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混芳尘——江行云
时间:2022-03-23 07:18:48

“阿屹,”贺沧笙轻声细语,“千万小心,我等你。”
“姐姐放心,”苏屹紧扣住贺沧笙的纤指,道,“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万事不强求,”贺沧笙的话音轻轻带了颤,“你都明白的。”
她将苏屹推出去,不是她舍得让苏屹涉险,而是因为苏屹不可能永远做她的近卫统领。他要闯一闯,少年已经等了很久,这点不用她挑明。两人接下来的路上注定有一场腥风血雨,很多事不用重复放在嘴上来说,但毫无疑问,他们都站在风雪里,看不清前路。
“我都知道的,”苏屹笑起来,手上加了力度,“姐姐也要记着,好好养伤。这段时日我忍得好辛苦,眼下又要出征,欠下了多少,姐姐自己算算,都是要还的。”
贺沧笙轻笑,道:“我等着。”
苏屹起身,在万里飘雪中扬起马鞭。靖雪如同离弦箭一般奔出,冰尘挥洒,直向横袤的库洪山脉。
刑部的大牢很阴暗,铁窗方寸大小,月光洒进来时显得很亮。
赵毅公和赵紫荆分别关押,暂时都没有被用刑。这件事怎么回事大家都知道,但这是皇上亲下的旨意,就连三司的人也不知道两人还有没有命走得出去。
伴君如伴虎,三代老臣,先帝贵妃,这就是前车之鉴。
来人脚步沉稳,袖中大概有瓷器,听着轻微磕碰声响。
魏广平只身前来,到时还隔着铁栏,就推了遮着面的大帽,双膝着地,先给赵毅公跪下了。
“老师!”他额头点地,发出嘭的声音,“老师,学生承宗来向老师请罪!”又转向另一边,再次叩首道:“卑职给太妃请安!”
赵毅公在他身后说了声“起来”,魏广平才直起身,只是仍然不肯站立,就这样跪坐着。
尊师若父,多少年都是这样的。
“承宗,”赵毅公在牢房内稳坐,一身囚衣也穿出了官服的气质。他看着魏广平,目光平静得不像是犯人,道:“你做得很好。”
“老师蒙此大冤,学生却不能、不能在朝上为老师申辩,眼睁睁看着……”魏广平颤声道,“老师,您……”
他已含泪,再说不下去。
赵毅公看着他,问:“老夫当日所言,你可还记得?”
“学生断不敢忘!”魏广平双手撑在膝头,道,“凡、凡是与赵家有关之事,不可,不可与圣上相悖。”
赵毅公抚须点头,缓缓道:“很好,你做得很好。”
魏广平抬袖擦拭眼角,赵毅公微笑,问:“老夫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魏广平自袖袋中拿出瓷瓶两个,颤着手分别送进赵毅公和赵紫荆的铁栏。
赵紫荆原本也在牢房紧里端庄而坐,此时起身走到近前。她没有了那些华贵的衣钗加身,两鬓微乱,然而姿色不减,眉眼的凌厉收了三分,露了属于她的另一种美丽。
她捡起瓷瓶,轻施一礼,像是还在宫中一般自若,道:“多谢魏大人。”
魏广平叩首,道:“老师,太妃,您们……当真要如此吗?”
“承宗,该嘱托的老夫已然言尽了。”赵毅公负手起身,站在铁窗下,眼眸氤在昏光里。他手脚上的铁链在动作间铿锵作响,老人看向那坚实的墙壁,又看向窗外,对魏广平道:“其实就算你违诺不来,老夫与紫荆也有办法成全自己。”
“不只是成全自己,”赵紫荆接过话,她垂眸看着手中瓷瓶,柔和地笑起来,温和道,“也是成全怀歌。”
“老师、太妃!”魏广平知道此事已无可晚还,不禁泪如雨下,怆然悲伤道:“魏承宗愚笨一生,却能读懂您的苦心,定万死不辞!”
赵紫荆稍有动容,上前一步,急切间似是要说什么。赵毅公却对她抬手,没让她开口。
老人淡淡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就送怀歌到此处了。”
瓷瓶滑落,摔碎时声清音琅,而后牢房里归于寂静,像是空荡无人。
不知是谁的泪滑了鬓,谁的血漫了唇,谁的指又缓缓地伸向那月光,颤巍地道。
“怀歌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68章 抉择
 
“怎会如此!”贺峻修目眦欲裂,一手扫落了刑部的折子。一书房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只听他喊道:“查!给朕查!谁送进去的毒药……朕、朕要将他五马分尸,灭他满门!”
“皇上息怒!”吴保祖是这一屋子人里唯一还敢抬头的,他提着袍向贺峻修膝行了几步,恳切道:“揪出这人固然要紧,可此事必然不可传出京都!赵氏父女在昨夜过身,到现在已经一宿过去,皇上,您要先绝后患!”
“没错,没错!”贺峻修停下踱步,眉宇间慌乱不退,道:“严查城门,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人一个都不要往外放!还有楚王府,让人封了楚王府!”
皇帝的密旨立刻传下去,此事交由禁军来办,在城门口严查,又派人直奔楚王府。
马匹踏碎了街巷中的薄冰,将京都城里新春即到的气氛破坏殆尽。楚王府的大门紧闭,在清晨的昏辉里显得很肃穆。禁军毫不留情地破门而入,又陡然驻足,在空无一人的寂静里面面相觑。
位处嘉源偏僻处的宅子里没点几处烛火,摇曳间隐约映出嬷嬷伺候的身影。芙簪轻轻阖上门,看到阮安与何栀晴正安静地站在廊下。
阮安闻声回身,芙簪压低声音道:“王妃已睡下了。”
她近日憔悴了不少,接到太妃与左都督入狱消息的那一夜,伺候了赵家一辈子的嬷嬷一夜白了头,就连原本隐在银丝间的灰色也尽数不见。
何栀晴裹着浅色的斗篷,道:“这一路凶险,辛苦嬷嬷了。”
“何侧妃不必担心,”芙簪布满细纹的脸上只有平静的神色,“殿下一向缜密,如此安排想必也是未雨绸缪。”
阮安颔首,道:“属下留了人在京都中,不会露身份,有动静便会来回禀。”他和芙簪短暂地对视,“楚王府的人悉数撤出,就连苏屹的母亲,主子也派了去保护。这地方偏僻,是主子一早就安排好的,属下与其他近卫会尽心竭力,不会出纰漏。这一路上,辛苦的是王妃与侧妃。”
他们早在几日前就收到了贺沧笙传回来的话,从那时就不动声色地安排起来,分开出了京都。这地方离京都并不尽,贺峻修很难找到,但终究是藏匿,怎么也不安稳。
“我信得过殿下,也信得过你们。”何栀晴善解人意,轻轻施礼,道,“多谢你们了。”
芙簪与阮安回应,而后芙簪先行,她年纪大了,禁不住这样整夜整夜地守着不睡。院子里就剩下阮安与何栀晴,两人隔着段距离站,沉默了很久。
阮安扶着佩刀的手终于动了动,回头看了眼身后房门紧闭的屋,道:“侧妃辛苦,回去休息吧,此处属下守护便可。”
“睡不着,他们都不在身边。”何栀晴难得地直白,微微仰脸,又问:“你呢?”
阮安被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回答:“属下职责在身。”
何栀晴闻言轻轻地笑起来,目光很明亮。天淡银河垂地,月辉柔婉,她也是。
她问:“只是职责吗?”
阮安陡然侧脸看向他,经脉分明的手掌被刀柄硌出了血痕。身侧的女子很柔弱,也没有看向他的意思,但他在这一瞬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慌乱,那是最隐秘的心思被蓦然看穿的后果。
“何侧妃此言……”他喉间吞咽了一下,道,“属下不明白。”
“不明白吗?”何栀晴抿唇,笑得打了一点,道:“这一路上你对诺棠的照顾,怕是早已超出近卫之职。”
从出城时的同乘一骑,到毫不避讳共用的水囊,再到每一个夜间的静默守护,何栀晴都看在眼里。她是极其细心的女子,喜欢一个人的神态动作是什么样的,她再清楚不过。
阮安本能地想要反驳,但何栀晴轻轻抬手,白皙的指尖带动着松绿色的锦帕,没有让他开口。
何栀晴还是看着空庭,道:“这也没什么的。”
“侧妃这是什么意思?”阮安的眼逾矩地盯着何栀晴,强奈迫切。
“有些话不该我说,我也不能说。”何栀晴轻绞了绞帕子,垂眸时侧脸非常落寞。阮安看得微怔,她又道:“喜欢她,你没错。你们很年轻,将来也可以很自由,阮安,也许现在不是好时候,可等尘埃落定,你真的不会为自己争取吗?”
她没有给阮安思考和回答的时候,道:“如果你的答案是不会,那么我告诉你,你一定会后悔的。”
守着规矩长大的少年忽然在这句话里生出极大的冲动,一种称得上是骚动的突兀感填满了他的胸膛。他在这个夜晚忽然被一个人道破了隐秘,但这仿佛是一种解脱,一种尝试的机会。
何栀晴从始至终都没有和阮安对视,她存得一种伤感的宁静,又打破这种宁静,道:“礼月求天,愿君知我心[2],这是女子们惯行的路。那样的日子我试过了,好难啊。”
她轻轻地叠着手中帕,道:“我没得选,但诺棠不一样,她可以活得很肆意。经此一事,她已经长大,你看府中的账和那些侍君,她都打理得很好。有些事,你不说,她未必不知道。可你为什么要让她等呢?”
那才被叠得整齐的帕子又蓦地被展开,凌乱在女子的指间。风卷起了一点碎雪花,洁白落青绿,还藏着千言万语。
月光下的边疆冰冷在风里,色彩鲜艳的旌旗翻动响声。贺沧笙穿着甲站在墙上,挨着纷落的大雪。
她已经几日没有合眼了,眼中的红细看憔悴,粗略一瞧却让人心痒,像是花正绽到妖娆处。她挪动着冻得通红的指,将苏屹几日前派人送来的书信看了又看。
两军僵持交战,信上鲜少有文字。但少年心思有趣,勾了枝梅花,流畅简单的笔墨让贺沧笙蓦然想到了那一日树下躺椅上的场景。
那一日的苏屹垂眸认真,在她肩上描了枝盛开的红梅。
想到这里,贺沧笙的心里就蓦然甜起来,仿佛那触感还在肩头,又怅然若失,寻不到滋味。
陷入爱恋的烦恼。
这几日苏屹在库洪山边拦住了尤里瓦斯,据说再远些的地方还有零碎的玄疆旧部,苏屹既然亮出了岑源崧的金牌,就可以出动出击取收复他们。但就算尤里瓦斯忙于和苏屹对垒,靠近西南的山体仍然挡不住西戎的兵,沙依巴克也犹如泊中孤舟,逐渐要被西戎人围在当中。几日前送信的兵还能进来,今日却绝无可能。
西戎人列了营地,虽然暂时还没有看到攻城的投石机,但那些总会来的。
沙依巴克城中粮食是不够吃的,贺沧笙从京都带来的并不多,而且大部分在狄城。她当初能困住葛逻犴,今日的西戎人就能困住。
必须突围。
或者从根源处斩断,杀死尤里瓦斯,再次建立互市。
边角声蓦然想起,贺沧笙立刻看下去,一手将苏屹的信放在最妥当的位置,紧挨着她的心口。
不远处西戎人的营帐里点起了火把,但并没有靠近沙依巴克的意思。城上的守备军不敢松懈,洪达与扈绍陵都跟着贺沧笙熬了这些天,本都坐在城墙后快眯着了,这会儿一跃而起,转身下令。士兵们准备好了弓箭和火油毡,随时可以抗击攻城。
贺沧笙抬手示意城上的人别动,在风声中听到了别的动静。其实她这样抬手的动作都会扯动上半身的伤,疼痛钻心,又在边关的寒冷里化作麻木。
她视力绝佳,看着西戎人的弓对准了和沙依巴克相反的方向。黑夜像是被破开,甲胄耀寒,百余轻骑嘶鸣着逐渐驰近,虽都穿着布衣,但看得出功夫不凡。这些人的佩刀都很沉重,奔跑间附身取敌首级,竟仅凭硬冲就破开了西戎人的防线。但他们的目的似乎不是杀敌,而是沙依巴克。
没有旌旗和盔甲,贺沧笙吃不准这些人是谁,只低声命人守好城门。西戎人已经反应过来,反正不管这队人是为了什么要过去,拦就是了。
火把被点起来,为首的那位骑士冲入西戎的兵中,他的马侧挂着把刀,贺沧笙半眯凤目,忽然收紧了扶在垛口边沿的手。她的喉咙处有点儿剧痛,在片刻后转身奔向城下。
“开城门!”她翻身上马,挥臂扔开狐裘,露出下面的盔甲,抬声道:“本王要出城。”
洪达追在后面,喊着“殿下”,贺沧笙却理都不理。城门处的士兵不明所以,但楚王的令哪个敢抗,城门打开少许,吊桥放下,寒夜在空袭足够宽的时候就猛地奔了出去。贺沧笙疾驰,冲向西戎的阵营,后面跟着私士。
扈绍陵站在大旗下面,在城上搭箭疾射,为贺沧笙先行解决掉迎面而来的西戎兵。洪达也下了城楼,快速地点了兵部的人,也跟了上去。
寄岳出鞘,挥斩间落了一地的血。这与红梅同色的液体溅洒在贺沧笙的侧脸,周遭的喊杀声冲突云霄,但她像是什么也顾不上。她的目标就是前来的那一队人,发了疯似的冲过去。
扈绍陵不禁看得一愣,喃喃自问:“这是、怎么了?”
他得不到回应,只带着城楼上的弓箭手,让贺沧笙得以一路向前。
寒夜已经到了那名马侧挂刀的骑士面前,贺沧笙手中的寄岳才要架上他的脖子,就看清了头盔下的脸。这人苍老刚毅的脸上也都是血,紧捂着腹部伤口的手在看到贺沧笙时松了一些。
“安叔!”贺沧笙转手抓过赵安的缰绳,都来不及问话就带着人往回撤,“走!”
“殿下。”赵安却猛然握住她的腕,声音已在颤抖。他年纪大了,虽不愿服老,但还是在黑暗中被西戎人的刀实在地捅在腹部,这会儿已经不行了。
生命的流失体现在这声的虚弱里,贺沧笙蓦然回首,小腿猛地磕到了赵安马侧的重刀。
乱军中的血肉无序地飞,但贺沧笙觉得一切都模糊了,她只看得见这把刀。
赵安看见了贺沧笙的神情,就知道老爷已经与自己的外孙女有过交代,他的出现就是信号,不需要再多的言语。他扣着贺沧笙的手腕,接着月光看清了贺沧笙染血的脸和身,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跟随老爷奋战沙场的时候。
“殿下……你,想必知道,老奴……老奴来此的原因。”赵安颓然地彻底松开了捂着伤的手,他的肠子顺着伤口流了出来,耷拉下来,堆积在马鞍上。味道刺鼻,他的后背也被砍了很多刀,但赵安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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