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确气质出众,反正和他不一样便是了。
也不知道贺沧笙更喜欢哪样。
他看向贺沧笙,见人一心看向温绪之,尊敬有礼,平日的调笑懒散收了七八分,露出了苏屹从未见过的认真。
醋缸翻得彻底的少年几乎要捏碎手中瓷盏。
苏屹身份敏感,但贺沧笙既然允许了人坐,温绪之便知她有打算,故此没有避讳,只与苏屹微微客套,话就又转回政务上。
“依不才愚见,拿掉周秉旭十分轻易,且不必再等。”温绪之道,“周氏算是新贵,真出了事不会受高兴述的保护,皇帝也不会忌讳。皇帝可以和司礼监一道,却不会拉上臣子,若不才想得无错,周秉旭贪墨一事皇帝并不知晓。况且户部掌人口黄册、田赋货币,殿下若能以此将户部在手中,那就是一举两得。”
贺沧笙抬了只手撑着下巴,点了点头。
苏屹虽全程只看着贺沧笙,却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闻言轻轻地松了下肩膀,没让别人察觉。
原来是在论朝堂上的事啊。
“矿税的事,殿下可从地方查起,派人过去也是行的。”温绪之继续道,“此事变动颇多,可大可小,殿下不如先将账簿捏在手里,再说要拉哪几位下水。”
贺沧笙颔首,凝思片刻,问:“若周秉旭失势,那么新的户部尚书,先生心中可有人选?”
“现任户部右侍郎,何越谦,字志铭。”温绪之指尖沾了茶水,在白石桌上描了几个字。
苏屹抬眼过去,面上坦然无波,其实略微吃惊。这位温绪之竟对朝中事如此掌握,也不知是装得隐居寡欲还是太有本事。
“我记得此人,是……”贺沧笙开口,话要说完时却拐了个弯儿,“为人还算清正。”
“他出身寒门,从翰林院走上来,能做上这个侍郎的位子已经不容易。”温绪之用掌心盖住桌上的水痕,“可偏偏他是还想往上爬的那种人,什么招术都试过了,奈何太卑微,无人理睬罢了。”
贺沧笙在阳光下半眯了狭眸,问:“先生是让我拉他一把?”
“只此一时。”温绪之微微摇头,道,“我举荐何越谦,是因为户部差事要紧,而眼下朝中可用之人又屈指可数。此人竭力攀登,殿下就算与他联手也是各取所需,因利而聚,利尽而散。鸟尽弓藏不好听,却很好用。”
“先生所言极是,”贺沧笙点头,“我记下了。”
温绪之拢袖,道:“其实殿下若想要何越谦来投,倒也容易。”
贺沧笙等着他说。
“您可还记得何越谦的妹妹何栀晴?”温绪之微笑,“不如,殿下再娶位侧妃吧。”
贺沧笙闻言微微仰身,立刻便想拒绝,却没看见苏屹已经像是炸了毛的狮兽,眼含戾气地看向温绪之,时才好不容生出的那一点儿敬佩之意在此刻烟消云散。
“这——”
贺沧笙才开口,便被身侧的声响截断了。
竟是苏屹摔了茶盏。
作者有话要说:[1]:“丹书之信,白马之盟。”出自《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感谢观阅。
下一本《销百忧》在作者专栏里,讲温绪之的故事。
第22章 心思
苏屹其实已经听得明白,知道温绪之口中这位所谓的侧妃是个女子,但心里还是往上冒火。他面上明显冷了下来,眼中浮现狠色。
“得罪,”他对温绪之面无表情地道,“没留神滑了手。”
贺沧笙侧脸看他,在震惊之余无声地冷笑了一下。
没留神滑了手。
那茶盏巧妙了跃过了几人脚边的积雪,不偏不倚地摔在了院中石板路上。那路上的雪已被扫净,这一磕青瓷便粉粉碎,声响还闹得大,就怕谁听不见似的。
鬼才信他那句“没留神滑了手”!
幸而温绪之教养实在太好,仍然端着和气,只道了声无妨。
他彬彬有礼,苏屹却已经连一记眼风都懒得再给他,转头看着贺沧笙。贺沧笙微拧了眉看回去,犹豫了少顷,最终没有出言询问。
总觉得问出口只会更不合适。
而且……
她本意也是要拒绝的,苏屹这一下虽无礼,那茶盏却摔在了她心坎儿上。连着上次帮她对付康王那常随的事,她竟有些沉耽在这样站在人身后,有人为她出头的感觉里。
“殿下,”苏屹还是沉着神色,问她,“回去吗?”
贺沧笙呼吸微重,微微抬手算作制止,转回头面向温绪之,又道了声罪。
这声罪道得有意思。
是把她自己和苏屹放在了一条船上。
温绪之察觉这一点,并不点破,只等贺沧笙开口。贺沧笙扶稳了自己的茶盏,对温绪之道:“先生,此事不妥。”
温绪之微笑不减,问:“为何?”
“我府中不缺人,”贺沧笙摩挲指尖,“况且,那位何家小姐难道不是先生的……”
她后半句没说出口,温绪之却明白她的意思,渐渐收了笑。
他们都是刚过弱冠之年的才俊,贺沧笙是皇子自不必说,温绪之当初也是名震大乘的才子,前几年又跟着徐瀚诚,自然要和官家子女往来。而何越谦的妹妹也算是京都中的贵女,和温绪之在中秋诗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温绪之青衫淡雅,却冠绝京都博得头筹,而何栀晴又是位懂诗书有风骨的女子。才子遇佳人,算是段缘。
贺沧笙从不多过问他人私事,却也是听说过的。
而此时温绪之竟要她娶何栀晴。
“不才无情无彩,一人活惯了,殿下是知道的。”温绪之面上微滞,带着深意看向贺沧笙,“何越谦急着往上爬,殿下不出手,他怕是也会在您与康王的对弈中选边站。不才隐退山野,放弃仕途,就算是与何小姐有情,何越谦也不会同意。到时如若何小姐一旦入了康王府,怕就无可转圜了。”
贺沧笙抿唇不语。
“何小姐那边,我自会去交代。”温绪之道,“其实也正因为是殿下,我才放心将她交到楚王府中。我迥然一人,能让殿下手中有些东西,也是好的。”
贺沧笙微微阖眼。
温绪之思虑得太周全了。
谋士须得主子信任,不管他有没有与何栀晴交好,总归都是有情谊的。何栀晴在贺沧笙身边,就是温绪之主动送过来的制约和筹码。
苏屹大概听了个明白,虽不再那么不悦,却还是不喜欢温绪之。这样冷性莫测的人,他不喜欢贺沧笙与之往来。
他忍着心中的不快,看向贺沧笙,见她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茶,长睫被茶氲沾湿了一点。
少年轻轻地垂手,拽了下贺沧笙的袖子。
贺沧笙抬眸看过去,见苏屹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眼神里压着不耐烦,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委屈。
看得贺沧笙又带了笑,忽地就生出了逗人的心思。
“如此,”她勾了薄唇,又恢复成慵懒风流的样子,对温绪之道,“我就先谢过先生牵线了。”
温绪之看她的表情就知道今日的事儿已经谈毕,跟着贺沧笙的节奏,准备起身相送,岂料贺沧笙却摆了摆手。
“不瞒先生,我院里少了间屋,”贺沧笙面露为难,真诚地问,“不知这几日可否容我在先生这里借宿,苏屹一人回那院里住,也能住得舒服些。”
不用温绪之回答,苏屹登时起身,抬声道:“不行!”
他说着便伸手握住了贺沧笙的手腕,把人就这么带了起来。
贺沧笙是真没想到他这一下,被拽得根本站不稳,撞在苏屹坚实的胸口。她想站稳,又被矮凳绊住了脚,向前一跌,与苏屹贴得更近。
这姿势竟像是她伏在苏屹胸口。
少年的心跳很有力,不知为何十分迅猛,让她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得到。
贺沧笙不禁自省,最近怎么老与这人这般近地接触。
苏屹却还不松手,另一只手还扶上了她的小臂,道:“回去住。”他在此时露出了一点儿慌张,又重复道:“回去住,好不好?”
贺沧笙撤开一步,苏屹个高,她得微微仰脸才能和他对视。其实她自己也是大窘,却忍着不露,慢条斯理地道:“不好。”
她嗤笑一声,抬臂就要挣开苏屹的手,问:“现在着急了?”
昨晚用尽手段不肯分房睡的人此刻终于知道悔过,垂了头低声道:“我今晚搬去步光房里睡,”他抿了抿嘴,盯着贺沧笙,“你回去住。”
贺沧笙回望过去,脸上看着冷得很,其实是出了一阵神的。不过她掩饰得好,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苏屹还攥着她的手腕,那里实在细弱,被他的手掌包裹得严严实实。
温绪之从两人纠缠时就落在梅树上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抬了一瞬,就又秉持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挪开了。他看着别处,心知自己要是再不出声,这年轻人就得急得拆了他的房了。
他这小院儿还想再住两年呢。
“咳,殿下恕罪。”他抬袖半遮了眼,真诚地道,“真是不巧,不才这里也只有一张床,您看这……唉,您还是回去住吧。”
说着起了身,就把两人往外送。
先生不帮忙,贺沧笙狭眸稍微含愠,扫过温绪之。她想收回手,却被苏屹拉得紧,像是怕她真化了妖形跑了似的。少年的指腹带着茧,莫名高上去的体温传过来,让她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这人烫到了。
贺沧笙停在院门边与温绪之话别,苏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松了手先去牵马。寒夜绕他跑了两圈,直奔温绪之,在人肩头喷了点热气。
苏屹看着,脸色沉得不像话。
寒夜脾气爆,除了贺沧笙,连步光芙簪贺峻修都不让近身,却对他颇有好感,这样的与众不同让苏屹挺开心。
可谁知这马还认识温绪之。
少年站在原地,任由自己因为一匹马吃味儿。
贺沧笙的过去他不曾参与,更无法改变,可既眼下他已到了人身边,就是要独占。
贺沧笙背对着他不曾看见,温绪之却将少年的表情尽收眼底,面上浅笑不变,道:“殿下的身份,苏公子知道?”
“不,”贺沧笙下意识地快语速,“不知道,当然不知道。”
像是要说服温绪之,也像是要说服自己,温绪之笑意更深,看得贺沧笙一懔。
师兄这是在暗示什么?
“别急着下决断,”温绪之声音平缓,如同清泉,“依我看,师妹与他相处时……倒是颇有生气。师妹若是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贺沧笙沉默半晌,抬手行礼告别,道:“师兄所言,怀歌记下了。”末了又道:“无论是师兄还是先生,都多谢了。”
她牵了寒夜,走到苏屹身边,和少年对视了片刻。
苏屹的眸子很明亮,逆着日光,倒映出雪景山色,还有近在眉睫的她。
“走吧,”她含了笑,对苏屹道,“回去住。”
他们的住处离此处不远,就一路走回去。坐骑都是受过训的,不用牵着,知道一路跟着走。
白雪覆了山石枯木,两人脚步不约而同地放慢了些,又绕了点儿路,慢慢地往回走。
前半程安静,贺沧笙负手看了一路的景,面上很平静,心思半点不露。苏屹原本行在她身后,最后还是跟了上来和她并肩。
他慢吞吞地开口,声音低沉道:“我今晚到旁屋里睡去。”
这话没头没尾,却让贺沧笙听出了不高兴。
她心里没来由地两分想哄,三分想逗,剩下那一半想继续看他自己闹腾。
贺沧笙其实也读不懂自己。
她是皇家的人,从小在宫里看得满眼污秽,对男女之间事的初印象就是肮脏和相互辜负。后来长大了装得风流,又明白了情\\事和权力仕途之间的关系。她扮作男人,表面上是个荒唐享乐的人,诨话练得张口就来,怎么也不脸红,可其实下面干净得就是一张白纸。她自以为了解爱恋痴嗔,觉得此生不会碰这种事儿,最却愈发觉得不对,因为和苏屹在一起时总觉得别扭。可这别扭让她窘迫又渴望更多,奇怪得没法解释,也形容不出来。
有时就是看一眼也觉得奇怪,比如现在。
她需要答案,却得按住。她的身份,夺嫡的前路,苏屹和康王之间到底如何,都是横在她与苏屹面前的沟壑桎梏。
她不答话,苏屹又开了口,这次是问她:“殿下和那位温绪……温先生是老友?”
“嗯。”
“殿下很了解他?”
“嗯。”
“殿下信任他?”
“嗯。”
“他让殿下纳侧妃,殿下要照搬吗?”
“……嗯。”
好冷漠。
苏屹觉得贺沧笙好冷漠。
这接连的四个“嗯”,每一个都轻砸在他胸口,弄得他烦闷又躁动,心痒里还带着汹涌而来的嫉妒。他嫉妒温绪之,嫉妒那个什么侧妃,总之就是,所有能挨着贺沧笙的人,他都非常对其警觉。
他忽然加快了脚步,绕到贺沧笙身前,挡住了去路。
“因利而聚,利尽而散,这话说得不错。”他微微俯身,“就算是老友也一样,殿下对谁都要小心些。”
“所以他才要我收了何栀晴,”贺沧笙狭眸中藏着笑意,“温先生是明白人,知道亲兄弟明算账的道理。他交出何栀晴,就是为了防止朝秦暮楚。”
朝秦暮楚四个字被咬得重,听得苏屹倏地僵了身体。贺沧笙却还看着他,目光深邃,让他先前连着问人话的自得消失不见。
他分明还是俯视着贺沧笙,却觉得两人的位置已经颠倒过来,他才是被拿捏得死的那个。
“温先生不会背叛我,”贺沧笙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23章 山景
这问题明明很简短,贺沧笙脸上还带着笑,看起来不过是在打趣,苏屹却如临大敌。
他觉得贺沧笙已经知道了。
但她不挑破,他也就默契地按着不提。
这事儿他要自己解决,然后正大光明地站到她面前。
“我是殿下的人,”他道,转身和贺沧笙并肩继续往前走,“自然永远帮着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