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用管我,”少年的声音听着有点儿委屈,“我自己收拾好,就会出去的。”
贺沧笙利落地收手,重新拿起笔,道:“好。”
苏屹自食恶果,只能把手里的动作放得更加慢。他不肯输了其实,于是只敢透着瞄贺沧笙,却发现殿下只专心在手下政务上,心里的气馁和不平立刻升得更甚。
“殿下,”他把被子的一角折起来又展开,以此消磨时间,同时道,“我这就要收拾好了。”
贺沧笙正忍笑忍得辛苦,闻声只撩了苏屹一眼,无所用心地“嗯”了一声。
她看着手没停,其实笔下反复写的都变成了同一句。这张纸又要作废,这类事鲜少发生在贺沧笙身上,今夜却反反复复,她倒也不觉得恼。反而心下一动,竟在凌乱透顶的字句旁勾了只小犬的画像。
这犬蹲着身,耳朵和尾巴都是竖着的。
活脱一个苏屹。
被画了的人还在挣扎,抱了自己的东西站在贺沧笙跟前,低声道:“殿下。”
贺沧笙在他靠近时伸手用大袖挡了桌上的纸张,抬眼看他,结果就见这人正巴巴地看过来。
“殿下,”苏屹埋了下巴在怀中被褥里,道,“我走了。”
他这样站着比贺沧笙高不少,但贺沧笙没有仰头,只为了对上苏屹的目光而抬了眼神。这一下那双狭长的眸就越发地向上勾挑弧度,长眉压得低,合着唇上微红,整个人看着凉薄又妖娆。真如狐妖转世,只一眼就能让男人丧了魂。
贺沧笙慵懒地放笔,道:“走吗?”
苏屹眨了眨眼,不肯回答。
想他刚认识贺沧笙那会儿,巴不得离这人越远越好,这会儿却一寸也不愿离开,一刻见不到人就觉得不开心。
风水轮流转啊。
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如同野兽在狩猎时的低伏等待,总之是要吃到嘴里去的,不在乎示示弱。
“本王细想了想,还是心疼步光,”贺沧笙果然松了口,偏头微笑时娇娆得不像话,“旁屋就让给人家罢。你年轻,睡几宿椅子也不妨事。”
苏屹雀跃得挺直身,贺沧笙恍惚间看到了那双原本耷拉着的耳倏地竖了起来,情不自禁地露了个笑。
她趁着少年弯腰铺床的功夫将桌上的画纸收了。本想撤下丢掉,手却不听使唤地一顿。
那纸就进了贺沧笙的袖袋。
翌日贺沧笙难得闲暇,竟兑现了先前的话,带着苏屹去了南郊马场。
入了园就见有禁军正在驯马练马,贺沧笙并不是马场的常客,但皇子身份显著,到了地方自然有棚屋来坐。马场的侍从急忙备了大椅和狐裘给她来披,棚上挂着厚帘,只挑了一半,这样贺沧笙既能看见外边的场景,外人又被挡住,不得往里窥伺。
“带着他去挑匹马,”贺沧笙落座,指了指苏屹,对那马场侍从道,“要好的,本王出钱,他看上哪匹就要哪匹。”
楚王盛宠一小官儿出身的侍君,此事已经在京都中传开了。那马场侍从自然也听说过,不禁瞄了苏屹几眼。
看着挺周正,却不是他印象里男宠侍君的模样。
这楚王还真是被迷得神魂颠倒,转了性。
他给苏屹引路到马棚,因是贺沧笙吩咐而不敢怠慢,带着人看的都是好马。苏屹走了一圈,却从头到尾没有开口。
这就是都不满意的意思。别说是那侍从在心里不快,旁边几个正驯马的禁军侍卫也嗤笑起来。
“不过是个出身楚馆的男人,”有人毫不掩饰地嘲讽,“竟还看不上我们这儿的马。”
苏屹恍若未闻,一指不远处,面无表情地道:“我要它。”
周围人纷纷回首,只见跑马栏外围拴着一匹白马,浑身无一杂毛,威仪高大,一眼看过去便知骨相神俊。那马身上没有配辔缰,也没有鞍镫,四蹄未钉掌,显然是还没有被驯服。
“嚯,没看出来,小子眼光高啊!”禁军副提举大笑起来,洪声道,“这可是西戎来的天马,我们几个都没拿下,怎么,你觉得你能行?”
西戎的马匹比大乘的高大灵活,这些年通过玄疆的互市,有些便被卖入了别省和京都,但多半是贵得不行,只供给权贵的。西戎马种不少,其中有一种名叫天马的尤其难见,背为虎文龙翼骨[1],流有“天马呼,飞龙趋[2]”的赞句,自然也尤为难驯,非常珍贵。
眼前这匹就是天马。
苏屹星目半眯,无意间看向贺沧笙所在的位置,竟见贺沧笙不知何时从棚下走了出来,就站在围栏边。
她今日穿的是墨色常服,鲜红的狐裘领围在颈间,莹白的长指轻搭在木栏上,顷刻间占据了苏屹的目光。
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却明白对方只在看着自己。
苏屹看不清贺沧笙的眼神,但他能想象贺沧笙此刻认真的表情,和那双凤目中深邃的光。
这是她给他的鼓励,也是给他的挑战。
苏屹不在乎那些禁军的挑衅,他只在乎贺沧笙眼里的自己。他在这样的考验面前毫无惧色,反而笑起来。这一笑犹如暖阳迸进,消融冰雪,旌旗重振。
这一刻的少年意气风发,恍若再次站在西北的广袤无际里,恣意又自由。
“我要它,”他转过头,对身边的侍从道,“我自己来驯。”
“呦,可别!”禁军堆儿里立刻有人出声。
禁军是保护宫廷的侍卫,和皇子不来往,所以并不怎么忌讳贺沧笙。此刻又瞧着贺沧笙站得远,于是言语放肆,对苏屹毫不客气地道:“您喜欢什么样的,我们给您找就是了,驯马这事儿您就别说笑了!这匹是天马下的种儿,从西戎那边儿运过来,走了几个月,脾气都没改,还踢伤了我们不少兄弟,眼下可都躺帐里半死不活呢。您这侍君金贵啊,别再磕了碰了的,我们可赔不起!”
旁人搭腔,笑道:“是啊,侍君您摔一下掉块皮,搁楚王那尿性,就得要我们掉脑袋!”
其他禁军自是附和,跟着就是一片哄笑。
苏屹也跟着笑,只是这笑非常短暂,更像是冷然哼声。他嘴角的弧度一收,情绪就只剩下了淡漠和孤寂。
“在下今日只要此马,就由我来驯。”他不看别人,眼神只落在那白马身上,字字清晰道,“生死不论。”
作者有话要说:[1]、[2]:选自《天马歌》唐·李白感谢观阅。
第25章 靖世
旁人退至栏外,苏屹不急动手,就站在白马跟前。平时总是冷淡的少年露出了少见的专注神色,那不是对峙,而是自信,甚至像是一种欣赏。
他很确定,这匹天马将会是他未来的坐骑。
白马也倨傲,连刨蹄的动作也没有。苏屹也是一身白,两种生灵的漫长对视似无尽头。白马口鼻间喷出的雾氤氲,被风一推,挡在两人之间,然而就在这雾散去的时候,苏屹陡然跃身而上。
他没有直奔马背,伸臂抓住了马鬃,人就贴在马的身侧。白马反应迅速,仰面抬起前蹄,重重落下时践起碎冰积雪。
苏屹的白袍被溅脏了,靴尖陷在马场的泥泞里。这泥和了雪,太软,人踩在上面撑不住劲儿。可苏屹根本不需要借力,他的下盘看着很不稳,一直随着白马动作,其实那都是常年在大漠上行走疾奔练出来的轻巧功夫。
他在手臂上用了狠劲儿,硬生生将马头按了下来,白马吃不住,打着响鼻。它侧头,腾空尥踢,挣扎着再次靠着后蹄直立起来,这次带着响彻半空的长嘶。
这一声嘶鸣让苏屹更加兴奋,手上用了蛮力。人马几次较劲,白马已经被按得难以起身,前蹄一软险些跪地。
机会来在电光火石间,这一刻苏屹根本不需要起跳,在原地翻身跨\\腿,轻松地坐上了马背。
白马当即立身,仰面低鸣,跳跃着向前去,试图把背上的人抛下去。但苏屹不松马鬃,修长有力的双腿把马腹夹得紧。
白马无法甩掉桎梏,于是开始真正地奔跑起来。它不愧是西戎天马,四蹄腾空时肌肉的动作引人注目,速度带着破空之势,甚至不顾周遭,离木栏非常近。于是苏屹的腿蹭在上面,白袍裂开口子,下面已经出现血痕。
可他陡然笑起来,露出了小虎牙。只是这下没了可爱的意思,雪白的尖齿闪晃在阳光下,锋锐又霸道。
“他这是?!他这是……”禁军副提举激动又震惊地扒紧了护栏,惊异低喝,“他这是要一次成功!”
没错,苏屹就是要一次成功。
他不要经历那个跃上马背再被摔下来的过程,物竞天择,他上去了就不会再被掀翻。他就是要一蹴而就,因为他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野心。
贺沧笙的手猛然收紧在围栏上,木头上翘起的刺蓦然扎入掌心,鲜血濡湿下去,她却都没有察觉到。细雪漫扬,她的目光穿透过去,只看得见苏屹,少年的发髻在劲风里散开了,身姿肆快,在冬阳下很耀眼。
贺沧笙明白,这样的如日方升和潇洒肆意才是苏屹原本的模样。
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和白马的蹄声撞击在一起,逐渐归一。
苏屹势不可挡,没有缰绳和鞍镫都不重要,白袍脏了也无所谓,他在马背上俯身,几乎和白马融为一体。他感觉到坐骑平静下来,在一次小幅度的翻腾后就只剩下肌肉伸缩运动的规律感觉。
苏屹短促地笑了一声,偏头吐掉了嘴里的泥雪残沫。他的手顺着白马的侧颈滑下去,知道这将是他今日的战利品。
风刮在有些麻木的颊边,疾啸向后,带走了痛苦的经年和一切所谓的不痛快。苏屹奔向贺沧笙,他遥远地看见那人站在那里,是在等他,而且只在等他。这想法有种魔力,热燥又舒畅,有种感觉在他体内生根发芽,几乎要冲出心脏。
光影铺就了少年归来的路,已经被驯服的白马跑得稳当。苏屹策马奔向他的心上人,在奔驰中忽然笑起来,汗珠滑了鬓,他抬手抹擦时还带着酣战后的快意。
“殿下,”他坐在马上,还在喘气,粗重地对贺沧笙道,“天马赠英豪,这马送给你。”
贺沧笙微滞,不知为何呼吸也不平稳,道:“你驯服的,今后就是你的坐骑。”她的目光从苏屹腿部的伤处滑过去,知道少年骄傲,所以没有询问。
她看了眼白马身后留下的蹄印,每一个都是十三朵蹄花。
千里马,少年郎,快纵意,人无双。
“这马配得上你,”她道,“起个名字吧。”
苏屹翻身下马,白马对他低头,他满意地抚了把。日头和雪光一起照过来,映着他和贺沧笙的眼,绚亮又干净。
苏屹还出着汗,道:“叫靖雪吧。”
“雪是颜色,”贺沧笙偏头看了看马,又看回他,“静是静谧的静?”
“寒夜、静雪,确实很般配。”苏屹看了眼远处的寒夜,又看回贺沧笙,“但不是这个静。”
贺沧笙看他,少年却忽地伸出了手掌,示意她把手放上来。
贺沧笙一只手还在围栏上,下边儿的血都要流出来了。她却没犹豫,把另一只手递了过去,就放在苏屹掌心里。
少年的手上有轻微的划痕,但暖得烫人。他一手托着贺沧笙的手,一手抬起来在她的掌心写了几个字。
微糙的指尖轻轻地蹭过柔软的掌心,贺沧笙被弄得痒,又有什么随着这一点基础而顺着手腕向上爬。
她感觉了许久,道:“靖。”
苏屹没有说话,笑着看她。
“靖,立竫也[1]。”贺沧笙沉默片刻,道,“好字。”
“我属意的意思是日靖四方,畏天之威[2]。”苏屹道,眉眼间都是沉下去的深邃,“马送给我,名字送给殿下。”
他说着抬手,为贺沧笙拿掉了落在她风领上的雪花。
脖颈是贺沧笙身上的禁\\地,她却没有躲开。她看着那点雪在少年的指尖融化成水,缓缓地收回了那伤在围栏上的右手,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痛感。
两人回到棚下,马场的侍从也跟进来,对待苏屹时已换了个态度,这是少年自己争取来的。苏屹拿过温帕子,一边儿还有人捧着干净的新袍等着他换。
他时才驯马时在木栏上蹭伤了腿,贺沧笙已经吩咐下去,此刻药和纱布就放在案上。
她记着苏屹,自己的手却还蜷着,没让人看出异样。苏屹擦拭好了双手走过来,侍从便手疾眼快地搬来了椅子。
苏屹方才在马场上受到的嘲讽在历历在目,这会儿倒被巴结得紧。他对此不屑一顾,看了眼贺沧笙,抬脚把那木椅踢开了。
苏屹这一脚真带了力气,搬椅的侍从被吓得差点跪下。他却撑着手臂,轻松地坐到了桌上。
就在贺沧笙面前。
少年伸下来一条长腿,点在地面,另一条腿曲着放好,找了个不会踢到贺沧笙的角度。贺沧笙有点儿惊诧地仰头看他,苏屹见她看过来,立刻微微挑眉,似是炫耀。
“你这……”贺沧笙有点儿无话可说,沉默了片刻。她今日无端地有点出神,手还放在膝头,最终妥协道:“挺好。”
这一幕让入棚伺候的下人都低了头,心道还是这位姓苏的年轻人有能耐,能把楚王哄得心花怒放。瞧瞧殿下这珍爱的语气和纵容,分明就是偏爱盛宠。
风吹乱了贺沧笙的鬓边发,苏屹探身,非常自然地伸手,把那一缕发别回了她的耳后。
少年指尖温度微烫,带的贺沧笙的耳廓也轰地烧起来。
底下人一溜儿串地不敢抬头,眼看着这两人越挨越近,他们也架不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这些人都乖觉得很,出去时把棚前的帘子都放下了。
苏屹瞥了眼这些人的小动作,面上不太自在。
“方才驯马时他们可有为难你?”贺沧笙怎会不知这些奴才的心思,把发生的事猜了个大概。
“无妨。”苏屹垂眸看人,对贺沧笙眨了眨眼,道:“他们进不得楚王府,都嫉妒我。”
人嚼起舌根来说的话能有多难听贺沧笙是体会过的,苏屹还扛着不肯露,更让人心里不痛快。
“那倒是本王的错了。”贺沧笙缓缓延笑,道,“那场上的禁军呢?也都一个个巴巴地想当本王的侍君?”
苏屹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声,道:“真的无妨,他们能说出什么花样。”
“禁军里的人都出身京都,自视甚高,无规无矩,就敢这般端着架子。”贺沧笙冷笑一声,“真本事没多少,狗眼看人低的戏码倒是常有。”
苏屹看着她:“殿下不喜欢他们?”
“庸碌之辈,”贺沧笙面无表情,“由都督府养着,混吃等死罢了。”
“殿下是皇子,”苏屹寻思少顷,道,“历代皇子都得与禁军避嫌,您不喜欢他们,此事正好,却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