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俞渊抱着臂,眼中鄙夷颇深,“既要放在身边,即便不是姓陈,那也该排查一下,否则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接近殿下?”
冯二焦被他一句话就给噎了回去,还来不及和他顶嘴,俞渊却继续朝座上男人说道:“那丁管事年岁已大,且老眼昏花,日后若遇到真正的陈茶彦,恐怕他也未必能有多大用处。”
况且一年下来,谁知晓那陈茶彦有没有改变模样,脸上有疤或是剃光了头伪装成和尚,这些都是有前车之鉴的事情。
“好在袁寂那厮救了回来,眼下正半死不活地吊着命。”
赵时隽听见袁寂这名字,便想到了当日在玄宝寺中,这人挟持茶花的场景。
俞渊道:“他服的毒是五阴教内传下的毒,大夫虽有解,但过程却有些繁琐,尚且还需一段时日。”
是以袁寂当下的状态也是想死也死不了,想活又活不下来,可谓是生不如死。
被割了舌头后,才知晓长了张嘴是个好东西。
疼成那样,也要在纸上写下求饶的话,只要能活下来,他就愿意指认出那对男女。
最重要的是,袁寂给出了一个关键的信息。
他说他来到了云舜后,确实见过那个女子。
“然后呢?”
冯二焦没能去那刑堂里瞅瞅,难免好奇追问。
俞渊扫了他一眼道:“然后他就疼昏死过去了。”
冯二焦“嘿”了一声,“算他识相,没白费咱们主子的药。”
这件事情汇报结束后,俞渊才又离府外出。
赵时隽坐在那儿饮了几旬茶水,冯二焦看他脸色仍旧不豫,正迟疑要不要说些什么,便见男人不轻不重地将手中茶盏落在了桌面。
赵时隽冷不丁地开口:“今个儿腿上有些不太爽利,回头让她过来一趟。”
“她”是哪个,冯二焦一下子就给想到了。
只是往对方脸上扫去一眼,见这主儿还冷着眉眼,不知道茶花方才对他说了些什么,叫他心口显然都还气着。
但对于这位昭王来说,也算是变相地服了个软吧?
冯二焦觉得有些稀罕,倒是要看看这主儿回头对着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还要怎么发得出脾气?
这厢茶花自赵时隽走后,心中忐忑难安。
一方面是不知晓昨夜到底被人套出多少话来,另一方面也是不知晓丁管事那边又交代了多少事情。
那丁管事在宣宁侯府做了二十余年,茶花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
他不仅仅对陈茶彦了如指掌,哪怕是茶花这样隐秘的存在,他亦是远比旁人都一清二楚。
所以事情到了当下这一步……
对于茶花而言,一切都成了凶多吉少的局面。
被带去赵时隽跟前时,小姑娘都不知今日伤心了多久,到晚眼眶都还微微泛红。
赵时隽将她模样看在眼里头,蹙起眉心,心口没来由地再度续上了那团躁郁。
“过来。”
茶花见他一如往常地在榻上等着她过去揉腿,可心里始终都摸不着地,拖着沉坠的步伐过去,跪坐在那蒲团上,脑中尽是些绝望的念头。
她迟迟没有伸手,像是无声地抗拒。
赵时隽便冷嗤道:“就那么护着你哥哥?”
茶花原不想再落泪,但听见他提到哥哥,那泪珠便又滚落下来。
届时赴死的时候,倒不如让自己走在哥哥前头,也省得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尸首分离。
她咬着唇,想着那些残酷的画面,只觉四肢都害怕到发不上力,这才声音微哑道:“今晚上我身子不适,怕是不能给殿下揉腿了……”
赵时隽盯着她脸颊上颇为刺眼的泪珠,只伸手穿过她臂下将她人轻轻一拔。
茶花身子一轻,下一瞬便被人提到了榻上,惊得她睁大了泪眼无比惶恐地朝他望去。
赵时隽微微粗粝的指腹继而耐心地一颗一颗为她擦干。
再次开口,口吻好似不得不松软下来,反而还略带些无奈般,语气微嗔。
“说你两句都说不得,你是不是也太娇气了?”
茶花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下意识扭过脸庞,避开他突如其来的亲昵。
赵时隽看着她露出的纤白细颈,当她还委屈着,才缓缓说道:“白日里是我不该那样对你……”
心口砰砰乱跳着。
犹如绝处逢生般的念头慢慢传入茶花的心尖。
她有些不可置信。
很快,她便想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她几乎是个没有酒量的人,昨夜若是果酿的后劲大些,她是直接醉倒,没来得及让他问话是不是也有可能……
至于丁管事那里……
茶花却不能确认是不是也出现了什么变数。
“便当我同你赔个不是如何?”
这位昭王殿下软和下的语气复又徐徐传到她的耳侧。
茶花回眸,看到男人唇角噙着浅浅笑意,俨然是有求和的姿态。
“我只是个普通人,哪里会有资格生殿下的气……”
她怔怔地说出这话,不敢轻易接受他的示好,嗓音还有些绵绵啜泣的哭腔,“只是这几日接连的波折,我和哥哥都如惊弓之鸟,只怕稍有不慎,便会得罪贵人……”
赵时隽近处打量她白莹莹的脸颊好似是比先前都瘦了一些。
也是……
普通老百姓一辈子都未必能见一回大场面,他那天带的那些护卫个个都是训练有素,杀手出身。
虽然只是他平日里普通的排场,算不得什么震撼场面,但落在他们兄妹俩眼中,被围堵住那一刻,指不定还叫她以为自己犯了什么砍头的大罪。
如此想顺下来,也就怪不得她都不搭理他了。
赵时隽语气温和道:“我是打量你好似忌惮了我这昭王身份了……”
“但我虽是昭王,但也不是那等粗莽之人,只是比平常人多些人伺候罢了。”
“和那些知书达理的普通男子也都是一样的,平常也是平易近人……”
“平易近人”四个字属实是被人刻意重音强调了下。
想到先前在她面前他自己时常都不加以修饰反倒略显乖戾的举止,他倒也不觉这话违和。
这穷乡僻壤里哪里比得上京城乱花迷眼,先前也不过无趣中寻的乐子,顺手逗弄她几下罢了。
毕竟他要真想和她计较什么,她今个儿哪里还能四肢完整地站在这里。
想到此处,男人黑眸半敛,又耐下性子劝她几句。
“今夜也不是真的要你来揉腿,只是寻个由头,想与你解释清楚这场误会罢了。”
“毕竟你哥哥身体那样虚弱,才是当下最为要紧的事,只是在这之前,你也别再动辄提出要离开的事情……”
“这些无趣的话说得多了,难免会伤及你我二人的情分。”
他这话叠着话,说得宛如他们已经成了多年的挚友一般。
茶花知晓他许是有安抚之意,才夸张了言辞捧着她些。
只是他身为昭王,高高在上自然也是理所应当,便是真得罪了她,又何须这样拿话托她?
茶花并非是那么不识抬举之人,哪里真敢应下,只轻声回应:“殿下的恩情,茶花会铭记在心。”
赵时隽见这误会重重解开,语气也更为体贴三分,柔着嗓音道了句“无妨”。
他没再叫她为难,哄得她止住了泪,便放她下去。
冯二焦在底下看得是啧啧称奇,腹诽茶花来之前这位昭王的脸跟结了层厚厚的霜冻一般,泛着青白,茶花来过之后,这主儿又舒展眉梢,眼底都染上轻快。
就像是又叫他寻着什么新鲜有趣的把戏似的,忽喜忽怒变换得未免也太快。
……
陈茶彦是在隔天早上才好了许多。
茶花趁着无人时将事情一一说了遍,陈茶彦听到丁管事之名时,目露诧色。
“怪道如此……”
那丁管事再是老眼昏花,也不可能认不出陈茶彦来。
若要问他与这对兄妹俩有什么羁绊,那确实从未有过。
但据陈茶彦所知,丁管事年轻的时候曾经是受过他们母亲的恩惠。
后来他们母亲去世后,丁管事便从了继母的命令,并不曾待他们多好过。
就因这茬,帮衬着兄妹俩的人背地里不知说了丁管事多少是非,道他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会将那因果落到这处……
茶花口中轻道:“亏得是有惊无险……”
兄妹二人不便于过多交流,话音落下,外头便进来个丫鬟端了药来。
茶花亲自将那药端过来后,对陈茶彦道:“哥哥当下不如先养好身子,再做旁的打算。”
陈茶彦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他这身子太不争气,按着这般情形来看,当日便是出了城,他们必然也跑不远。
专程请来的大夫给陈茶彦看过,道他这身子外伤反倒是次要,内里虚耗的厉害才最紧要的事情。
长此以往,煎熬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亦不无可能。
为此给陈茶彦开的方子皆是进补调养之用。
陈茶彦只能顺从的服用,心中更是暗忖哪怕是毒药,他如今人在昭王眼皮底下也是没了拒绝的资格。
待安置好哥哥后,茶花才阖上房门离开。
门外随着茶花的那管事婆子说道:“今日殿下去趟府衙,交代过姑娘若想出去透气,便着人备车就好。”
茶花听到是赵时隽吩咐时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竟还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形。
“那就劳烦了。”
茶花改变了主意,那管事婆子自也是高兴地下去准备。
只是出了门后,茶花方知晓她这里出门一趟,不仅要备车备马,还要带着丫鬟随从,活像是个什么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排场。
茶花很不适应,先去了成衣铺里装模作样地看了几套衣裙,后又去首饰铺子里如其他女子般,对这些首饰好奇地看了一圈。
可走到哪里,这些丫鬟个个都跟得极紧,生怕她会弄丢一般。
无奈之下,茶花只能假装路过告示栏处,飞快地扫上一眼。
她不敢久留,正准备离开时,却冷不丁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紫色人影。
虞宝镜朝她飞快地招了下手,随即便扶了扶鬓角,神态自若地进了旁边一间琴行。
茶花有些诧异,她走进那家琴行后,琴行掌柜却极热情地上前来询问道:“店内的琴都是师傅们今年现做的,姑娘可有钟意的一款?”
茶花往那些价格参差地琴架子上一一扫过,下意识摇了摇头。
掌柜笑道:“那姑娘的眼光必然是极高,不如到内室去看看本店的镇店之宝?”
茶花迟疑了一瞬,问道:“那我的丫鬟可否都跟进去?”
掌柜摇了摇头,“外面的琴是无所谓的,但里头的琴是上乘的,不太好见光,谁来买,谁来看才可以……”
茶花这才对那两个丫鬟提出这话。
“那二位在外头等着,我只看一眼,便出来。”
两个丫鬟见她说完就径直随着掌柜进去,站在外头亦是面面相觑。
而在那暗室内,等着茶花的果然是虞宝镜。
两人见了面后,对后来发生的事情都略感到唏嘘。
虞宝镜看着茶花那张前后反差极大的脸,也不敢耽搁,只快速开口道:“茶花,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你的事情,你不该瞒我,我若知道,说什么也不会这样粗心大意了……”
茶花想到薛槐,本着虞宝镜也帮过自己一场的情分上,难免提醒她道:“可薛知县不是个好人,他已经被捉了起来,娘子往后有何打算?”
不提薛槐也罢,一说起这人,虞宝镜脸色也霎时僵了几分。
她神色挣扎之瞬,竟忽然朝茶花直直跪了下去。
“茶花,我想再求你一回,我想见薛槐一面,你能否向那位昭王求个情面……”
茶花诧异之下后退几步,“您这是做什么?”
虞宝镜不禁红了眼眶,“茶花,我与他才重归于好,就这样的结果,我真的不甘心……”
茶花为难地扶她起来。
想到薛槐的所作所为,到底还是不能答应。
“娘子莫要见怪,这回我是真的帮不了你。”
说罢回头往外瞧了两眼,唯恐外头的丫鬟会催促,她口中与虞宝镜匆匆道别,抬脚便想要离开。
可虞宝镜却下意识抓住了她的臂膀。
茶花回过头,见对方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也是略感歉意道:“娘子昔日帮过我,我一直都记着您的好,可娘子对薛槐那般痴情,我也觉得很是不值当的……”
在茶花极空白的感情阅历里,喜欢是何物她兴许可以理解,但她显然不能体会这种深深的男女之情。
虞宝镜幽幽地叹了口气,咬了咬牙重新开口,“那我若不止为了薛槐呢?”
茶花诧异。
“茶花,薛槐他身为知县,却并不严谨,他私下里有几个堂子专程营生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其中一个堂子便为一些人做份清白良籍……”
“我尚且有几份搁在那儿,却需要薛槐的手指印才能去取到。”
虞宝镜比茶花多吃了十几年的盐,又在红尘处打滚,做人又哪里会真如表面这样痴情到不计后果。
她原先自然也不曾想把这性情纯如白纸的茶花卷入其中,奈何偏偏不是旁人,就是茶花在这昭王身边……
这案件既然经手了昭王,只怕谁也不敢粗心大意。
茶花听完她的话后果然大吃一惊。
“只要你帮我这回,莫说五十两一百两,怎样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