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混芳尘——江行云
时间:2022-03-23 07:18:48

只有在夜晚私语时,苏屹才会成为那个唯一可贴近贺沧笙心声的人。
她这样的无波无澜,来自于她和敬辉皇帝先君臣后父子的距离和冷漠。贺沧笙对自己的父亲没有感情,没有见到最后一面也不会伤心,她甚至从始至终没有一滴眼泪。至于敬辉帝传位给贺峻修这件事,不过是对她心底想法的认证。
只余失望。
但贺沧笙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她认定了什么就要得到,这是属于这位无比坚强的女子的骄傲。于是她在接到圣旨的第二日就绕开崔禄派出了私士回京都,传给了阮安相应的部署。
贺峻修登基,她不会允许楚王府中众人就这样为人鱼肉。
苏屹看着心疼,能做的就是陪伴。他时常将呆团儿拎过来给贺沧笙抱,殿下起初不喜欢,还嫌弃,小东西也怕她,不与她亲近。但久而久之还是好了点儿,好歹换回了贺沧笙一句“摸着挺舒服”。
山谷中冲出骑兵,与贺沧笙等人迎头对上。对方人不多,这边儿也只有百余人。
苏屹当即抽刀,拍马挡在贺沧笙身前。
贺沧笙的长剑也已出窍,映亮了身周的冰雪。此剑名为“寄岳”,同样是赵毅公所赠,她从十六岁起就一直带在身边。
花色十足的马冲出来,正是尤里瓦斯。他挥刀利索,不在后方指挥,而是一马当先,正对苏屹与贺沧笙。这样的狭路相逢,纯拼就是硬道理。
“苏、屹。”将近两月的对垒,尤里瓦斯和苏屹成为了正式的对手。他又看了看贺沧笙,这是两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照面,尤里瓦斯丝毫不掩目中惊讶,对苏屹道:“这就是你的主人吗?很好看,还很华贵,怪不得人们都说大乘地杰人灵。”
他还带着西戎的口音,肆意嘲弄苏屹男宠的身份,然而少年并不生气,反而愉悦地露了虎牙。谁知寒夜倏地从他身侧猛冲了过去,贺沧笙一手握剑一手持鞘,眉眼冷凝,狐裘下的软甲在风声呼啸里暗示危险。
苏屹侧目,觉得殿下竟有些发怒的意思。
对面的弯刀横扫过来,贺沧笙立即仰身躲避,没有用剑和他硬碰硬。两匹马错身时尤里瓦斯攻力不减,但贺沧笙翻身挂在鞍侧,一脚蹬在尤里瓦斯的弯刀上,以此借力翻回马背。
尤里瓦斯抬起刀柄,平着向上去。贺沧笙很轻,这一下险些被掀翻,但她的剑也到了,轻巧地刺出去。尤里瓦斯轻松地躲开,谁知贺沧笙另一只手臂转过来,那看似普通的剑鞘上竟也带着偏刃,倏地划过尤里瓦斯的手臂。这一下竟然见了血,谁也没想到,等反应过来时贺沧笙已再次旋马回来。
她看着深红浸了尤里瓦斯的毡氅,盯着那处的鲜血。时才的招式已经让她胸腔和腹部都生了剧痛,但她毫不在乎,竟缓缓笑起来。
苏屹微愣。
觉得这样嗜血病态的殿下别有一番魅力。
尤里瓦斯也被激怒,招式和方才不再相同,眼神也变得如同利刃。面色苍白的贺沧笙迎头而上,这次只能生硬格挡。铁器相碰,随即摩擦,发出刺耳的铿锵声。
贺沧笙面不改色,但苏屹看得清楚,她握着剑的手都在抖。
这时有西戎兵举手砍过来,挡住了苏屹的视线。少年极其不耐,翻手就是一挡,绣春彪利,将这西戎人的头削得飞了出去。
没了遮挡,却听得前方尤里瓦斯一声低喝。再看时贺沧笙的剑鞘几乎脱手,汗已浸了乌鬓。
苏屹咬牙催马。
这就是殿下。
他早该知道的。
当时在落银湾的屋顶上时就是这样,招式都是巧劲儿,需得快速制敌,否则就只剩吃亏的份儿。偏生她面上从来不露,不知道的还以为很有把握。
苏屹露了凶悍,快速地换下贺沧笙。寒夜和靖雪擦身而过,身后的近卫立刻将贺沧笙团团围护,不让她再往前去。
今日跟着出来的有不少私士,主要是因为贺沧笙在。这些人非常厉害,几乎没有折损,但西戎人已死伤大半。
尤里瓦斯见状也不久留,反正这库洪山是他的地盘,他背靠西戎,耗得起。于是他振臂一呼,对着苏屹轻蔑地递了个笑,西戎骑兵立刻挡上来,护着他往峡谷深处后撤。
苏屹也不恋战,回身贺沧笙还算自若,就是被纯黑的外衣衬得脸色不好看。他扽了把寒夜的缰绳,带着向沙依巴克归去。
一进城洪达和扈绍陵就迎了上来,看见一行人的样子就惊了声:“殿下这是……遇敌交手了?”
私士们和苏屹下马,贺沧笙却没有动,在马上露了笑,微微点头。
“遇到尤里瓦斯了,”苏屹将靖雪的缰绳扔给手底下的私士,“与殿下过了招。”
扈绍陵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但贺沧笙从容不迫,骑着寒夜就往马厩的方向去。
有人要跟着,苏屹抬了手,道:“都不必跟。”
说完自己赶了上去。
没到马厩的时候两人身侧就没了旁人,苏屹飞快地跨步,让寒夜停下来。他早就觉得不对,此时一仰头,果见贺沧笙嘴唇惨白,紧抿着像是压抑痛苦。冷汗甚至染湿了风领,眼眸微阖,缰绳从指间垂落。
“殿下。”苏屹尽力压着声里情绪,一句话愣是没问出来,只又重复道:“殿下!”
贺沧笙在马上对他伸手,苏屹立刻上前,知道她时才不下马是因为根本没法靠自己下来。贺沧笙倒身,靠在苏屹手臂间,由他抱了下来。
这一触一摸才知,贺沧笙裘氅底下的软甲缝隙里都渗出了血,上身都要被染透了。
“殿下,”苏屹的声音都发了颤,“伤在哪里?”
贺沧笙头脑昏沉,脸色已经惨得吓人。但她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也没有昏迷过去,仿佛不知同感,又像是喜欢疼痛,看着苏屹,再次笑起来。这笑仿佛夜间明珠般夺目绚烂,偏偏看得苏屹心惊。
贺沧笙这几乎自虐的行为,是对于那道圣旨的最后祭奠。
她需要发泄,这就是她的方式。
苏屹不再问,伸手将她的裘衣裹紧,然后把人抱起来,轻声道:“我带你回去。”
贺沧笙没有像平时那样搂他的脖子,因已经连手也难举起来。但是她枕着苏屹的胸膛,在耳侧熟悉的心跳声中逐渐平静。
苏屹一路疾走回到两人住的院子,进去后就帮贺沧笙褪了外衣。这下才见底下的衣已被血染透了,而这么一扫眼就知道伤不止一处。
贺沧笙侧靠在软榻上,静静地看着苏屹。
“殿下,可能会疼,”苏屹心痛得不敢和她对视,道,“你忍一忍。”
他才要解开贺沧笙的腰带,就听有人要进院。有近卫阻拦,还有崔禄的声音。
贺沧笙拧眉转脸,苏屹立刻起身推门出去,呵斥道:“在闹什么?”
一院子的人当即噤声,只见崔禄已进了院门,两名近卫不好对他动手,但面色也不好看。
苏屹勃然大怒。
绣春出鞘,转眼已经架在崔禄的脖子上,苏屹似是丝毫不知此举的僭越,看着这肥胖太监的眼像是染了血。
“这是殿下的住处,并非议事军帐!”他微动手腕,明晃晃的剑刃几乎要割破崔禄的皮肤,“岂容你擅闯放肆!”
“你……你大胆!”崔禄也吃了一惊,面露惧色,但还是举起了手,道:“皇上来、来了圣旨,奴婢要来为楚王宣读!你、你是什么东西,你敢,你竟敢!”
那明黄的圣旨的确不假,但苏屹不吃这一套。贺沧笙才收了伤,伤势铁定不轻,现在又来了圣旨,还是来自贺峻修的,这是要干什么!
于是他没放下手,就这样僵持,直让崔禄浑身发抖。
“你、你个——”碍着贺沧笙,难听话到底还是被崔禄咽下去,转而道,“这是、这……难道你要造反吗?”
苏屹薄唇勾抿,心道也不是没有这意思。
谁知那身后的屋门却蓦然打开,贺沧笙身披狐裘缓步而出,走过梅树,直到院门口。
她看向苏屹,少年才缓缓收了手。利刃摩擦声令人胆寒,长刀归鞘。
崔禄本想说什么,但见贺沧笙面色也阴鸷得像是要杀人,先没了胆,道:“楚、楚王,接旨吧。”
贺沧笙安静地跪地,动作缓慢。苏屹看得咬牙,知道她是因为身上的伤,但他不能在这会儿出动静,只得和另两名近卫一起在贺沧笙身后跪下了。
圣旨开头尔尔,没什么新鲜。就听崔禄拿腔作调,读道:“朕已查明,赵毅公与西戎将领私自交易兵马,故将赵氏犯人毅公与太妃赵紫荆关押入狱,择日由三法司会审,自有论定。然楚王英勇护国,朕不连惩,今命你长戍边疆,战腿西敌!”
庭中寂静了一瞬,贺沧笙没有抬头。
“行了,楚王殿下,”崔禄愉快地笑道,“领旨谢恩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67章 成全
 
几缕柔软的发垂下来,稍挡了贺沧笙的侧脸。她仍然没有抬首,黄昏里细碎的影和失血令她眼前昏暗,恍若置身晚夜。
“皇上仁厚,”她听见自己平静地道,“臣弟领旨谢恩。”
说着直起身,接了卷轴站起来,按着规矩将那上面的字句都好好看了。崔禄似乎还想再言,贺沧笙却抬了手,示意他出去。
她的眼太冷,情绪莫测。太监还是没敢久留,夹着尾巴先走了。
崔禄一离开贺沧笙就回身往屋里去,苏屹跟着,在她身后把门关牢了。屋子里昏暗,贺沧笙一停下他就将人横抱起来,到榻上卸冠褪氅,又解了紧系的软甲。这束缚一松,血就渗出得更多,顺着苏屹的指缝淌下来,他几乎不敢动手触碰,但这伤严重,必须得上药。
直到只剩亵衣,苏屹才看清竟有三处伤口。一处划伤在肩头,一处不深地在侧腰,还有一刀在腹部,最为严重。
伤处的衣都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底下血肉外翻,入眼不过是一片模糊的猩红。贺沧笙瘦弱,肋骨非常突兀,像是顶得那道伤口堪堪停下,十分狰狞。
苏屹抬头时几乎被自己的汗糊了睫,然而贺沧笙除了面色白些以外还是看不出别的情绪。她甚至稍微颔首,要亲眼盯着他处理自己的伤。
不管多重的伤,叫大夫都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苏屹亲自上药。药粉倒在伤口上时贺沧笙疼得发抖,可是苏屹询问了几次疼吗,都没得到她的回应。
“殿下,”他收起药瓶,再次道,“你与我说说话,好不好?”
“……嗯。”贺沧笙终于出了声,然后又归于沉默。
在屋里闷着睡了一天的呆团儿跑过来,被苏屹一手推开了。小东西不放弃,蹭了几次苏屹都被赶走,干脆纵深跳上榻,试探着向贺沧笙那边去。然后殿下身上的血腥实在太重,它也不敢往前。
苏屹警告地眯起眼,揪着呆团儿的后脖颈给它拎下去了。
贺沧笙看了看缩在太师椅下面的呆团儿,又看向苏屹。身上的纱布浸红,她像是毫无察觉,还向苏屹伸了手,触到了他的侧脸。
苏屹哪敢让她乱动,立刻捉了她的手,自己起身坐上榻。
他问:“疼吗?”
贺沧笙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疼。”
哪儿都疼。
苏屹立刻探过去把人抱怀里,薄唇蹭着贺沧笙的鬓,问:“这样呢?”
贺沧笙慢慢抬手环住他的腰,道:“疼。”
苏屹立即心领神会,将人又抱得紧了些,两人的下巴都放在彼此的肩上。苏屹抚着贺沧笙后背的手稍微颤抖,贺沧笙像是感觉到了,轻轻叹了口气。
苏屹低声道:“殿下?”
贺沧笙在他侧颈蹭转了下头,又沉默了很久,道:“其实我不是没想过这一天,只是快了些,竟不能等到我打完这场仗。”她似是轻笑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欢这罪名……通敌么……我只觉讽刺,可怜外祖父一世心向大乘……哪怕是谋反的罪名,我都不会这么伤心的。”
苏屹阖了眸,想到赵毅公的身影他也会痛。
“如今我投鼠忌器,”贺沧笙声似自嘲,转而问,“消息送到京都了吗?”
“送到了。”苏屹慢抚她散下来的发,道:“新帝一登基我就让步光派了人回去,前几日已回来复命。”
贺沧笙呼吸重了下,示意他自己听见了。
黄昏近尾,屋子暗得像牢笼。苏屹在长久的沉默里几乎以为贺沧笙已经睡了过去,却蓦然觉得后颈微濡,还带着迅速冷下去的温度。贺沧笙肩背颤抖着起伏,就是哭泣也压得无声。
“姐姐,哭出来吧。”苏屹轻轻换了个姿势,将贺沧笙搂在自己胸口,狠狠地按压着以防她挣脱。他像是护主的恶犬,獠牙露在贺沧笙背后,不让她看见,只给她温暖,同时恨不得将所有妄图靠近伤害贺沧笙的人全部撕碎杀死。
贺沧笙在他怀里逐渐哽咽出声,她像是迷失在这阴暗角落里,这无比压抑的饮泣声就是她的投石问路。她在苏屹面前抛弃了最后一层伪装,那些坚强和不在乎都是假的,她也个有血有肉的人。
苏屹拥护着这样袒\露在他身前的柔弱和委屈,再痛也自己往下吞。他不能倒,也不会软,他要变成贺沧笙的支柱。
“哭出来,没关系的。”他一遍遍地对贺沧笙呢喃,像是两鬓斯磨,道,“姐姐,你不要忍着,我不要你忍着。哭出来吧,没事的,只给我一个人。”
赵家入狱的事传下去,这是圣上亲下的旨,上头那些人的权术争斗他们也懂,洪达和兵部的人不敢言语。可玄疆的人都将不服放在明面上,与其说他们追随的是大乘,还不如说他们现在已经都是贺沧笙的兵,但贺沧笙没有大的动作,他们也不能出格。
温绪之得知此事的时候很镇定,淡漠道:“荒唐,宣顺帝蠢材也。”又看向贺沧笙,道:“全看殿下。”
然而贺沧笙是真冷静,除了召集苏屹、温绪之、扈绍陵三人议了一次事,又派人给厉阿吉和步光传了信之外,一心扑在战事上,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
要不了几日梅花就能完全绽开,贺沧笙身上的伤还在慢慢养着,又不能声张地请大夫,所以苏屹很担心。然而两人分别在即,他将带人往东北方向去,驻扎在沙依巴克与狄城之间,正面迎战尤里瓦斯。
至于为什么没有让洪达去,贺沧笙对谁也没有交代。放着兵部侍郎不用,让一个近卫统领领兵厮杀,崔禄对于此事很不满。他在帐中当众发问,却被贺沧笙一句“那就请崔公公上奏禀了皇上,对本文问责吧。”怼得脸色发青。
靖雪蹭过贺沧笙的肩头,苏屹急忙勒缰让它转开。贺沧笙站在原地抬头看他,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旁人都站在十步开外,没人听得见他们说什么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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