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没想到,她竟与这少年隔案清谈了这般久。
她女扮男装,从出生起所受的一切苦都来自于人们的偏见和封锁。男女之别,贫富之差,本质都是一体,都令贺沧笙极其厌恶,所以她有心请命,让天下人皆有出头的可能,却深知这个想法不会入敬辉皇帝的眼。
不想今日却被苏屹一语道破。
少年自是不知她的秘密,却说出了她心中所想。
这么多年,苏屹是第一个。
年轻人从来桀骜,刚才言论里又说“虎落平阳”四个字,想来出身也是不凡,大概是因玄疆的战事而受人所桎。
堂中不甚明亮,两人都坐在昏影中。身世悠悠何足问[3],却没几个人可以做到冷笑置之。他们都是被命运作弄的人,虽看着彼此都是谜团,却又忽然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贺沧笙蓦然勾唇,不知所谓地笑了笑。
她竟与这细作惺惺相惜了么。
贺沧笙的折子当日便递了上去,敬辉帝病中批阅,几日后便回了话。
没准。
这消息一出,康王一派是真真得了意,连着高兴述和周秉旭这些当初反对给玄疆送粮的大臣也一并扬眉吐气。朝中倒戈之人众多,贺沧笙一时如履薄冰。
她这日归府时身上便带酒气,也不让人给撑伞,就冒雪一路步行进了书房,直至后堂。她抬手拨开了幅挂画,也不知动了哪里,那贴着墙的书架竟像门一般挪动了开。
芙簪提着烛灯在前引路,贺沧笙迈步,顺着台阶一路而下,走入黑暗。
楚王府的地下,别有洞天。
看着像是石窟的室内桌椅俱全,步光已经候在一旁,脚边跪着个人,身上有点打颤。
贺沧笙在太师椅上坐了,慢条斯理地放下掌中暖炉,冲步光扬了下颚。
步光立刻压了地上人的肩膀,让那人抬起头。
正是含柳。
那一日含柳被俘,本以为自己性命休矣,却被关进了此处。
她被步光一路拖拽而行,浓重的血腥和骨肉的味道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惊恐地看着无数死士在这地下训练,又看着昏暗的私刑房和监牢。
这楚王竟豢养私兵!
都不用关押,含柳当时便失了心志。
“你不用怕,”那一日的贺沧笙坐在她面前,雪白的指尖缓慢地顺着茶杯边沿走了一圈,“你先前的那些姐妹兄弟,也都曾一个个如你这般跪在本王面前。”
含柳的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贺沧笙偏了偏头,饶有兴致地问:“你可是想去陪她们?”
含柳的嘴唇开合几次,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勉强摇头。
芙簪见状,立刻打开了放在桌上的瓦罐,轻轻地递到了贺沧笙面前。贺沧笙瞥了一眼,愉悦地笑起来,垂手泼了盏中茶。
温热的茶水落地生响,尽数打在含柳面前的地砖上,吓得她双肩一凛,下意识想往回缩,却被步光按住,动弹不得。
贺沧笙将空盏递给芙簪,芙簪微倾瓦罐,给盏中倒满,又端着向含柳走过去。从宫里出来的嬷嬷手段稳狠,芙簪一手钳住含柳的下巴,强迫她抬起了头。
含柳见那盏中液体猩红,猛地挣扎起来。可是她哪里拧得过步光芙簪两人,一盏冰凉辛辣就这么被芙簪灌入口中,让她无可避免地呛咳起来,又在逐渐传遍五脏六腑的剧痛里汗泪交加。
“殿、殿下,饶我……”她费力地开口,声音支离破碎,“您想知道什么,奴、奴婢都说,奴婢都说……”
“本王不想知道什么,也不想杀你。”贺沧笙微笑,“赏你的是一杯养着南霄省五害蛊的好酒,此蛊颇为有趣,毒发时中蛊人心裂、血凝、身软、眼盲、发落,故称五害。如何,喜欢吗?”
含柳惊恐地蜷起身体,在濒死的惊恐中越陷越深。
“不过,要是能每月吃上一粒解药,”贺沧笙微微俯身,摊开手掌,“别说毒发,就是功夫都不会受影响。”
含柳倏地抬起头,双眼死死盯着贺沧笙手中的药丸。
贺沧笙极好地把握着节奏,停顿了片刻,道:“你若能迷途知返,为本王所用,这药便给得你。”她轻轻合拢手掌,“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做本王的人?”
含柳抖身如筛糠,人已经说不出话,只一点点爬向贺沧笙,伸手攥住了贺沧笙的袍角。
贺沧笙看着她痛苦哭求,缓缓地垂了手。
“殿下……”如今的含柳乖顺极了,只抬眸看着被贺沧笙捏在指尖的药丸。
“哦?”贺沧笙似是微醺,面露不解,“已经到了日子吗?”
含柳的毒还未发作,但人已经怕得要命,攥紧了铺在地上的裙,拼命点头。
“自你归顺,还未详尽地给本王说过苏屹,”贺沧笙合拢长指,让药丸离了含柳的视线,懒散道,“就今日吧,从头说。”
含柳哪里敢抗,立刻从被派去伺候的那一天细细道来,直数到今晨,事无巨细地全部说了。
她被灌下五害蛊,所以,从她出现在苏屹面前的那一刻,就一直都是贺沧笙的人。
“他那日问你如何到的他院中伺候,就是也在防着你。”贺沧笙声音很低,“今晨本王放在案上的奏疏,他看后可说什么了?”
“奏疏?”含柳眼露迷茫,“殿下的奏疏,苏、苏合香他不曾看!”
贺沧笙凤眸半眯,不相信地“嗯?”了一声。
“殿下、殿下明鉴,奴婢绝不敢欺瞒殿下!”含柳当即叩首,颤声道,“今早奴婢见您的公文在苏合香房内,本撺掇他去看,谁知他却不肯,说是怕您生疑心,要谨慎为上。他还、还拦着也不让奴婢看,到最后奴婢拗不过,便先退下了。”
贺沧笙沉默不语。
含柳已经中蛊,又不是心性坚定的人,想必不会撒谎。可今日清早的苏屹明显是已经读完了她所写的折子,还与她策论许多。
那就是——
拦了含柳,自己倒看了个痛快?
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1]:《骢马·门前骢马无人骑》[宋]章甫[2]、[3]:《金缕曲·赠梁汾》[清]纳兰性德感谢观阅。
第12章 病弱
“这个苏屹,”贺沧笙撑着额角,缓声问,“当初是如何入的康王门下?”
“是康王在奴市上买的。”含柳回答道,“当时一道买回去的还有他的母亲。”
贺沧笙蓦地想起了苏屹当时的那句“卖身葬母”,问:“母亲?”
“是,”含柳颤着双肩点头,“也姓苏的。”
贺沧笙颔首,想来苏屹是随了母姓。
“所以康王拿住了苏母,”她垂了眸,“以此来保苏屹的忠心。”
“这……也、也不知是不是忠心,”含柳道,面上露了点儿惧色,像是回想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苏合香这人拧得很,是个犟小子。听人牙子说,他在奴市上就不知跑过多少次,身上的功夫还不一般,若不是,若不是带着他娘,怕是早就让他跑了。”
她称呼苏屹为苏合香,这是少年为奴的名字,听得贺沧笙微微皱了眉。
含柳短促地咳了咳,继续道:“他被买回去,结果不跪不拜,也不称“主子”。其实不过就是个奴隶,就凭着身上、身上那股子狠劲儿撑着,傲得厉害,做什么都不情愿。康王拿着他娘,就这样还跑了好几次,都被抓回来打得更甚,还连累他娘。康王按着没直接杀了他,就是看中他的功夫,还有、还有长相,说是能当小官儿用。”
“那么,”贺沧笙慢条斯理,“他不是断袖。”
“不,不是,”含柳猛地摇头,“他不是。”
贺沧笙问:“既然那么倔,又怎么被送到了本王身边?”
“就是、就是因为他娘,”含柳道,“康王把他娘藏着,他在外边儿惹事,受惩罚的还是他娘。所以他就这么吊着,入府好几个月之后才勉强消停下来,算是、算是被康王驯化了。”
被驯化了吗?
贺沧笙知道,答案是没有。
少年一身傲骨,就算是屈于人下扮作男宠,也不曾弯了背脊。
他说,伏枥忍遭奴隶辱[1],说的却是自己。
“你说康王藏着他娘,”贺沧笙眼露寒色,“在哪儿?”
含柳仰起苍白的脸看着她,默了半晌,道:“就在康王府中,有人看守。因苏合香实在能抗,所以他娘几乎就是关在康王眼皮子底下的。”
贺沧笙垂眸思索,长指习惯性地点在暖炉上。
她看向含柳,问道:“康王买人必定要查底,可摸清了苏屹为奴之前是何身份?”
含柳伏身喘息了一阵,大概是身上的毒已经快要压不住,贺沧笙也不催促,就这么等了等。
含柳再开口时声音弱了不少,道:“是从玄疆过来的,于他一批的奴隶都是。大、大概是流民,身上并没有户籍。”她想了想,又道,“但……他、他识字,会做文章,而且功夫不凡,又极其善察。故此,虽、虽说他自己未曾认过,康王却觉得,大概是、是……玄疆的斥候。”
“三年前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贺沧笙轻轻抿唇,“便已经过了边关斥候的标准了吗?”
“是、是的!”含柳有些跪不住,汗顺着鬓滴下来,“苏合香的身手实在了得,可、可伏在屋檐数个时辰不被发觉,身型极快,是我、我们都没见过的!康王、康王府中最好的近卫,都……都不是他的对手。”
贺沧笙的手指陡然收紧。
那夜在落银湾中窥探的人大概就是苏屹了。
她看下去,见此时的含柳嘴唇抖动,抬手一抹,掌心竟已有温热的血沫。
血腥味萦绕鼻尖,贺沧笙面无表情地伸展开长指,那用来续命的药丸就被抛到了含柳手边。含柳面无人色,慌忙地捡起来用了。
此处是地下,所有的光亮都来自油灯长烛。暖光氤靡,贺沧笙脸色冷凝,不知是因苏屹那晚露出的功夫而警觉,还是为这少年的过去而唏嘘。
然而她可以确定的是,时至此刻,她对苏屹的看法,或者说感觉,已经不止是防范和敌对那般简单了。
贺沧笙在地牢里沾了一身血气,她最厌这腥臭,换了身衣裳,才往落银湾去了。
再过半月就是除夕,她早前让宫中巧匠给徐诺棠制了个花灯,想着今日事少去给小姑娘送过去。
半空飘着的雪花很细碎,贺沧笙罩着汤婆子,没有打伞。到了院门边就听着里面有小姑娘的笑声,她停了脚步,静静地望过去。
徐诺棠裹着厚重的斗篷,正在湖边与人玩得开心。她估计是已经和阮安熟念了,竟也拉了他一起。没想到这阮安平素沉默寡言,此刻却由着徐诺棠闹腾,在台阶下给人堆了个雪人,白白胖胖的很讨喜。
“谢谢阮安哥哥,”徐诺棠笑得甜,指着雪人,对阮安道,“我喜欢!”
阮安手上身上都沾着白雪,低头看她。面前的小姑娘额发上落了雪沫,在夕辉里亮晶晶的晃,看得阮安缓缓地蜷起了手指。
想为她将发别到耳后。
他正惊讶于自己心下的滋味,徐诺棠忽然“哎呀”一声,指着他身后,惊疑道:“那是什么?”
阮安是近卫,当下便飞速地回了身。谁知才一转头,那边儿的雪便塞了他满领满脖。
徐诺棠收手快得很,看着阮安被冻得缩脖子,脚下也乱了,又是一阵笑。
阮安在这一下里被激起了少年气,蹲身抓了把雪,朝着徐诺棠便扔了过去。徐诺棠笑着跑,阮安还真没让着,抬脚就追了过去。
说是没让着,其实阮安自是留了两分力,雪都是胡乱地撒,也就沾着徐诺棠的斗篷便算了。小姑娘却不留情,雪仗打得尽兴,一会儿功夫竟让阮安从头到脚都覆了白。
“你像雪人啊,”徐诺棠吐舌头,梨涡深深,“就是高了些,画眼睛要困难啦。”
阮安不言语,只管俯身抓雪,又是一阵嬉笑。
贺沧笙靠站在月洞门后,任由细雪覆了满身。
她远远地看着徐诺棠,轻轻地勾起了唇角。
这笑容压在斜飞的眼角下,显得妖媚,却敛了光。眼角微红,看着委屈,还能让人读出苦涩无奈来。
芳华年纪,容颜娇俏,在提裙奔跑里甚至乱了钗环,却因年轻而不在乎,也不用在乎。这样的一世无忧,是她的可望不可及。
想也不敢想。
可明明这才是女子原本该有的样子。
还有少年。
苏屹和阮安也就是一般年纪。
贺沧笙站了许久,终是搭着芙簪的手臂缓缓转过了身,用很轻的声音道:“走吧。”
“殿下,”芙簪扶着她,“不进去了吗?”
贺沧笙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芙簪又问:“那这花灯?”
“先放回书房,”贺沧笙此刻有点昏沉,脚步虚浮,“日后再说吧。”
“是。”芙簪回头吩咐了身后捧着花灯的常随,“殿下可是要回自己屋里?”
笙沧笙声音虚弱,道:“去望羲庭。”
至于为什么。
苏屹有斥候的本事,她自是不能再放任这人夜晚独处。
其实还掺了点儿旁的原因。
习惯了那院里的安静,有个人在身边,这样就不寂寞,又彼此相隔距离,各安各事。
贺沧笙在雪里站得久,想在用晚膳时精神便沉了下去,头疼欲裂。
她在案前坐了,却没力气也没心情提笔。
玄疆一事被驳,她失了面子事小,战机与民生却都因此被搁置。她想着这事儿,皇位之争也如芒刺,索性起身沐浴,而后便睡下了。
而外间的椅上,苏屹还在低头看书。
他本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可等屏风后的烛一被吹熄,她便抬起了眼。那时才落在书上时十分空洞的目光霎时变得犀利,飞快地看向贺沧笙所在的位置。
那边儿十分安静,他隔着屏风上的细绢,能大概地看清楚贺沧笙的影。
苏屹手中的书被捻出了折痕。
他从那日与贺沧笙谈论过玄疆的事后,一连四日,贺沧笙都没有再来过望羲庭。对此他本该高兴才是,全无风险,也不用周旋,却莫名地陷入了一种烦躁中。
而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在贺沧笙进门的那一刻被压了下去,又在看见这人绯红的眼角和苍白的脸色时再次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