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屹在这一句里被唤出了很多的记忆,他盯着尤里瓦斯,道:“是因为你们抓住了他的嫡长子。”
就是如此简单又荒谬的理由。
“嫡庶、男女、出身,这些成见岑源崧没有抛开。他受困在这里,又因为私欲放弃了整个玄疆和岑家。”苏屹一字一顿,缓缓站起身,翻转局势,用绣春压住了尤里瓦斯的刀。他道:“而我只是庶子,岑源崧根本不记得我。可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我,会杀了你的也是我。”
这一下下举起的铿锵力量让尤里瓦斯难以支撑,锋刃贴着头皮过去,苏屹在进攻时再次低声开口:“而你看那个女人,她拥有任何男人都没有的坚韧和气度,会让你的西戎俯首称臣。”
少年的眉眼从未如此漆黑,刀锋蓦然狠划。鲜血迸洒,尤里瓦斯摇晃着身子,被破开的喉咙里发出类似哽咽的声音。
绣春归鞘,苏屹看向贺沧笙,尤里瓦斯在他身后倒下。
“她贺沧笙将会是大乘的皇帝,”少年回头,说完了先前的那句话,“可惜你看不到了。”
苏屹翻身骑上靖雪,扯过了挂在马侧的斗篷给贺沧笙披上。此刻不是露真容的时候,所以还是得遮着脖颈。
“殿下。”他拇指蹭掉了她嘴角的血,借着这个动作从时才的杀伐中恢复过来。他离贺沧笙很近,这样的距离让两人都很动容。
苏屹道:“我好想你。”
贺沧笙在马上探身,低声道:“我也是。”她抬手碰到了少年的脸,“你杀了尤里瓦斯,从现在起,你就是玄疆的王。”
苏屹看着殿下,恨不得周围那些人立刻原地消失,可惜现在不是耽搁的时候。
他们策马出山谷,带回了尤里瓦斯的尸体,还算是体面地抬扔着还给了西戎人。贺沧笙在西戎士兵退去后集众人于堂内,戎衣都没有换,就亲自给苏屹戴了银冠。
这冠样式简约,但很适合苏屹,是她很久前就下令为他打造的。
本想在哪个晚上私语亲呢时送出去,没料到是在这样的场合。
“传本王令,”她不要苏屹跪,就这样抬手为他整发,道,“苏屹亲手杀死西戎王子尤里瓦斯,在沙依巴克城前破敌,今免其岑氏后人之罪,统率玄疆军。”
堂中众人跪地领命,贺沧笙和苏屹并肩,宽袖下的手紧牵。
而后屋里静默了半晌,他们的确是胜了,但所有人都没有露出兴奋。他们守住了边关,但随即而来的是战争过后的疲惫和空洞,还有即将再次征伐的事实。
远处的库洪山衔着落日,渐沉的暮霭笼下来,一切都存在昏暗里。
贺沧笙吩咐了清扫战场和善后的活儿下去,洪达和扈绍陵先行。温绪之着手准备与西戎的新王谈判互市,也不久留。他出门时呆团儿蹭了过去,大概是觉得他气质温和,却被先生轻轻地伸手隔开了。
屋门关上,再没有了别人。贺沧笙放松下来,快速地回过身,踮脚用力地吻住了苏屹的唇。
苏屹低头,手掌紧扣在她腰间,丝毫不给她反悔的机会或者退后的地方。这段日子对彼此的思念,还有今日在城前的惊险都化在这一吻里,由浅入深,缱绻难以自持。
分开时贺沧笙红了脸,她似是对于这样的主动还不太习惯,还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了?”苏屹偏头含了她的耳垂,道,“以后要多点这样的时候,好不好?”
贺沧笙被弄得打了个颤,侧脸蹭了他的胸膛,羞赧间没有说话。苏屹笑起来,还想说什么,却发现怀里的人在轻颤,就是刚亲吻完的唇也很苍白。
“姐姐,”他带着人到软榻上坐了,“你怎么了?”
贺沧笙忍着疼,但苏屹很警觉。他脱了外袍,要亲自给她上药。
褪去衣物后就见贺沧笙身上新旧的伤交叠,有今日的,也有先前在乱军抢回赌胜和赵安时留下的。
苏屹觉得自己哪哪都疼。
“对不起,”他呢喃地道,“很疼是不是?对不起。”
贺沧笙却笑了,问:“做什么这样说?”
苏屹闷声道:“我让你,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最坏的消息,一个人担惊受怕,被迫做最脆弱也最坚强的贺沧笙。
“没什么……就是好丑啊,”贺沧笙低头,苍白的指尖点过自己肩头的疤,她不怕疼,但在苏屹面前就是会莫名地流露脆弱。她很轻地笑了几声,似是想转移话题,“哪里像个女子该有的身体。”
苏屹猛地抱住贺沧笙,手臂都在颤抖。他想用力,但碍于贺沧笙的伤,又拼命克制。
“别这么说,”他的唇贴着贺沧笙的耳,使劲道,“永远别这么说,求求你了,姐姐。”
贺沧笙伸手回抱过去,依旧有点落寞地道:“你看今日的尤里瓦斯,当他知道我是个女人之后,就只记得我是个女人了。我的爵位、战绩、计策、志向,他都再也看不到。”
“所以他现在死了,他不配看你,我为你杀了他。”苏屹声音沉闷,“今日外祖父的赌胜没有出鞘,这是见证,把你交给我,老人家可以放心。我会保护你辅佐你,帮你清平前路,那些不服你的人,我都要帮你杀掉。”
贺沧笙笑起来,又在苏屹紧箍在她身侧的手臂再次收紧时疼得嘶了声。苏屹赶忙退开了一点距离,略微紧张。
“没事的,阿屹。”贺沧笙的脸色似乎恢复了一些,她抱着苏屹的腰,把自己送过去,道:“你说过会护着我往上去,我相信你。”
苏屹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地吻上去。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此刻重逢,时才在库洪山里就恨不得宣泄出来,所以这会儿的轻吻不过是投石问路,很快贺沧笙就几乎要窒息了。
呆团儿又蹦过来,还上了软榻。苏屹仍留恋在殿下的唇舌间,伸手摸着了这小崽子,直接给扔出去了。
无辜的呆团儿咯咯叫,可惜没得到任何回应。
分开时苏屹递了东西过来,是贺峻修的密信。贺沧笙展开看了,冷色的眉眼让苏屹把持不住,将她的侧脸细细地吻了个遍。
“皇帝私通外敌,”贺沧笙点了点绢布,道,“有意思。”
“奖励我吧。”苏屹邀功讨赏,唇就离不开贺沧笙的肌肤,这会儿都到侧颈了。
“小公子,”贺沧笙轻微地拖长了声音,在苏屹用力时有点颤抖,道,“我好累啊。”
她没说谎,连日的征战让她很疲惫。其实不仅如此,和这狗崽子好了后才知道亲吻也是体力活,她根本吃不消。
苏屹懂事,不会在今日得寸进尺。
“那今日的也欠着了,”他擦着贺沧笙的唇,“姐姐,你的债要还不清了。”
“嗯……”贺沧笙露了不开心,道,“你险些真让我心碎了,我还在气呢。之前的一笔勾销,通通不作数。”
“……我错了,”苏屹扶着贺沧笙的后腰不让人离开他身前,道,“我没想让你伤心,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明白的。”
“但我还是怕了,”贺沧笙纤指环在他后颈,“没有下次。”
“保证没有下次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苏屹应声,乖巧地将她抱起来往浴堂去。沐浴时贺沧笙没动手,她的伤不能沾水,苏屹很仔细,让贺沧笙靠着他合了会儿眼。
床边垂帷一放,两人相拥入眠。
夜间苏屹醒了一次,拢着身侧的贺沧笙。殿下睡得熟,合眸的时候依旧是副明艳的样子,只是少了眼睛里那点危险的冷色,五官的精致都落在粹然的静谧中。
招人得很。
苏屹再次查看了贺沧笙的伤,确认没渗血才放下点心。他在指尖细细地描摹,又俯首亲了亲。
总觉得不够。
一旦卸下男人的伪装,不在明堂上,贺沧笙就变成了好小一只,尤其是这样蜷在他身边的时候。苏屹喜欢死了她这幅样子,又极其心疼。分明是只猫儿,该娇生惯养,却被生生逼得亮出利爪,什么罪都让她受了。
桌上的银冠凝了月色,这是贺沧笙亲自吩咐给他打的,彰显身份,暗示前路。
可这不是他在乎的。
漫漫迷程,她才是他的归途。什么身份地位玄疆王统领军队,他才无所谓,他就是要守着护着贺沧笙。这是他苏屹身为男人的底气和承诺,不管她想做什么他都会成全,想要什么他都能弄得到手。
“我要做你的利刃,”他在熟睡的贺沧笙耳边呢喃,“还有保护你的重盾。”
苏屹在静谧中亲吻了贺沧笙的额头,他是她矢志不渝的守护者,还成了她真真正正的枕边人。
宣顺元年三月,楚王贺沧笙在玄疆大破西戎,与接替尤里瓦斯掌事的西戎小王子尤里都斯签定互市条约,获万民称颂。
小王子不过十四岁,看着青涩,处事也还懵懂。但温绪之在谈辩时也没欺负人,都按照该有的来。
不过这互市条约很有意思,是和贺沧笙签的,而不是大乘,也不是贺峻修。
这样一来,玄疆和西戎所支持的就不再是皇帝,也就是说整个边关,再加上驻扎在沙依巴克和狄城的十万玄疆军,尽在贺沧笙麾下。
同时有关宣顺帝是宫女所出,混淆皇嗣的传言蓦然起于京都。皇帝大怒,竟派禁军日夜巡城,抓捕议论的百姓,一时间人声怨道。
这几件事放在一起,嗅觉灵敏的都知道,楚王这是要向京都进发,让大乘变一变天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观阅。
第72章 女帝
贺沧笙很沉得住气,不着急赶回京都,先整顿了玄疆军,安抚救济边关百姓,就此在沙依巴克住到了四月底。期间亲自与温绪之一起同几省总督清谈,并不求相助,只让他们按兵不动。
梅花覆香雪的景过去时,贺沧笙带着人向京都进发。
厉阿吉与扈绍陵留在玄疆,拜别殿下时颇有触动。本以为边关和京都是互不理解的两极,没想到此生还能遇见肯真正做事的皇家子弟。
贺沧笙从玄疆逼近京都,期间嘉源总督竟无阻拦,而向来受宠信的司礼监在这种事面前也怂了胆,朝中群臣无有良策,让贺峻修非常慌乱。
慌乱有什么用,贺沧笙还是会兵临城下。
这一日恰逢暮春和暖,烟云流散,微雨靡漫。可惜景致不怎么美丽,京都城下列着楚王的队伍,排开的抛石机和虎蹲炮让城上的禁军非常胆寒。
楚王府空了,贺峻修在上城楼前派了禁军去找徐瀚诚,却发现也不知去向。这是危机时刻,就算徐瀚诚没有出京都,也找不过来了。贺峻修失了手中砝码,只能亲面贺沧笙。
他目光怨毒,却接不住贺沧笙眸中清冷,又看向苏屹,然后是洪达身上,再到温绪之。这些人贺峻修都很熟悉,但他们现在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就连苏屹,这个曾经的奴隶,也变成了少年将军。一身银甲炫然,头戴银冠,白马白袍,干净又英武。
凭什么!
贺峻修不理解,因为城下的这群人都应该匍匐在他脚下才是。这是老天给他们的命,就像他生来就要做皇帝,不管贺沧笙怎么有才又爱民,敬辉帝还是选了他这个长子。
“乱臣贼子!你们这、这是大逆不道!”贺峻修的不甘被挡在皇冠的旒珠后面,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一个做皇帝的被逼到这个份上,他手按城垛,身体都在颤抖。
“很高兴皇兄看出了这一点,”贺沧笙才不会被激怒,毫无遮拦地道,“可若不是你无能又残忍,局势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被雨水濡湿了衣发,眉眼显得模糊,融了些犀利,整个人愈发好看。
“先帝传位于朕,朕才是大乘的天子!贺怀歌,你怎敢!”贺峻修的宽袖抽过半空,要不是吴保祖扶着,也许他真的会就这么一头栽下去。他愤恨地盯着贺沧笙,喊道:“你生来就是为臣为佐的命,朕告诉你,你身上流着赵家的血,父皇早已拟旨,你从来都不可能做皇帝!”
“皇兄大概不知道,很多人都问过我‘怎敢’两字。我敢,因为我不认命。”贺沧笙蓦然微笑,道,“你看今日站在你面前的人,还有破西戎守边疆的人,哪个的路不是与既定的命反向而行,搏出来的。世家固执于嫡庶长幼,男尊女卑,这都是我不认的道理。你生在高处,却要断了他人摆脱桎梏的路,此非为君者所为。皇兄,你即位后宠用奸臣,少理朝政,用民如薪,私信西敌,欲诛皇室,这些事哪件冤枉了你?”
“你!”贺峻修没想到贺沧笙能如此直接,“贺怀歌,你与朕是同父所出,你这样围朕于此,是置大乘贺氏百年基业于不顾!”
“皇兄扣过来的这条罪名,恕怀歌不认。”贺沧笙微微转脸示意,“不然皇兄以为,我今日围而不攻,又是为何?”
细雨压下来,风卷着飞絮襜襜,像是冬日的大雪从未消散。贺峻修挨着点点白色,忽然佝了下脊背。他被问得哑口无言,可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天下都是他的,挥霍又如何。
“杀出去!来人,开城门,让兵部的人杀出去!”贺峻修猛地挥手,挣开吴保祖的搀扶,要证明自己能行,“传朕旨意,谁若是能取了贺沧笙项上人头,朕赏金万两!”
“赏金万两啊,”贺沧笙忽然愉悦地笑起来,侧身对苏屹轻声道,“和我当初给苏相公赎身一个价钱呢。”
苏屹爱死了殿下这种千军万马在面前还能风致调笑的妖媚,当下探了身过去,拇指蹭过贺沧笙的唇。
这举动让贺峻修更为暴怒,恨不得亲自持剑与贺沧笙决一死战。谁知城门缓开,吊桥放下后露出的魏广平却没有骑马。他看着贺沧笙,凝视着她背负的赌胜,然后跪了下去。
城门卡的的禁军大惊,刚要抽刀,却被兵部的人从背后制服住了,动弹不得。
“皇上!”从城下匆忙奔上来的太监重重跪地,抬头悲怮道,“那魏广平,带着兵部,降、降了!”
城中的三万禁军根本挡不住这样的内忧外患,贺峻修成了孤家寡人。吴保祖扶着他下城墙,马已备好,贺峻修却挥了人,犹自跑向皇宫。
宫殿辉煌雨中,贺峻修明白过来,从他动赵毅公和赵紫荆的时候开始,他就输了。他坐这皇位也不过是黄粱一梦,此刻厦倾堤决,便是他梦醒的时候了。
城门打开,贺沧笙的军队不会惊动城中的百姓,安然入主京都,没有废一兵一卒。
苍穹洒下朦胧的浅光,铺就了此番征程的最后一段路,贺沧笙在要迈上去时接到了贺峻修自缢在寝宫的消息。这一年春天的最后一场柳絮在风中似是狂雪,贺沧笙站在纷飞的粹白中缓缓叹了声,挨着雨水,静立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