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沧笙有过无数孤军奋战的时刻,面对千夫所指也无所畏惧。如今身侧却忽然有了位与她并肩的人,就算是暂时的,这感觉也十分瑰异,却又让人不自觉地很享受。
有那么一两刻,她竟要忘记了苏屹是康王的细作。
贺沧笙这里还在愣神儿,本就离她不远的少年却忽然俯身过来,又朝她这边儿凑近了点。
这动作放以前,贺沧笙定会仰身闪避,此刻却不知为何没有躲开。
“殿下还站着干嘛?”苏屹朝她眨眨眼,“天冷,留神生病。”
他虽端着神态自若,其实心跳如擂鼓,就盼着贺沧笙听不见这能暴露他心思的声响。
贺沧笙还真没听见,因她此刻自顾不暇,对自己的心事也迷茫得很。她动了动嘴唇,最终只“嗯”了一声。
回了屋又只剩两个人,地龙的温度一上来,外衣就都穿不住。贺沧笙褪了狐裘,结果这衣服才脱下来就被人从后面接了过去,角度时候都正好。
她几乎本能地觉得是芙簪,一回头却只看见了苏屹。
苏屹给她把裘衣在木桁上挂好,又不知从哪儿弄出只小捧炉,递到了贺沧笙手中。
他做着这伺候人的事,从头到尾神情竟还十分自然。
“你……”贺沧笙说了一个字就收了话音,端着汤婆子,掌心有点儿发烫。她看着苏屹,抬手点了点自己颈边。
苏屹脱大氅,露出下边儿英气又干净的白袍,见了她的动作,道:“胭脂。”
贺沧笙闻言明显一愣。
怪不得看着眼熟。
“有了先前殿下亲自示范,想忘记也难。”苏屹偏头微笑,知道她也想起了当日在蛮蕊馆里的事,侧过头去给她看脖颈,认真地问:“如何,看着还像是真的吗?”
贺沧笙眼含深意地看了他半晌,道:“像。”说着动指从袖中抽出块巾帕,给苏屹递了过去。
苏屹垂眸,便见手中落了一块素色的软锦。他有些惊讶,低声道了声谢,抬手擦拭颈间颜色。
这料子很柔软,上面带着一点点暖意,像是贺沧笙的体温,蹭在少年皮肤上时引起阵阵颤栗。
苏屹看着贺沧笙转身,飞快地抬手,轻轻嗅了下那帕子。
很浅的梅花香气。
贺沧笙没看着这儿,苏屹动作迅速,将帕子收在了自己的胸口。
贺沧笙也没坐下,就在外间堂中站了一会儿,终是回了身,唤道:“苏屹。”
苏屹本就在看着她,闻言颇为自然地道:“殿下。”
“你方才……”贺沧笙摩挲着汤婆子,话到嘴边却打了一个转儿,问:“哪儿来的胭脂?”
“啊?”苏屹也没料到她问这个,面上倏地窘迫了片刻,道,“我来的第一日,里间台上就从胭脂到银篦到簪花应有尽有。”
他记仇,这话是咬着牙说的。
“想必是因为殿下身边佳人无数,”他又道,“底下人乖觉,都给我备全了。”
年轻人无意间抿了下嘴,微微向下撇了撇。这一下不仅表达了不满,还像是委屈,反正不是以前的苏屹会在贺沧笙面前做的表情。
贺沧笙自然看见了,只觉得这一直以来冷漠的少年最几日神色尤为鲜明。她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但很喜欢这样的朝气和鲜活。
“是他们不懂事,”她道,“你大可以扔了。”
苏屹“哦”了一声,无所谓地道:“留着呗,指不定下次还有用。”
“……随你。”贺沧笙笑了一下,借此深深地呼吸片刻,又道:“刚才的事,谢谢。”
苏屹站在高架的灯下,眉眼很深邃。他道:“无事。”又一顿,“殿下,不要客气。”
贺沧笙寻思了片刻,脑中忽然冒出个想法。她蓦然顿住,又觉得自己想得不对,目光从苏屹身上闪躲开了,索性回到书案后坐下,又像自我安慰般开了口。
“也是,”她道,“本王昨日帮你用那金蟾锁解困,今日你替我周旋一番怼回康王,你我算是两清,正好。”
这是她为苏屹才刚的行为找的理由。
却听得少年胸中憋躁无比。
他帮她,根本就是不问过去,不求回报,却被她一笔带过,说成是两清。
清什么,他恨不得与贺沧笙之间永远不要算得清,就是不清不楚的才好。
“嗯,清,两清。”苏屹的神情忽然带了点儿狠,闷声道,“我去沐浴。”
说着抬脚就往里间去。
贺沧笙目光随着他动,觉出这人有点儿生气。
她握着笔,任由墨滴下去,就这样又废了张纸,也没想明白苏屹在气什么。
谁知苏屹洗漱完了也不去睡,就往她案前一坐,也不知是不是他才沐浴完的缘故,此时看向贺沧笙眸子非常晶亮。因两人惯是井水不犯河水,贺沧笙也不询问,只专注在案牍。
少年沉默半晌,忽然沉声道:“你说得不对。”
贺沧笙被吓了一跳,忙从卷上挪开笔,保证手下没坏字,才舒了口气。她抬眸看过去,疑惑道:“什么不对?”
“我要与你两清。”苏屹盯着她,道,“我时才帮你,不是因为昨日你帮了我。”
“哦?”贺沧笙向后靠身,挑眉道,“那是为何?”
她这副不甚在意的样子让苏屹积了更多的闷气,一时间呼吸粗重,道:“是因为——”
他说到这儿,却陡然停了下来。
他要怎么说,说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女子,还是说是因为我、我对你倾心?
这话他总是要说的,但不是此刻。
“是因为我看不过康王欺人太甚,又见你堂堂楚王总是逆来顺受。”他仓促地道,同时站了起来,又莫名地重复道:“反正并得是因为你帮了我,我想还人情。”
“如此,”贺沧笙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就更要多谢你了,苏屹。”
她的目光深袤审视,少年的发还潮着,脸颊烫得他都不敢抬手去摸。
他扔下一句“我去睡了”,就往屏风后去。贺沧笙还坐着,雪白的齿咬了下唇,也没弄清这跳得厉害的心是怎么了。
今夜好奇怪。
此后的几日,贺沧笙还一直宿在望羲庭中,没往别处去。
苏屹这几日倒没再说什么奇怪的话,行为也都安静,除了老是盯着她,贺沧笙也挑不出毛病。可两人之间终究横着种尴尬,而这尴尬还挺吸引人,让她每每觉得不自在,又在时候忍不住地琢磨。
唯一讨人嫌的就是贺峻修,他那一日送了药还不满意,几乎日日派人到楚王府来。表面上都是送礼,其实都是些让人十分脸红的淫\\浪\\物件。苏屹次次挡在前面,有时根本不想让贺沧笙出屋,东西更是让底下人扔得远远的。
“想这事儿做什么?”少年利落地将康王送来的春\\宫\\图送进廊下的炭盆,末了掸了衣袖,回头对她道:“恶犬发了疯咬人,根本不值殿下放心上,看一眼都是多余。”
他如此对康王大不敬地称呼,却逗得贺沧笙轻抿了嘴。
以前从没有人这样替她说话出气的。
苏屹见人笑了才放心,伸手虚着碰了下贺沧笙的肩膀,带着人进屋。
贺沧笙不自觉地跟着他走,竟觉得有点称心享受。
虽说苏屹多有帮衬,贺沧笙到底不厌其烦。
这一日雪停,含柳进了书房,都不用步光动手,自己跪了地,将手中信鸽和传书呈了上去。
那鸽子还活着,在芙簪手下扑腾着翅膀。贺沧笙一向不喜欢动物,嫌弃地用折扇隔开了距离,将那纸条看了。
“看这意思,”贺沧笙指尖点在桌上,“康王还没有放弃苏屹。”
“是。”含柳不敢抬头,“您宠着苏合香,康王看中这一点,故此,只说让他继续,别、别丢了您的宠。”
“若苏合香在贺峻修那里真的算是步棋,”贺沧笙冷笑,“他就不该将其挥霍如草芥。”
这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她的笑也转瞬即逝,眸中沉淀了深色的寒凉。
那一日若不是她出手,贺峻修就真的能当场要了苏屹的命。少年自然不会任人摆布,可她还是看不惯。
就是不喜看那坚强笔直的脊梁被人戳得弯下去,那双劲瘦修长的腿被人踹得跪下去。
“你回望羲庭去,告诉苏屹,”贺沧笙垂眸,对含柳道,“康王疯起来咬人不停,我们打不得还躲不得么?本王这就带他出去躲一躲。”
又补了一句:“明日就走。”
贺沧笙与苏屹去的地方在京都郊外,已算是入了邻县的乡下,再隔得远一点的地方还有个马场。此时冬日,矮山嶙石清泉树木尽数覆了白,一眼看过去只见冰瀑雪峰,跟城中街巷真是不一样的景。
更巧的是,此处离温绪之的草堂十分近。
不过这一茬儿贺沧笙倒是没提前和苏屹说。
这次出来她只带步光随行,芙簪将三人送到城门口就回了。寒夜出了京都就想撒开了跑,被贺沧笙接连勒了两次。
“让它跑跑呗,”苏屹骑着马与贺沧笙并肩,道,“性子烈的马,不得顺意就要闹脾气了。”
“是烈,还野,”贺沧笙雪色的长指从斗篷中伸出来,抚了两下寒夜的鬃毛,“所以不能惯着。”
“好不容易出趟京都,让它跑呗,”苏屹垂眸笑时露了点落寞,不知为何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好不容易能出来。”
贺沧笙忽然觉得不是滋味。
她侧目,问:“你懂骑术?”
苏屹看她,道:“懂。”
贺沧笙挑了挑长眉:“赛一程?”
她今日穿着墨色的劲装,本衬得眉目生寒,长发却挽得松,相较之下只显得慵散。这本就妖娆的人被身后的群山盖雪映衬,又被朝晖染了色。尽管非她本意,却在挑眉问话间发出种邀约似的轻佻情调。
苏屹看着。
景太美,人太魅,时间刚好,让他的心跳得像是要飞起来。他没回答贺沧笙,因为他怕在说话间泄露了藏着的心思。
少年猛地拉了缰绳,马鞭起落,坐骑已经像离弦箭般闯奔出去。他听着贺沧笙随即低喝一声,也在他身后策起了马。
风呼啸过颊边,让苏屹耳廓生疼。他许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的畅快,感觉像是回到了年幼时奔向西北的自由。少年终于寻回了属于他的欢谑,就这么纵马出去,仿佛逃避,要借着这疾驰掩饰自己对贺沧笙的心意,又清晰地明白自己躲不掉,于是这跑马又像是一种奔赴。
前方临近岔路,寒夜载着贺沧笙,已经逼到了他的身侧。马蹄声撞击在山间,苏屹侧目,见贺沧笙的发微乱,翩跹墨色飞扬在身后,撩落间似是梦幻。
贺沧笙扬鞭,为他指路道:“去一线天!”
苏屹立刻拉动缰绳,趁着拐弯又领了先。
寒夜在奔跑间喷出热气,落在苏屹的一条小腿上。跑马要出汗,汗滴从鬓角滑进领口,触感清晰地顺过少年的胸\\膛。
苏屹忽然喊道:“殿下!”
贺沧笙在他侧后方,大概是应了一声,他没听清,也不在乎了。
“殿下,”他道,“我想和你过下去,就我和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20章 分房
风隐覆了少年的声音,贺沧笙没有回应。
苏屹迫切地期待贺沧笙听到,这样他就可以借此坦白一切,并得到回应。可情爱中那点儿计较得失的劲儿也蓦然涌了上来,他同时也畏惧得到他不喜欢的答案。
京都附近的山都不高,眼前的路被两块巨石靠拢夹击,最窄处只容一人一骑通过,正是贺沧笙所说的一线天。
苏屹跃马扬鞭,从倾斜压迫的石壁旁奔过。过了这狭窄又豁然开朗,前边儿一眼清泉被冻成不大的冰川,旁侧小路通向住处,就是两人的终点。
马蹄重重地踩踏薄冰,马匹骤然停下,抬蹄嘶鸣。苏屹旋身,看着才跑到近前的贺沧笙,呼吸仍然非常急促。
贺沧笙收鞭勒马,面色如常。
像是并没有听到苏屹在一线天前的喊话。
“殿下,”苏屹沉默片刻,道,“我赢了。”
贺沧笙笑,人还喘着息,肩头微动,道:“你骑术了得。”
她额间出了汗,颊边的颜色看着比平时红润了一点儿。那双眼不仅收了不正经,还晶亮得纯净,在白雪冬阳里看过来,就让苏屹被勾到了。
贺沧笙扫了眼苏屹的马,道:“这马在京都中可算不得是最好的。”
苏屹脸上露了独属于少年人的得意,道:“可我赢了。”
“你厉害。”贺沧笙看他,觉得眼中这鲜活的人似乎融化了寒冰。她禁不住稍微笑出了声,道:“宝马送英雄,有机会给你寻匹好的。”
苏屹闻言却垂眸沉默了一瞬,而后抬了目光,直视着贺沧笙,笑道:“我不是英雄。”
他的失落突如其来,贺沧笙倏然觉得看不下去,于是移开了眼,看着远处的骄阳,道:“那也不妨碍你骑良驹。”她微顿,又隐约露了笑,还是没有看向苏屹,“何况是不是英雄这事儿你一人说了也不算,就算不是,日后也可以是。”
她遥眺了好一会儿,才转回头。
两人对视。
贺沧笙忽地意识到,她最近似乎经常与这少年安静地看着对方。
风撩起发,马蹄声清脆,后边儿追着狂奔了一路的步光终于要到了。贺沧笙翻身下马,也不拴寒夜,反正地方大,可以让它撒撒欢儿。她抬脚往要住的院子里去,没回头地道:“世事总有人评,后人居多,又何必在意呢?”
苏屹下马,寒夜跑到他身侧蹭了蹭脑袋,他顺着撸了把毛。
此刻的贺沧笙显出了一种潇洒,像是真的不在乎什么,还能出言开导他,那消瘦孱弱的身躯里似乎是对任何世事都可以一笑了之的自若。可是苏屹见过她因为心底藏压着重担而痛苦不堪的样子,知道贺沧笙并没有放下。
那种事,怎么放得下。
他跟上贺沧笙,脚下稍微有点儿乱。
他们都揣着秘密,又都知道相互的秘密,如履薄冰,相互试探。对彼此的心疼要溢出来了,又被强行压在舌尖下,什么也不说。
院子傍山依水,里面也简洁,就三间屋子。因有一间是厨房,就只剩下两间可以睡。
贺沧笙自然走进了主屋,谁知后脚苏屹也进来了。并且将房门一关,四处打量着,根本就是一副要住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