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妙,这两个字在裴言嘴里格外绵软,先王与太后也这样叫陈知沅,但其中的宠溺之爱,与裴言嘴里的绵绵情意,皆不相同。每每听到裴言叫自己“阿卿”,陈知沅便心情舒畅,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的字音,是大音希声,听之心神安宁。
陈知沅说完自己笑了起来:“裴子桓,其实你已经算计好了的是吧。”
裴言笑笑:“我算计了你什么呢?”
明知故问,分明是想听陈知沅说些好听话来。裴家子桓八尺男儿,铮铮气概,却偏偏在陈知沅面前,想着法子要听这些好听的情话来。
陈知沅伸着脖子,用鼻尖蹭着裴言的鼻尖:“我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了。”
在这世间,再不会有人如你这般爱我,也再不会,有人如你这般让我愿意捧出整颗心来。
陈知沅日渐觉得,自己离不开裴言,便日渐清醒,明晓爱一个人究竟是何感觉。从前混沌无知,因贪慕皮囊而对苏照说尽欢喜的话,现在回看,庸俗得可笑。
所幸迷途知返,没有酿成大错,嫁给裴言,得了圆满。
陈知沅抱着裴言的腰,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她困了,也不知是真的困,还是现在裹着暖和,歪着舒服,所以觉得困。裴言轻轻拍着陈知沅的背,哄小孩儿似的哄着陈知沅,这手法裴言很熟,从前哄双清双泠睡觉的时候便是这样。
等到陈知沅彻底熟睡,呼吸低沉,裴言亲亲陈知沅的额头,小声开口,不知是说给陈知沅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若姜国也有尚主不得行仕途的规矩,我的确难以抉择,阿卿也知家国大义是我毕生所求,替我做了决断,我便只能庆幸,姜国没有这样的规矩。”
否则,我不知是否还能坚守本心,不知我的那点儿私念何时会操纵着我做有悖于裴家家训的事。
我畏惧的,是我真的已到了可以为阿卿放弃一切的地步,而我不自知,却让小姑娘看穿一切。
所幸,这一切,不会发生。
没有发生。
却为何不是再也不会发生。
裴言畏惧不敢抉择的一切未曾发生,他的坚持与深爱,最后变成了自己的死局。他不肯放弃大义,不肯放弃陈知沅,不肯放弃自己可以握住的一切,于是终究被害,死在风雪呼号的边疆。
陈知沅忽然觉得当初的问题很幼稚,是新婚之后满心里只有幸福甜蜜的小姑娘才会问出来的不痛不痒的问题,而到如今,在换得裴言活过来面前,什么抉择都不重要。天可开,地可裂,山川湖海都可倒流,日月星辰都可陨落,所有希冀的不希冀的事情都可以不实现,所以若是能让裴言活着,他们在不在一起,根本不重要。
最不重要。
可陈知沅想,若是裴言还活着,他不会这样认为。裴言一生不曾屈服,不屈于人,不屈于命,不屈于天,他若是在,绝不会接受因为活下去而改变自己。他们相爱已经很不容易,在一起已经艰难万分,明明是彼此努力争取到夫妻的缘分,凭什么要被人阻挠,要被人分开。他们需得屈从,为了性命屈从,为了上位者的猜忌屈从,只是为了苟活性命,而放弃所求的一切。
这绝不会是裴言会做的事。
所以裴言终有一死,只是因为他爱陈知沅,所以死在爱里。
到头来,竟是这样死去。
这样撕心裂肺悲痛不已地死去。
拒绝
姜国史上记载,昌和八年正月十五,清平公主疯魔失魂,殿上杀人,重罪难恕。然念及永康侯安稳南境二十年,文乐长公主辅政有功,故从轻发落,幽闭清平公主于宁康宫,不得出。
众臣都高呼仁德,就连失去儿子的柳氏一族都称赞王君的宽宏,因为他宽恕了清平公主本该抵命的重罪,把公主疯言疯语的一切都压了下去。
这件事情之后,朝局有了很大的变化。北境裴大将军致仕返乡,南境永康侯交出兵权,自此南北最雄厚的军队,都稳稳捏在了王君手里。以慕丞相为首的一众文臣占了大势,在王君的信任宠信下,渐渐也有了向军中伸手的意思。不过王君心思深沉,哪怕是慕丞相之流也看不出来,他启用逐影,暂代裴言的位子,安宁北境,又提拔罗将军父子,镇守雍关道一线。东西两境暂且不变,但王君却未想到,陆让辞去了官职。
在陈知沅被关住的一整月后,陆让辞官。
他说自己才智平庸,又不谙行军用兵之道,此前在西境待了那么久,不会的这些还是没学会,便知道上阵杀敌也是讲天分的。陆让自认,没有这个天分,于是见了王君,辞了官职,重新做回游手好闲的二公子。
他的心思王君其实清楚,但未挑明,王君恩准他的请求,又提出封王的事情,让陆让考虑。陆让早过了二十岁,若不是他有意想靠自己的本事拜将,他早已封王。现在他放弃拜将,王君也就重提封王的事。
陆让拒绝了,他们家有陆谦这个长陵王已经足够,王侯将相在陆让心里,并不重要。那些无上的地位与荣耀,有时能带来快乐,有时却只是枷锁。
这一年春天,百花盛开的时候,陆让带着行囊,离开了临阳城。他说要去周游各国,去看看这世上不同的风景,去认识不同的人。文寿长公主没有劝住他,陆谦没有去劝他,从陈知沅被关起来后,他们兄弟争执了一番,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陆让离京的那天,北境有军报送回来,说是北境康平,逐影守卫次凉河边境,齐人不敢侵扰。齐王使了龌龊手段,虽然折了裴言,但北境根基未动,也终于消磨尽了齐王的心气。
这年夏天,齐王因病猝然崩逝,连遗旨都来不及留,于是齐国内乱,为了王位起了争夺。王后一派拥护太子,坚持立嫡立长,周将军握着兵权支持三皇子,从前最受宠的九皇子因为齐王崩逝,母族寻常,早就没有夺位之势。齐国两派争的很难看,周将军一派虽然暂时同意太子监国,但对王位依旧是虎视眈眈,可姜齐边境齐国惨败,周将军现如今也只是空有架子。这场争夺持续了三个月,在两边争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二皇子秦辙渔翁得利,坐上了王位。
秦辙多年蛰伏,暗中勾结朝臣,他假意向齐太子称臣,背地里却瓦解了太子一党。虽然裴言身死对于秦辙来说是不小的打击,但幸而裴言死后,姜王没了顾忌,重新对秦辙施以援手,帮着他坐上了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