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身,道:“劳烦你,去睡旁屋。”
苏屹皱眉,道:“那间屋没通地龙,住不得。”
“是么?”贺沧笙不知他何时已经去看查过,更不知这少年何时变得这么娇气了,犹豫少顷,道:“那本王住过去。”
“那是步光的房间。”
“他要守夜,一向睡屋顶。”
“让他休息两日罢,”苏屹挪了一步,挡在门前,“全当养精蓄锐。”
“你……”贺沧笙被接连驳堵,愣了半晌,道,“这屋就一张床。”
苏屹抱臂在胸前,往里看了看。
还真是。
连个屏风也没有,就是里边儿靠墙的地方置了卧榻,侧面挂着浅藕色的垂纱。
“我在椅上睡。”他看贺沧笙,微微正了颜色,“康王穷追不舍,殿下既带了我出来,分屋便没了道理,做戏要做全套。”
哦,这会儿倒是不嫌弃也不矫情了,还像是为她着想。
贺沧笙挑眉,一时竟也没了反应。
少年看过来的目光太诚澈,她终是点了头。
晚些时候步光入内,给贺沧笙将桌案清理布置了。虽说是出来,公文书卷却没少带,朝中事还是脱不开身。
“主子,”步光给贺沧笙递去了汤婆子,又回到门边,躬身道,“芙簪已备下了药,属下晚些时候送进来,您切勿太过劳累,有事便唤属下。晚间还是寒冷,这院里两间屋的地龙都已经通好烘上了,但您——”
正喝茶的苏屹猛地咳呛起来,原本站在桌前专心翻阅公文的贺沧笙也蓦然抬了眼。
步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被苏屹推出了房门。
分房睡这事儿摆明了就是被苏屹故意搅和了的,可贺沧笙也没再深纠。天色渐沉,她在晚膳后批了今日份儿的政务,期间苏屹就在屋里陪着,有书却不看,就盯着她。
贺沧笙倒也习惯了。
沐过浴就打算入寝,这床扫一眼就知道不宽,但睡她一个足够了,挤一挤其实还能再躺下一个苏屹。
再躺下一个苏屹?
……在想什么!
贺沧笙此刻是真心庆幸身侧有这垂纱,她藏在后面,觉得自己双颊滚烫,使劲儿抿着唇,才能忍住不知哪里来的笑意。
床上放了两个枕头,被子却只有一床。贺沧笙缓了缓,确定自己神色已恢复如常,才拎了个枕头,起身给苏屹送过去。
外堂里苏屹早就给自己摆好了几把椅子,上面还铺好了被子枕头。
哪儿来的被子枕头?
“你这些是……”贺沧笙一时凝噎。
“嗯?”苏屹抬起头,主动自个儿回答道,“旁边屋里的,那边儿不是也有张床么。”
他说得理所当然,一双眼浸润了烛光,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他的面相其实非常好看,一旦不像先前那么淡漠狠戾,就看着纯净又英气,很能打动人。
而贺沧笙此时被他这么望着,就在被打动的边缘上。可把什么都拎得清楚的楚王心性坚定,没被他蛊惑,“嘶”了一声,眨了眨眼,问:“那步光用什么?”
“他用不着,”苏屹眨眼,伸手向上指了指,“他守夜睡屋顶。”
贺沧笙狭眸危险地半眯。
不是两个时辰前还说让人家睡屋里么!
这事儿是苏屹擅自做主,可落在步光耳中,就是他代贺沧笙传命,又是敏感的时候,贺沧笙不太能反悔将这少年赶去旁屋。她重重地呼吸了几下,转身就要回去。
苏屹却抢步上来拽住了她手中的枕头。
贺沧笙没防备,任由苏屹把枕头扽走,又把本放在椅上的那个推开,将两个枕头换了位置。
这一套贺沧笙是真没看懂,都是用来枕的,根本没区别。苏屹似是知道她的疑惑,拍了下新枕,回首对她端正地笑道:“这个软。”
什么软,他就是要枕贺沧笙床上的。
贺沧笙挑眉,半晌也想出来怎么应,也不知这少年是怎么能把如此暧昧的举动做得如此流畅。她拢了袖,最终把此事归结于年龄差距,轻咳一声转过身,俯身吹熄了案上烛。
她上\\床后放下垂纱,苏屹在外边儿道了声“殿下,好眠。”贺沧笙应了一下,两人就都没再说话。
但都没立刻睡着。
贺沧笙只觉得苏屹奇怪,也觉得认识了苏屹的自己奇怪。她不是傻子,可这事儿……
若苏屹真是断袖,那自然是不对的。若他不是。
那就更不对了。
苏屹躺的位置与贺沧笙的床平行,一扭脸就能看到贺沧笙侧躺在帘后的影。斜月盈窗,照得垂纱透彻,那轻柔的料子根本遮不住人,也挡不住苏屹的意动,他想着今日的赛马,又想到自己喊的那句话,还有贺沧笙这个人。他根本不需要遮羞布,一切都在这样的观望下变得更温暖更浓稠。
无风也起浪,少年毕竟血气方刚。
他猛地翻过身,扯着被子狠狠地盖在腰上。
两人都睁眼到子夜,翌日清晨却都起了大早,分别洗漱,早膳时也是面对面的安静。
这是一种循环。
他们总是在白日里发生一些说不清的事儿,当然大多都是苏屹挑起来的,然后夜晚各自消化,最终在早上相对无言。而等这尴尬的时辰一过,就又恢复如常。
贺沧笙不清闲,又将桌上的卷宗看了看,就要往外走。
“本王去会位老友,”她穿上氅衣,“你且随意。”
苏屹站起身,伸手为她理平了衣领,道:“我与殿下一同去吧。”
贺沧笙拎着小折扇,人已到了屋外,半回首道:“山间冬景甚美,你可以去跑马。”
这就是不让他跟着。
苏屹便不再说话,看着贺沧笙上马离去了。这人奔出去的时候都没回头,让他在原地咬了好一会儿牙。
酸。
从这院子再往南去一段,就是温绪之的草堂。
温绪之青衫松垮,黑发长垂,正站在积雪中修剪院中枯枝。他听见脚步声,察觉院门口进来了人,便看了过去。
“师妹。”他放下剪子,拱手行了文人礼,道,“辞旧迎新,新岁如意。”
“罪过,原该我先向师兄道贺。”贺沧笙停在门边还礼,笑道,“给师兄庆新岁,祝愿康乐平安,万事顺意。”
“承你吉言。”温绪之微笑,抬手请人入内。今日没有下雪,前院儿的石桌石凳都是已经打扫好的,两人就在此处坐了。温绪之端出茶时杯中还袅着雾,在山色雪景中尤为舒心。
温绪之听贺沧笙讲了在此处小住的因果,面色不变,只道了句“也好。”
贺沧笙明白他不多说的原因,指尖点了点风领,道:“我此次前来,是要回答师兄上次所问之事。”
温绪之从容微笑,道:“师妹请说。”
“我会重新做回女子,”贺沧笙道,“在我当上皇帝之后。”
她今日没有文邹邹地作诗填辞打哑谜,就这样一针见血地坦诚来见。
温绪之神色不变,问:“这是师妹想要的吗?”
贺沧笙不知为何,竟在此刻想到了苏屹。她眼中浮现出了一点绯红色,真挚地道:“我要重新做回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21章 醋味
“师妹走到今日这一步十分艰辛,却活得通透。”温绪之放了茶盏,和缓地道,“不过温某还有一不情之请。”
“师兄请讲,”贺沧笙饮尽杯中茶,微微前倾身体,“自以丹书之信,白马之盟相约相待[1]。”
温绪之微笑,道:“可巧,温某所求的并非丹书白马。散心散情惯了的山野庶人,也许一朝放纵,事后还望师妹能成全温某归去的心愿。”
他肯谈条件就是好消息,贺沧笙自不会为难,只思索了片刻,道:“一言为定。”
“如此,”温绪之正了神色,对贺沧笙再次拱手,“不才愿为楚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贺沧笙当下便抬了手,也随着改了称呼,道:“能得温先生相佐,乃我之大幸。”
风推撩发丝,温绪之与贺沧笙对坐饮茶。投身帐下,翻弄朝局,一向儒雅潇洒的读书人萤窗雪案多年,终于选择好了他要辅佐的人。
温绪之既是做定了她的谋士,贺沧笙便将这几日的政务简单地说了。
“纥犍和侗岳省都来求朝廷拨款,”贺沧笙长指点了点茶盏边沿,皱眉道,“户部却拿不出钱,一个两个都往上递折子哭穷。”
温绪之轻轻笑一声,问:“他们穷吗?”
“自然不,”贺沧笙无不讽刺,“穷的都是百姓。”
“纥犍省今年闹了灾,”温绪之端茶在手,“你去年派去了两位巡察御史,都察院内也有记档,要是纥犍的总督说没钱,还说得过去。”
贺沧笙点头,道:“怪的是侗岳。”她伸指在桌上划过,“侗岳省地处大乘东南,莫说粮食水果丰厚,还坐拥金银珠石的矿产,单是宫中采买的钱就够他们吃饭了。”
“有矿确实挣钱,却也得熬过税收。”温绪之道,“敬辉帝自即位以来便信任司礼监,连矿税都是让太监们下去收办的。”
贺沧笙很敏锐,问:“先生的意思,是司礼监贪了钱?”
温绪之吃茶,而后道:“如果我没猜错,此事不只是司礼监作祟,户部也定有参与,至少尚书周秉旭被裹挟其中。再有……”
他轻轻地放了盏,指尖缓缓触了触摆在石桌另一侧的琴,道:“就是皇帝。”
贺沧笙看着他,没有说话。温绪之回望过去,唇边还带着一点点笑。
“矿产税油水大得很,而侗岳省里能被挖出来的可不止金银玉石。”温绪之非常平静,“司礼监的人与周秉旭合作,不仅要收已有矿的税,还要强行开采新矿,例如水银墨石。这样一来,不仅新出来的矿产要进他们的口袋,连着税收也是一笔横财。”
贺沧笙抿唇,微惊道:“他们竟敢!”
“殿下别看司礼监在京都时归附在高兴述身边,”温绪之笑意不减,“一旦下到地方,那些人就都端着代表圣上的架子,狐假虎威玩儿得妙。他们要收钱,还要加重税,侗岳的商人们自然撑不住,总督衙门就得掏腰包帮忙,可也抵不过如此剥削。司礼监历来如此行事,狐假虎威么,也得老虎真的跟在后头才行。”
“先生说得隐晦,我明白的。”贺沧笙望着青瓷中茶水晃漾,道,“贪墨的案子都得上头罩着,司礼监的上头是皇帝。那些贪上来的钱,自然没有进入国库,而是进了敬辉帝的私库。”
大乘内忧外患,而她坐着皇位上的父亲却视若无睹,纵容手下人聚敛搜刮。民生凋敝算什么,边疆告急又怎样,朱门金阁里坐着的人才不在乎。
令人心寒。
梅枝上的红蕊被风吹下来,落入贺沧笙的盏。她垂手将花沾出来,送入口中。
对面的温绪之依旧端坐,长指无意间拨动了琴弦,叮咚响声惊了树上寒鸦。他神情自若,非常冷静。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平铺直叙地将题眼抛出,然后又退开身,既不在乎他人疾苦,也不留意自己所处。
他坐在贺沧笙对面,却好像远在天边。贺沧笙看着自己的师兄温和又疏离,她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这样的谋士,脑中却没来由地想起了某种鲜明生动,不管是什么情绪,冷漠的,狠厉的,隐忍的,畅快的,总之很清晰。
她忽然有点儿想苏屹。
骑着马的人冲掠山间,马蹄声撞击入耳,贺沧笙回过身,眼眸顷刻间便被那恣意倾长的身影占据。
苏屹来了。
少年乌发高束,白袍边角滚了浅蓝色的忍冬纹,站在雪里非常抢眼。他也不意思意思,一把推开了院门,走了过来。
温绪之不认识他,长指压了琴弦收音,没有说话。苏屹径直走过来,直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向贺沧笙。
少年个高腿长,就这么杵在桌前,盯着贺沧笙,一动不动。
她让他去跑马,他去了——只不过是一路跟着她。
他看着贺沧笙熟练地找到草堂,熟练地入内,然后和这个青色长衫的人对坐饮茶说话。这人也不知道是谁,端着副儒雅风度,却和贺沧笙显得相当熟念。他就隐在不远处看着,原以为两人只是说话,不想这人还抚上了琴。
抚琴给贺沧笙听吗?
这人如此讨好暧昧,偏巧贺沧笙还露了浅笑,看着十分舒心愉悦。
原本再三徘徊,打算懂事地不露面的少年就这么在腹诽中催马向前,直奔那间小院。
时才还想起了苏屹的贺沧笙被忽然出现的少年吓了一跳,先是觉得这人不知为何有点不快的样子,又被盯得莫名犯窘。她抬了拳挡在口鼻前,轻咳了一声,轻轻道了声罪。
她的双颊稍微泛了点儿红,给两人做了引见。
其实她之前便与温绪之说起过苏屹,温绪之知道苏屹的身份,却不想贺沧笙此次能让他随行,故而眼神带了深意。
“苏公子,久仰大名。”温绪之称人公子,因为“侍君”这样的词儿他是说不出口的。他抬手示意,道:“请坐。”
“我不是什么公子,”苏屹却不领情,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道,“我也没听说过你。”
温绪之并不生气,目光划过少年略露了不快的脸,又在贺沧笙面上转了个圈儿,只笑。
“先生恕罪。”贺沧笙先赔了礼,又问苏屹:“你怎到了此处?”
“你让我去跑马,”苏屹胸前起伏,道,“我又不认识山间路,就到这里来了。”
这话贺沧笙要信了才有鬼,不过苏屹颔首看她,竟有点儿低眉顺目的意思。前一刻还无端对着温绪之张牙舞爪的小兽蓦然收了性子,脸一抹,就是一副说什么是什么的样子。
“先生准了你坐。”贺沧笙轻点了身侧的石凳。
苏屹不痛快。
他准他坐?堂堂楚王,平时说一不二,怎么在这人面前就毫无底气了?
但他不会驳贺沧笙的话,坐下后任由温绪之给倒了茶。苏屹端过来,也不顾烫,就这样一饮而尽,然后把咚地一声将空盏放回桌上。
贺沧笙看得愣了又愣,温绪之倒是镇静,探手过来给人又谈了一杯。
苏屹的手紧握着茶盏,对掌心的微烫丝毫不察。他盯着那双白皙的手有条不紊地提壶端杯,扫眼便知是手无缚鸡之力,却文雅端庄,是个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