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记到现在。
“此处正是南郊,”贺沧笙眼含深意地和苏屹对视,“你若是想去祭拜令堂,自可前往。”
苏屹没想到她是要说这个,沉默了许久,轻轻摇了摇头。
贺沧笙看着他,脸上没有笑意。
“去了反触愁肠,”苏屹微微侧脸,看着烛火,道,“还是算了罢。留人清净,互不相扰。”
他这样寂寞伤感的神情是不多见的,贺沧笙心知肚明他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再问。她耐心地等下去,看着少年神色恢复如常,才再次开口。
“本王明日便要回京都了。”她道。
苏屹立刻注意到,她这话里并没有带上他。
“此处山清水秀,又鲜有人来,这宅子也是本王的。”贺沧笙和他对视,“本王想问,你是否要留在这里?”
“什么?”苏屹惊讶,“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早就说过,知道你不是做侍君的心性,不想为难……咳,也不想彼此为难。”贺沧笙半身披着暖光,用他自己的话回答道:“本王回京都,留你清净处,互不相扰。”
苏屹双手紧握,掌心被自己掐得生疼。
“当然,这里也是跑马的好地方。”贺沧笙意有所指,“正好你新得了靖雪,若是哪日跑得远了,其实,也不必归。”
屋中沉寂下去,两人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苏屹沉默半晌,没有回答,反问道:“那殿下的意思呢?”他的下颚绷得非常紧,“你想让我留下吗?”
贺沧笙发尖的水珠晃了晃,滴下去晕开在她手腕处。她看着苏屹,觉得心口有什么在挣扎。
她想他留下吗?
她想他跟她走,相互陪着宠着闹着,和她——
但这只是想想而已,这不一定是苏屹想要的。
贺沧笙道:“本王是在让你自己选。”
这是她给他的自由。
少年就像是西戎玄疆的流云劲风,野性肆然,是关不住的。京都中蝇营狗苟,都是桎梏他的枷锁,贺沧笙看不惯,也不想再看了。与其彼此试探,痴缠无果,不如放任归去,也算是对得起这些日子的悸动。
“那好,我来选。”苏屹毫不犹豫地跨过来,在她身前蹲下身,变得仰视她,道:“殿下到哪儿我就到哪儿。”
他是单膝点地的姿势,一手撑在膝头,有点儿蓄势待发的意思。
“想好了吗?”贺沧笙问。
她在此刻忽然生出了一点儿胆怯的意思,反复无常不是她的风格,但她就是想这么问,想再次确定。
苏屹道:“想好了。”
他忽然伸手,扶着贺沧笙的腕,看了看她掌心的伤。他确认一切妥当,又前倾了身体,把贺沧笙身侧的发给人拨到了身后。
贺沧笙的发很柔软,像是绸缎般滑过了他的指尖。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种动作,都太危险了。
少年笑着,两边的虎牙都露了出来,长指正好蹭过了贺沧笙中了康王迷药那夜自己用瓷片割伤的地方。暧昧登时尽数消散,贺沧笙身体僵硬,连呼吸也几乎忘记,察觉到有种奇怪又窘迫的感觉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苏屹的动作分明是种暗示,而暗示的内容她却不敢去想。
她大概能意识到,有些事,苏屹是知道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总结起来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错综复杂,彼此窥探,觉得是相互制衡,其实早都动了心。
苏屹抿嘴,白皙的肤色被罩在柔和的烛晕下,显得愈发乖巧。
“殿下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少年耍赖似的眨眨眼,轻轻地拍了下她的枕头,示意她躺下,道:“我要一直跟着殿下,除非你真的赶我走。”
他没有再做任何逾矩的动作,帮贺沧笙放下了床侧的垂纱。
末了却又回身,对贺沧笙露了灿烂的笑,道:“可就算是殿下真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他朝贺沧笙俯身,像是个臣服的动作。
苏屹道:“反正就是要黏着你,让你拿我没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章。感谢观阅。
下一本《销百忧》,在作者专栏里。
第29章 同骑
这一晚两人各存心事,都没睡好。
翌日清晨贺沧笙的确要动身回城,苏屹自觉地做了步光的活儿,把寒夜和靖雪都牵了出来,一见她就把缰绳递了过去。
贺沧笙要上马,苏屹立刻扶了一把。
贺沧笙还记着昨日的话,看着他坐上靖雪,回望了眼院子,问:“想好了?”
“想好了啊,”苏屹回答得自然,甚至露了笑,“就是要跟着殿下。”
贺沧笙看他一眼,没了话,就这么奔出去,苏屹立刻跟上。靖雪的速度快,寒夜其实比不过,但两人都没有再赛一场的意思,苏屹控制着,就骑在贺沧笙身侧。
近日都是烈阳胜空,可积雪也不逊色,撑着不肯全化。山间冰峰覆白,远远便看着一线天的石壁上攀了霜花,。
其实景都是一样的,只是两人心境都变了,没了来时的畅快,只觉此景寂凉。
苏屹侧脸,悄悄看过去。贺沧笙侧脸的曲线很眨眼,颈间的红狐风领被衬在四处的白雪前,相应炙烈。
她在策马时衣袂被风推着向后,露出的皓腕凝双雪[1],长指纤弱,被缰绳勒出了红痕,掌心的伤又渗了颜色出来。
苏屹心疼,抿了抿嘴,盯着看了半晌。幸亏是靖雪,驮着个丝毫不控方向的人也能跑得稳。
苏屹就这么耗着,希望贺沧笙也能看自己一眼。
可这人始终面无表情,凤目半眯,只看着前路。
少年有些较劲,忽觉自己尝到了多情却被无情恼的酸涩和赌气[2]。
眼看要到一线天,那边儿却忽然跑来匹马,先他们一步跃了过来。几人的速度都不算慢,贺沧笙却没有减速的意思。后边儿步光喊了声“殿下小心!”,苏屹已向她伸了手,先一步拽住了寒夜的缰绳。
靖雪冲撞过去,蹭得寒夜踉跄,眼看着要往侧边岩石上倒。苏屹松了右脚的镫,半个身子都吊了过去,探手用力握住了贺沧笙的腕。
贺沧笙却还跟木纳似的没有动作,苏屹是真着了急。
“殿下!”他手掌猛得抓了贺沧笙的肩头,在她耳边呼喝,“殿下!”
贺沧笙像是才回神,勒马旋身,总算是没撞上巨石。对面跑过来那人也急着猛拐,往另一边冲。几匹马纷纷嘶鸣,险险避开了对方,寒夜又跑了几步,才算停了下来。
贺沧笙微微喘息,苏屹和步光都已下了马、快速地往她这边来。她缓缓低头看了眼右手,掌心伤处的血正流出来,漫湿了缰绳。
她刚才的确是走了神。
看着专心在跑马上,目不斜视,其实那都是因为心里揣着事儿。
“殿下!”苏屹已到了身侧,抬手就扶了她的腰。贺沧笙收腿,就这么从马背上被苏屹半抱了下来。苏屹又拉了她的腕,将手上的伤仔细看了。
来人也跳下了马,朝他们跑过来。步光立刻挡在前边,没让他近身。
“几位公子,对不住,真对不住!”来人给他们作揖,大概是看他们穿着富贵而非常客气,喘着粗气道,“时才、跑得太急,没有瞧见你们过来!真是对不住!请让我问问,几位可有受伤嚒?”
他说话时带着玄疆的口音,说话磕绊,语句不甚通顺,行的礼也不标准。
贺沧笙今日常服低调,并没有戴冠。她对步光微微摇头,示意不要透露身份。步光对来人说着“无妨”,苏屹也不抬眼,专心用散开了的纱布为贺沧笙轻轻擦了手上的血渍。
他面色有点儿沉,确定了贺沧笙伤口无碍,才回过了头。
谁知苏屹这一回头竟让那人大惊,面色转瞬间变得像是见了鬼,抬手指着苏屹,说话更不利索了,道:“你!你、你是——”
贺沧笙站在苏屹身后,看不到苏屹的表情,就看着那人惊讶,又突然收了声。他呆滞了一瞬,然后便使劲压着震惊的神情,好一会儿才平复。
“抱、抱歉,”那人躬身,“是我认错,认错人了。”
贺沧笙把手从苏屹手中抽出来,道:“认错人了吗?”
这一声轻缓,却有种阴鸷的意思,立刻让来人明白了她才是主子。贺沧笙背着双手,问:“敢问仁兄将我这位小兄弟认成了谁?”
来人抬头笑了笑,略微惊慌的情绪都藏着眼角的皱纹里。他其实年纪不大,可脸上手上却都是风尘的痕迹,一身驼绒的长袍竟不怎么合身,看着像是撑场面的。
“没有,没有谁!”他说着蹩脚的话,往后退了一步,却被贺沧笙冰凉的眼神震得一顿,又道:“就是看着这位公子面熟,很像是,我旧时的一位朋友。”
苏屹冷冷道:“你认错了。”
那人急忙点头,贺沧笙却稍微抬手,转头问苏屹:“不问问姓名吗,若真是旧人,如此错过了岂非可惜?”
苏屹和她对视,又很快挪开了目光。他稍微踌躇,这人就先开了口,道:“我叫厉阿吉,是玄疆人。”
苏屹缓缓看向他,平静地道:“不认识。”
“是,所以说,是我认错了人了嘛!”厉阿吉点头,道,“我家中做马匹生意,今日到此是要和马场谈买卖的,京都话都说得不好。这位公子看着就像是京都里的富贵人,怎可能与我相识!”
他不问自招,让贺沧笙微微皱了眉。
苏屹看着他,道:“巧了,我也是玄疆人。”他面无表情,“既然京都话讲不利落,我与你讲西戎话如何。”
说着就对厉阿吉说了什么。
还真用了西戎话。
厉阿吉明显一愣,随即也用西戎话回答,长长地说了一串儿。
贺沧笙听不懂,却也不催促。等两人一个回合聊完了,苏屹回首对她道:“确实是玄疆人,”他稍顿,“但我们并不认识。”
“无妨,”贺沧笙微笑,“能在此处遇见故乡客,也算是缘分。”
厉阿吉点头哈腰,非常同意。
贺沧笙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厉阿吉却不敢受,又是作揖行礼。
“你们、您们先走!”他推开几步,“今日是我得罪!”
贺沧笙也不客套,回身便要上马,缰绳却被苏屹抓住了。
“殿下手伤了,骑不得马。”他按着贺沧笙的手腕,诚恳又焦急,“上我的马吧,好不好?”
说着就拉了靖雪到跟前。
“不必。”贺沧笙扫了眼旁边望着石壁状似发呆的步光和一脸惊愕看着他们挪不开眼的厉阿吉,抬腿踩了马镫。
苏屹委屈地抿嘴,还是把她扶上去了。
结果还没等贺沧笙坐稳,背后就忽然多了个人。
竟是苏屹翻身坐了上来。
“殿下不骑我的马,”他说话时气息就落在贺沧笙耳边,“那我就来骑殿下的马,反正咱俩得在一块儿。”
“你……”贺沧笙偏头躲避那种星点的温热,道,“下去。”
“不下,”苏屹双臂轻松地环住她,拉了缰绳,“你说了不赶我的。”
步光对此已习以为常,把靖雪牵开,厉阿吉在一旁看得嘴都张开了。
通过胁迫和耍赖如愿以偿的少年像是看不见旁人的反应,竟还用下巴在贺沧笙肩头蹭了下。
贺沧笙立刻就想躲,可她此时被彻底困在少年的胸膛前,动弹不得,只能吃瘪地由着身后这人来。苏屹轻踢马腹,就这么带着人跑了。
这一路贺沧笙只觉得别扭,因她前有寒夜后有苏屹,少年胸膛结实,心跳剧烈,压得他喘不过气。
可其实苦的是苏屹。
这窈窕曼妙的人就在身前,细腰不盈一握,乌发长颈都带着浅淡的香气萦绕在他鼻尖,而这些都似乎是他唾手可得的。贺沧笙的肌肤笼在冬日的光下,像是象牙般温润,又在花影掠过时散发出和白玉一样的光泽。
以至于到了楚王府门口,苏屹也不愿放手。
贺沧笙却不想再呆,所以他不得不先下去,又伸手把人接了下来。
谁知贺沧笙一个字也没有,转身就往里去。
芙簪站在门口来迎,看见两人是同乘一马归来的时候也露了惊讶。一向暴脾气的寒夜载着两人,竟也不闹腾。
贺沧笙在马背上微偏头,不挡着身后的人看路,而苏屹则环着人,下颚和薄唇就蹭在贺沧笙颈便。
看着亲密。
再仔细看,两人颊上都透着红晕。
芙簪从贺沧笙还是婴孩时就开始伺候,还从未见过此番光景。
出去了几日,竟如此不一样了。
楚王和侍君同乘一骑的事儿不只是在楚王府里传开,京都中也有不少人瞧见了。这次不仅楚王,就连苏屹的名儿也响了。
这是个什么人,竟能得贺沧笙如此偏爱。虽只在殿下身边伺候了两月,但这时间搁楚王府里已经算得上是经久不衰的宠了。
谁知。
自从南郊回来后,连着近半月,贺沧笙竟再没有到过苏屹房里。别说是留宿,就是见一面都不曾。
没人知道殿下这是是怎么了,也没个征兆,就这么冷落了人,让王府的下人们一时间议论纷纷。
苏侍君这是要——丢宠了?
作者有话要说:[1]:《菩萨蛮·其二》唐·庄韦,出自《花间集》,后蜀·赵崇祚编著[2]:“多情却被无情恼”,出自《蝶恋花·春景》宋·苏轼感谢观阅。
第30章 侧妃
贺沧笙冷落后宅,却在朝堂上引得风云骤变。
敬辉二十七年元月末,大乘楚王贺沧笙、内阁次辅徐瀚诚、工部尚书程知良、侗岳与南霄两省总督,以及左右都御史同时上疏,各陈证据,直指户部尚书周秉旭与司礼监一众太监勾结贪墨,纵容底下人在地方私开矿产并提收矿税,压榨百姓,残病民生。
敬辉皇帝虽在病中,却也得提了精神连夜降旨。这一下就撤了周秉旭的阁员和户部尚书之职,封了周府等待查办。
此事交由三司会审,都察院、大理寺、刑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连夜提审周秉旭和司礼监的人。他们一路摸着往上去,四位秉笔太监也没逃过气。
因未被点名提及,司礼监掌印太监吴保祖得以保住其位,只是被剔除了入朝世堂的资格。万岁爷有心保人,司礼监也未曾失去批红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