见皇上,当时,他是领命去处理盐税案的大皇子。”
“原州?”尹稷大惊,“信阳侯祖籍之地。”
他敏锐地发觉其中关键。
偏僻的原州,这几日在京城出了名,只因越发多的勋贵,打探到谢厌从小被遗弃老家。
尹婵早已料到父亲会震惊,抿了抿唇,如实说道:“自太上皇收回将军府,我与阿秀、奶娘便在陋巷安住。奶娘重病,为寻钱财,女儿无奈找到了谢家世子。”
这些,尹稷那日去讨要定亲信物时就知道了。
他急问:“后来呢,难道不是太上皇把你接去了宫里?”
尹婵眼睫轻轻抖颤,摇了头说:“那时并不知道太上皇在寻找女儿,奶娘治病的药材贵重万分,我拿不出银钱,是谢厌他……女儿自愿随他去原州。”
“什么!”尹稷震惊得站起来。
尹婵还说:“在原州,女儿过得很好,父亲不用担心,谢厌亦百般相护,并未伤及毫分。后来,大皇子殿下因故来到原州,女儿这才与之相识。”
说完,又是一拜。
书房静默,她忐忑到不敢抬头。
“原来如此。”尹稷急急走近,把她扶起来,“婵儿,你在外面受苦了。”
“父亲……”尹婵两眼微红。
尹稷心疼她数月身在荒僻之地:“都是为父不好,让你小小年纪,却受奔波劳苦。”
尹婵连连摇头。
一时,父女俩在书房相对安慰。
尹稷复又提起谢厌,如今才恍然了:“难怪当日宫变,你会将乌木簪交给他,让其助为父率兵进宫。”
“对了。”他脸色变得严肃,“你可是与谢厌……”
话没有说尽,尹婵却了然,脸颊发烫。
尹稷就懂了她的意思,心里百般滋味,问道:“你不嫌他容貌?”
“女儿只心疼他。”
尹稷愣了下,想到信阳侯先夫人难产而死,襁褓小儿被弃原州。
这么多年,不知谢厌如何度过,更想不到,他能一跃成为朝廷重臣,天子心腹。
见女儿态度坚决,他突然放声大笑:“好,婵儿既倾慕于他,为父岂有阻拦之理。”
尹婵听闻这话,一时难以置信,眨眨眼睛,手指绞了绞。
尹稷回身坐下,让尹婵坐在一旁,扭头对她说:“你还不知道,适才在重英殿被皇上叫走,谈的,正是你的婚姻大事。”
果然没有猜错,尹婵提起了心:“皇上怎么说?”
“只问为父可有中意的女婿,又提了几句谢厌,言语间,怕是想为他保媒。”
尹婵突然怔住,在原州时,皇上就知道她与谢厌情意相合,只是,不明父亲的想法。
正在这时,尹稷抬起头重重一哼:“只看他有没有胆子,前来提亲了。”
尹婵凤眸大睁,才反应过来父亲的意思,心口突突一跳。
这天晚上,谢厌没有住在亲军卫官邸。
散值后,带着宋鹫等下属,将一应物什收在箱中,抬着往信阳侯府的宅子去。
侯府谢宅距皇城不远,一驾驾马车停在中门,占了大半条巷子。
守门的小厮都不敢和谢厌说话,赶紧往宅子里跑,找信阳侯谢郦阳。
等谢郦阳和夫人穿好衣服,急急忙忙到门外,宋鹫正让下属往里搬箱,而谢厌抱臂环胸,倚着朱漆门柱。
月光下淡淡的眸光朝他二人看去。
只瞥了一眼,便收回,似乎连看这位父亲都是折磨。
谢郦阳本来只气他大晚上来闹,但被谢厌轻蔑的一瞥,顿时涨红脸,恼羞成怒道:“你来做什么?”
谢厌自顾盯着搬进搬出的红木箱,视他无物。
当着满宅的小厮和夫人,信阳侯被忽视,就是直接在他脸上打了个耳光,毫无侯爷的尊严。
他气更盛,走到宋鹫面前。
谢厌现在翅膀大了他奈何不了,但下人却能管,伸手指着宋鹫,低吼道:“赶紧把这些破箱搬走,脏的烂的,都往宅子里放。”
“侯爷。”宋鹫微微一笑,“是公子的东西,自然该放这里。”
宋鹫长相冷,不常笑,一旦笑了,只让人头皮发麻。谢郦阳噎了噎,还想再说,门柱旁倚着的谢厌冷不丁截下他的话,淡淡道:“不止,我与宋鹫,以及这几名部下,往后都住谢宅了。”
“什么?”依在谢郦阳身边的侯夫人莫氏先失声惊了。
谢厌漫不经心睨了她一眼。
眸中幽邃,蒙眬的蟾光下,他黑漆漆的眼睛,仿佛能洞察所有,莫氏心跳加快,赶紧用手掩住了嘴。
谢厌收回眼神,朝宋鹫道:“时辰不早了,赶紧放进去。”
宋鹫问:“搬到哪个院?”
谢厌就不冷不热地看向了谢郦阳,见他没有安排的意思,幽幽道:“住这里景致最美,最宽绰,陈设最华贵的院子。”
“是。”宋鹫领命。
“等等!”谢郦阳大怒,“谁人准许你们进去?”
谢厌捏了捏指骨,侧目,冷淡地扫去。
谢郦阳怒气使得脸红,面容再无往日的俊雅。
谢厌深觉无趣,一抬手,原在搬箱的下属同时从腰侧拔出短剑。
六七人手中的剑芒比落在宅门檐下的蟾光更寒冷。
几乎顷刻,众人持剑往前,一一围住谢郦阳及妻莫氏。
“啊。”莫氏惊呼。
谢郦阳的怒意被锋利的剑尖吓得更盛,指着谢厌道:“你、你!不孝子,不知人伦,枉为人子!”
一下属身形飘忽,直接将短剑横在谢郦阳脖子上。
他的话立时咽在喉间,想再骂,却恐刀剑无情,脸色一时青白交加。
谢厌看着他,目光冷寂,神情没有任何动容,提步往里走。
路过门槛,迅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着男子清润的声音,高声大喊:“住手!”
谢厌脚步一顿,回头,看见谢琰从马车跳下来,穿着官服一脸慌张。
人倒是齐全了。
谢厌抬眼,望了下日渐变圆的月亮。
他索性不急着进去,返身回来,依旧倚着门柱,眉眼淡淡。
谢琰看见门前一驾驾马车,再瞧那些手持刀剑,脸色不善的人,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近。
伶俐的小厮凑到他耳边,三言两语说了方才的事。
谢郦阳仍被几人围困,侯府的骄傲倾溃,谢琰心知父亲好面子,此情此景定然极受侮辱。
他顿觉不妙,先安抚了发怒的父亲和害怕的母亲,再挡在二人身前,面对谢厌。
忽地,撞进一双冷峻的眸子,至寒至冷,他脊背窜起丝丝凉意,皱着眉说:“谢、兄……兄长,无论如何,身为人子,岂能对父母不敬。兄长回家,理之当然,自会安排居所,怎生逼迫?地段宽绰好,景致华美也好,兄长偏好何处,直说便是,一家人不必客气。”
谢厌轻轻撩起眼皮:“是吗,便将你的院子,让给为兄吧,不枉你我兄弟一场。”
???
四目相对,谢琰嘴角一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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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哈哈哈哈,男主厉害】
-完-
第86章 、提亲
◎谢指挥使来提亲了。◎
谢厌说完,果然看见谢琰面露不悦,但碍于身份佯装镇静。
“谈何情谊?既然不愿,多说无用。”谢厌勾唇,眼皮敛去轻蔑,抬手示意宋鹫,“都进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入谢宅。
谢琰深吸口气,转身请罪道:“儿子不孝,父亲母亲受惊了。”
“与你不相干。”莫氏心疼谢琰,依着谢郦阳,凄然哭诉,“侯爷,难道真让他住咱们家?”
谢郦阳怒得肝脏生疼,不敢将事情闹大,免得被街坊四邻知道,传出闲言碎语,压低声吼道:“他方才把剑都拿出来了,本侯又能如何?!不孝的东西!”
莫氏弱弱地说:“要不请京兆尹大人——”
“胡说!”谢郦阳皱眉斥道,“不过是家事,你还想闹去衙门?他再怎么说都是谢氏子孙,得皇上重用。”
“少给本侯丢脸。”谢郦阳猛地拂袖,沉步进府。
谢琰心慌地跟上。
好在,谢厌没有住他的院子,另找了一处更大的楼院。
当晚便开始收整,宋鹫带着部下将此楼改头换面,因离谢琰处不远,整晚都听到砰砰啪啪的声音。孟柏香睡不成器,嘟哝道:“夫君,半夜三更,谁在闹腾啊?”
唤半晌不见人,孟柏香迷糊睁眼,寝屋不见谢琰身影。
她起身推窗,谢琰孤身站在堂院树下看月亮。
孟柏香出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娇声道:“夫君,他们在闹什么呢?”
谢琰眼神变了变:“没事,快进屋睡,明早就知道了。”
可哪还睡得着,敲敲锤锤一晚上,她辗转不眠,天大亮时,顶着发青的眼睛梳洗,上了多少檀粉都难遮。
此时,楼院已焕然一新了。
谢厌特地请人题名,上书:观妙楼。
侯府正堂,众人齐聚,只等谢厌来。谢郦阳想,那谢厌也算回家了,自然该见见父母兄弟亲戚,便设了大桌,勉强为他洗尘。
左等右等,堂内诸公心烦意乱,幼童则饿得哭闹。
谢郦阳唤来小厮:“居然让长辈等,不像话!去把他找来。”
小厮很快出去,隔半盏茶就回了,众人往他身后望,但见小厮一人。
“谢厌在哪?”
小厮禀报:“观妙楼守得紧,小的进不去,但昨晚见过的宋小哥说,大公子操劳一夜,才睡下。”
“放肆!”谢郦阳额角青筋狂跳。
这显然不是谢厌的尽处。
等谢郦阳外出回府,已快到晚膳时分,宅邸却喧闹得紧,生客进进出出,抬着大箱小箱。
他到正堂去,不想,莫氏和谢琰都在。
“外面是你们喊来的人?”谢郦阳问。
“老爷说笑了。”莫氏揪着手帕,“全是谢厌找来的。”
谢郦阳现在听见谢厌的名字,浑身都不适:“他要翻天吗!”
莫氏道:“侯爷还不知道,他在准备提亲事宜了。”
谢郦阳大惊:“提亲。”
“和谁?”虽是问莫氏,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宫宴上谢厌的表现众人都知道,他脸色难看道,“尹家!”
莫氏点点头。
谢琰在旁边听着,也不是滋味。
“放肆!”谢郦阳气冲冲去观妙楼,咬牙道,“古来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侯还没同意,他有什么资格娶妻。”
尹家更不行。
他与尹稷撕破脸皮,况且当年和尹婵的亲事众所周知。谢厌若娶了尹婵,置琰儿何地?
谢郦阳想到这个,腿脚加快,片刻赶到观妙楼。
还没走近,院子外就堵着不少人,红木箱齐齐整整到处都是,谢郦阳脚下无地,难挤进去。
他问旁边的人:“这都是什么?”
中年男子笑呵呵道:“贵府公子特来敝店定的礼,听闻要上门提亲了,在下恭喜侯爷,大吉大利,心想事成。”
谢郦阳一噎,拨开他们往里走。
谢厌坐在前院石桌前,对着提亲单子轻点物品,见他来了,轻飘飘瞥一眼,便收回目光,自顾做事。
“你要去提亲?”谢郦阳开门见山。
谢厌手指轻轻摩挲礼单的边缘,漫不经心道:“侯爷不是看到了吗。”
他是看见了,满院的东西,恐怕比成亲的聘礼还要丰厚。这让谢郦阳怒意更盛,背着手重重一哼:“若想和尹家提亲,本侯劝你歇了心思,莫作徒劳的事。”
谢厌发现清单中少了一物,唤来旁侧等候的店掌柜,与他说明。
这才得空回谢郦阳的话,对他勾了唇,眼含兴味:“怎么说。”
掌柜得令赶紧去操办,一行人在谢郦阳跟前风风火火离开,全然不把他一家之主当回事。
谢郦阳只恨谢厌怎么没死在原州,如今得了荣华,倒来摆谱,让他们平白受气。
“无父母之命,你有何脸面提亲?”他只把握这一点,就可叫谢厌无名无分,负手沉声道,“本侯绝不登尹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