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混芳尘——江行云
时间:2022-03-23 07:18:48

这招儿以前倒是没见过。
“禁足才解,看来是没长记性。”贺沧笙就算是看穿了少年,也没打算放过闻牵枳。这人跋扈缺礼,是该收拾。她垂眸,语气冰冷道:“回你的菱粟阁去,没本王的话不得出,月银减半。再将《大乘诗选》抄摹一百遍,算是教你如何修身养性。”
闻牵枳大窘,立即出声辩驳,但贺沧笙只看回苏屹。
她对苏屹口型道:“满意吗?”
苏屹毫不自省,朝她无辜地眨眨眼,点了点头。
他忽然发觉自己好喜欢贺沧笙如此不问因果地向着他的样子,最好还能再疏远或者惩罚其他侍君。
至于要怎么得到这样的待遇。
不就是耍手段么,他只比她后院的那些人更会!苏屹今日算是得到了新技,以后必定要用起来。
他这么想着,同时弯腰捡了把伞,给贺沧笙撑在身侧,懂事道:“殿下别淋雨。”
贺沧笙回看过去,无奈又无语地挑了长眉。
他们两人在伞下对视,闻牵枳还跪着,快要气得发疯。
此事就算过去,贺沧笙需要入宫,没时间与苏屹计较。少年说要去遛马,贺沧笙不限制他外出,两人就在府门口分别。
贺沧笙与何栀晴入宫后直到婉华宫,贺沧笙的生母,大乘贵妃赵紫荆已在主位上端坐。两人一起拜过,垂首听了训,楚王纳侧妃的礼才算是成了。
赵贵妃要与贺沧笙独谈,何栀晴便先退了出去,有宫女已在偏室内设了小案,她就在此等待。贵妃心疼她身形单薄,特意赐了汤婆子,又备了点心茶水。
贺沧笙与母妃谈话时殿里一贯只留芙簪,角落里镂雕麒麟兽的金鼎燃着银炭和珍香,浅细的弥雾带着香气飘出来,让殿内舒暖如春日。
赵贵妃穿着水华朱色的大衫,满头金玉花枝,肌肤胜雪眉眼精丽。她已经不再年轻,端坐时却瞧着凌厉。一双凤眸与贺沧笙极其相像,倒没有贺沧笙的风致和慵懒,反而含着厉色,让人看一眼便心生敬畏。
“栀晴这孩子瞧着文静,不像是会生事的。”她看向贺沧笙,“你平日里招惹象姑禁\\宠,与他们如何相处本宫不管,对王妃与侧妃,面子给到给足就是了。只一样,你身份的事,莫要出任何纰漏。”
京都中的传言赵贵妃自然知道,贺沧笙颔首,道了声“是”。
赵贵妃道:“你既然肯娶何栀晴,那么她兄长必是可用之才。”
“因利而聚,利尽时自然就散了。”贺沧笙神色冷淡。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赵贵妃侧首,耳垂下的玛瑙轻晃,“到底是寒门子弟,交往时需要制衡,却不值你信任。”
贺沧笙闻言垂了眸,沉默了少顷,颔首道:“儿臣谨记母妃教导。”
赵贵妃点头,垂手端盏,同时道:“你前一阵子为玄疆上疏,此事不甚妥当。”她面上稍微露了不悦,“你明知敬辉已失了对玄疆的信任,却还执意而为,若不是此次做掉了周秉旭,这一局你已输定。”
她在提到皇帝时竟直呼名号,眼中半分情谊波动也无。
她问:“矿税的事,你还要再查下去么?”
“要,此事中周秉旭不过是个听命的喽啰。”贺沧笙道,“他如今已被刑部关押,就会吐出东西来。”
“你连着端了司礼监,可敬辉却没有吴保祖,皇帝的态度已经明了。”赵贵妃鬓边金珠晃眼,“此事最好停在这里。”
贺沧笙看着贵妃,没有说话。
“自古没有皇帝能容忍底下人把账查到自己头上,何况还是他的皇子。”赵贵妃饮了茶,叹息道,“你怎如此固执,玄疆的事如此,贪墨的案子也是如此!”
“儿臣对玄疆的态度已在奏疏上说明,”贺沧笙缓声回话,却没有认错,“至于矿税,既是皇帝默许,那么不止司礼监,就是贺峻修也跑不了。”
“你以为只此一事就可废了贺峻修么?”赵贵妃一针见血。
“就算拿不下他,也是次警告。皇帝自然不会认错,那就让吴保祖和贺峻修顶罪。”贺沧笙毫无让步的意思,“母妃,儿臣做这些不单关于争位。天地匮乱,朝臣贪谄,上昏下恶,儿臣就是得了皇位又如何?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1]?”
赵贵妃放盏,瓷器种种磕在案上的声音是她对贺沧笙的不满和警告。
贺沧笙稍微停顿,却选择继续说了下去,道:“大乘六省,缺一不可。不管玄疆的前身如何,都是大乘的边关。只要玄疆境内还有大乘百姓,朝廷就不该放弃玄疆。”
“敬辉的心结不在疆土,而在玄疆王的背叛。”赵贵妃凤目寒凝,“当年岑源崧得任异姓王,统领兵马二十万,比其余四省任何一省都多。敬辉信任过他,不加强御,谁知他竟投敌西戎,致大乘失了边疆,互市终止,西边陷入混乱。敬辉便自此开始收权,不再信任王爵,甚至全盘放弃玄疆。”
“你当皇帝此举为何,”贵妃与贺沧笙对视,“以儆效尤。”
贺沧笙看着她,目光毫不退缩,但也没有开口。
“怀歌,你还是没有明白。你这次朝玄疆伸手,不仅是驳了敬辉的意思,”赵贵妃叹息一声,道,“更会让他觉得你功高盖主,青出于蓝。”
贺沧笙鸦睫陡然颤动。
“玄疆被放弃,原先的二十万守备兵离散大半,剩下的成为生力军,已经不再效忠朝廷。”赵贵妃摩着指上的戒指,“你此时救济这些人,饶是你为了苍生,落在敬辉眼里,就变成了你自组势力。玄疆怎可小觑,他自然不会允许,还会对你我乃至赵家都极其警觉。”
贺沧笙沉默半晌,道:“儿臣知错。”她薄唇稍抿,又问:“外祖父还安好?”
赵贵妃柔和了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赵紫荆的父亲赵毅公已过了耳顺之年,依旧老当益壮,现任大乘左都督。虽说大乘推崇文人治武,老人家却是难得的能文能武,学生遍布朝堂,其中包括兵部尚书。历来,都督府与兵部本应分庭制衡,谁也没有私自调动京都守备军为己用的能力,可偏这师生情谊,让皇帝从很久前就开始忌惮赵家。
赵毅公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被收为贵妃。这看似恩赐,实则是扣了人,未雨绸缪。
赵紫荆十七岁入宫,时至今日已有三十年。她嫁给的这个人眼里有权势、有天下,就是没有她。他赐予她高位,却对她毫无感情。她不是没有爱过敬辉,但少女时的懵懂情悸很快过去,皇帝的冷漠和算计,还有宫里的争斗让赵紫荆的成长夹杂血泪。她终于直视自己的恨意,决心让自己的孩子,这个流着赵家血的孩子,登上皇位。
这是她可以想到的唯一反抗方式,她要以此来惩罚颠倒了她父亲忠诚、断送了她一生幸福的皇族。
可她生了个女儿。
而此刻她的女儿就坐在面前,俨然一副男子装扮,内心也似乎像男子一样冷,看向她的时候眼中只有公事公办的冷静。
贺沧笙从没有提过,可赵紫荆知道,她还是恨的。
后悔吗——赵紫荆经常这么问自己。
其实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母妃的意思儿臣明白,定铭记于心,今后会更加小心行事。”贺沧笙停顿一瞬,道,“无论是为了赵家还是大乘,还是为了儿臣自身的志向,儿臣都不会将皇位拱手他人。”
赵贵妃缓露微笑,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缓缓地抚在描画着牡丹的手炉上。
“恰好今日说起,儿臣也有一事要告知母妃。”贺沧笙微微前倾身体,抬手理了理裘领,“儿臣已打定主意,此生若可面南称尊,便会脱了这身男人的皮。”
赵贵妃动作蓦然止,猛地看向贺沧笙。
“儿臣——”贺沧笙胸前起伏,字字清晰道,“儿臣要做回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离骚》屈原感谢观阅。
 
第33章 身世
 
细雨连绵冷靡,浇打在快要化尽的雪上。有人的袍角上沾着泥,他在酒楼门口收伞,抖落了一地水珠。
他被一路带到二楼雅间,见着了已端坐在桌前的人。这人出手应该不俗,领着人上来的掌柜是点头哈腰地客气,退下去时也轻手轻脚规规矩矩。
“厉阿吉。”苏屹白袍素净,稳端茶盏,看着人的星目很冷,说话时表情语气都很平静。
“小公子。”厉阿吉没有行礼,他这会儿的态度早不是那日在一线天相见时的恭顺和陪笑,大乘话也极其通顺,就还带点儿玄疆口音。
他看着苏屹,道:“其实我没想到小公子会如约而至。”
苏屹许久未听过这个称呼,放盏的手微滞。
但他很快恢复了神色,扬首示意厉阿吉坐,道:“既是我主动提起,就不会反悔。”
厉阿吉落座,也不用茶水点心,双手按扶膝上,道:“那一日身侧还有旁人,小公子竟还敢用西戎话来相约今日会面。虽冒险了些,可也算是,”他思索片刻,“暗度陈仓。”
苏屹吃茶,扫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我上一次见小公子,还是在四年前的玄疆守备军里。”厉阿吉看着苏屹,“当时兵荒马乱,我只当小公子葬身乱军之中,却不想还能在此处见到。”
“你以为得不错。”苏屹看着手边茶雾袅婷,眉眼非但没有被柔和,反而显得愈发突兀凌厉。他道:“玄疆王伏诛,小公子已死,如今坐在你面前的人,是苏屹。”
厉阿吉一时没能说得出话,苏屹言辞冷厉,毫不留情地道:“或者,你叫苏合香也行。”
“小公子,你怎能如此!”厉阿吉惊愕,拳头砰地砸在桌上,“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父!”
“我父?”苏屹冷笑,反问道:“你是说那个降敌叛国、将玄疆拱手让给西戎人、致岑氏一门覆灭、留边关万民涂炭的——岑源崧?”
玄疆占据大乘的西侧,是京都与西戎人之间的第一道也是最强的防线。它算是廓地分利,原是西戎战败输给大乘的领土。
岑源崧此人是难得的将才,手下领二十万军,多养斥候,从京都到西戎的消息都多有探听。他也是风流的男人,妻妾成群,儿女无数。嫡出的儿子就有五个,他们是要得重用甚至继承王爵位的,所以有数也有名号,而侧室所出的就根本记不住有多少,反正都堆在后宅一起养,都叫“小公子”。
苏屹就是其中一个。
他母亲苏娘子原是来跟随兄长来玄疆互市的南方绣娘,不想嫂子一朝在玄疆病重,哥哥为了给嫂子治病,就把她卖进了岑府做了个侍女。她生得秀丽,又被岑源崧看上,二话不说就收了房。
而苏屹这位小公子,连亲爹的面都没怎么见过。岑源崧喜欢也信奉军事,儿子们大多扔进军队里首训,苏屹也不例外。可他还是特殊,一进去就被看上,练就了斥候的本事。
在那样的岑府里长大,没有人给苏屹铺好路,他只能自己拼。他拼命读书,也拼命练武,不是为了在岑源崧面前得到赏识,而是为了有一天能有足够的本事带母亲离开这个地方。
他想走出西北的风沙和大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岑源崧判降的原因且不提,京都派出的兵马一路追大漠边缘,才堵住了人。圣旨上原本写的就是“杀无赦”,于是一代王爵就此殒命;枭首示众。
血淋淋的人头被挂在玄疆首府沙依巴克的城楼上时,岑府内已经乱作一团。岑源崧引以为傲的嫡子们还来不及反抗就被兵部的人马拿下,紧接着就是清点岑氏后人。
一个不留。
岑源崧开枝散叶,家里的小公子们多得数不过来。这就是苏屹的机会。
他带着他的娘亲一路逃命,改随母姓。可彼时玄疆与其他省的边界都被封锁,他根本出不去,又因为失了户籍而无法糊口。还是个孩子的他四处冲撞,最终沦为奴隶被卖到京都,又被康王买了回去。
从此,世人只当岑氏已无后人,当年叱诧西漠的玄疆军也四分五裂。玄疆变成了大乘与西戎人混杂的纷乱之地,得不到任何一方的治理或者救济。
曾经的痛苦他咽不下去,苏屹看着沉默不语的厉阿吉,面露讽刺。
厉阿吉眼中痛苦,最终开口,道:“我跟随你父多年,你、我们……”
他竟喉头哽咽,说不下去。
厉阿吉确实跟随了岑源崧很久,他是岑源崧的副将,得到赏识后又负责军中斥候的事务。苏屹最早年间的训练少不了厉阿吉的教导,但他也只是偶尔点拨,并不觉得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公子能成为人物。
可现在岑家只剩下苏屹一个人。
“当年王爷……你父亲那样做,”厉阿吉整理了情绪,道,“我们都不知为何……”
“我知道为何。”苏屹微笑,打断厉阿吉,却没有要告诉他的意思。他眼中冷冷,道:“岑源崧所为,与你、与我都不相干。”
“可他到底是你父亲,”厉阿吉见他冷漠,不禁前倾身体,“你再如何,也该知道自己是岑家的血脉。”
“我是岑家之后又如何,不过是在低贱之上再罪加一等。”苏屹微微耸肩,长指摩挲着白瓷。
“小公子可是还在怨恨王爷?”厉阿吉眸内的光芒沉了下去,“这些年我与另几位旧将自统一方,带着些残余的兵成了生力军。我们不是没有找过旧人,可我们真的以为岑氏已无人留下,小公子,我们若知你还活着,必当来寻。”
“岑源崧称不得‘王爷’,就是叫他一声罪人也是慈悲。就算是我不怨,玄疆万民也不会不怨,他既做得出因,就要承着果。”苏屹坐在阳光下,侧脸却掩在阴影中,“就算是我还活着,嫡庶之分深在人心,我少时你们不曾重视,长大亦是,就是丢了死了又怎样,你们会真的在乎?你今日见我,不问我这些年过往,开口就只提岑源崧,拿他和玄疆来压我。厉副将,你这与人交谈的功夫,还需修炼。”
厉阿吉面上难看,苏屹却没让他开口,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你若觉得我所言有误,那就当我是个狼心狗肺的吧。反正是——从小到大岑家里的人是怎么叫的我来着?”
他喉结滚动。
反正是,贱种么。
他小时候因为母亲病弱不受宠,自己话也少,不知道如何争抢,所以岑源崧的其他子女还有军队里的士兵们经常这么叫他。
贱种。
长大了被贩卖为奴,竟像是坐实了这挣不破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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