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嚼舌根的人都说两个孩子可怜,打小没爹没娘,二叔早逝,祖父不在身边,有个二婶也给关起来,京中权贵家的孩子,属他们最可怜。陈知沅听的心疼,便发誓要将她现在手里最好的东西,都给另个孩子,于是她将她的的嫁妆连同裴家的家产一起一分为二,一半做了裴双清的聘礼,一半做了裴双泠的嫁妆。嫁妆聘礼给的这样丰厚的,临阳城中,陈知沅是第一个。
那些人在裴家衰败前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裴言与陈知沅嫁女,按着他们的身份与荣宠,怕是会震惊姜国,可惜他们的猜想早早便出了错,只是陈知沅豁得出一切,看得开一切。裴家小儿女各自婚嫁的时候,街上围满了人,百姓们一是为了裴家子嗣而来,二是观礼盛况,除却当年太子成婚不提,王室以下,再不会有谁家能拿出比这还要大的排场了。
裴双清成婚的这一年,裴双泠有了身孕,大夫诊了几次脉,都说胎象强健,胎儿好得很,裴双泠脸上的气色也越发好,想来是裴家一生良善,得到了回报。
于是在陈知沅三十一岁的这一年,裴双清说,想带着陈知沅去清平郡,从此迁居清平郡,一大家子再不回临阳。
陈知沅笑着问裴双清怎么忽然想着北上,裴双清回答说因为裴双泠有了身子,要寻个好去处。陈知沅笑说清平郡哪里算什么好去处,裴双清便如实回答,身在临阳多年,厌倦这个繁华地太久,如今他与双泠都家室完满,便想去个没有纷争的地方。清平郡靠近北境,靠近裴家世代守卫的地方,能够感知裴家祖辈的英魂,且那里又是陈知沅的封邑,是这世上他们唯一想去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裴双清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是陈知沅想去的,那便是清平郡。
临阳是个伤心地,随州因为埋葬了裴言让陈知沅不敢靠近,那个原本让陈知沅喜欢不起来的封邑,因为有了太多她和裴言的回忆,便成了她心里的归处。
陈知沅答应他,然后替他们准备好一切,嘱咐迟迟好好照顾他们。
裴双清不会知道,陈知沅最想要去的地方,她去不了,哪怕王君答应放陈知沅离开临阳城,她也走不了了。
她的身子日渐亏损,撑到如今实属不易,若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她怕是早就去陪裴言了。
被关进宁康宫的第一年,陈知沅曾想过自尽,眼看着自己杀了那个该死的参军,却还是无法彻底为裴言讨回公道,便知自己其实根本就无可奈何。不知是君要臣死,是许许多多的人都想要裴言死,若要为他报仇清算,从王君到人臣,要算账的人实在太多。
多到陈知沅觉得力不从心。
她早就不是一腔孤勇,凭着王君圣宠便可为所欲为的公主殿下了,她那日执剑站在大殿上,那些或冷漠,或讥讽的人里,没有几个盼着她揭开真相,为夫报仇。而愿意站在陈知沅那边的臣子,陈知沅心灰意冷之际,只巴不得他们都没能参与到那日的变故当中。
她知道有些冤屈永远无法洗尽,死去的人带着不能血洗的委屈与痛恨长眠,活着的人耗尽心力却螳臂当车以卵击石,自己形如修罗,不想被他们看见。
被关在宁康宫后,陈知沅每日看着门口的守卫,冰冷的铠甲,冷漠的眼神,半点也看不到希望。
那些振翅的飞鸟都离她而去,在天空只做了片刻的盘旋,然后带走了她渴求半生的自由,再没回头。几近崩溃的时候,神志早就不清醒,满眼里都是裴言的身影,陈知沅拿着刀想要自尽,刀子已经划破手腕,再用几分力,必然鬼神难救,可最后还是放下了。
她不是怕死,也早觉得活够了,可裴家兄妹失去了一切血脉相连的亲人,最后只剩下她,就算自己不想活,也至少等到两个孩子都成家了才行。
这十一年里陈知沅渐渐消沉,什么毛病都跟着出来了,但总归不是大病,只不过是一点点蚕食她的生命罢了。这正合陈知沅的意,病故的死法应该是那两个孩子最能接受的一种,故而她不宣召太医也不吃药,由这些病去了。
迟迟起先不忍陈知沅这样轻视性命,每天变着法儿劝陈知沅好好活下去,陈知沅不为所动,除了见裴家兄妹以外,同行尸走肉没有太大的分别。
日子久了,迟迟也就想明白了,没了裴言,陈知沅与死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这一年陈知沅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便着手让裴家兄妹北上,陈知沅哄着裴双泠,让她先和哥哥出发,自己过些日子讨了王君的恩典,便回清平郡去,从此再不离开。裴双泠很是欢喜,絮絮说着她计划好的,到了清平郡要做的事。
她要去看陈知沅同裴言当年写下的愿望如今还在不在。
她要去喝同光楼里最有名的青青罗。
她要知道清平郡的月亮是不是真的比临阳城更加皎洁。
裴双泠心中有很多期待,是从前裴言在她心里种下的,在裴言的口中,清平郡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若是裴双泠雀跃中带着细心,就会发现陈知沅出声应答的时候并未说一个“好”字,陈知沅不愿骗她,不愿允诺自己根本无法达成的事。
裴家兄妹北上后,陈知沅托太子为她进言,求王君允她回到公主府,王君大抵是看在陈知沅如今真真孑然一人的份上,又有太子进言,应允了此事。
陈知沅搬回公主府,除了迟迟,身边便只有一个自她被幽闭后一直在宁康宫伺候她多宫人巧娘,迟迟因为与逐影生离,打定主意不想儿女情长,巧娘孤苦无依,只以陈知沅为重,都说要一辈子跟着陈知沅。
可陈知沅的一辈子就快到头了,她们还长着。
陈知沅有时抬头看天,觉得天色浑浊,她拔出与卿剑来爬上墙头,砍掉院墙外槐树的枝丫,却发现剑柄上的宝石不知何时已经脱落了。与卿剑的做工精巧,工序繁多,按说镶嵌上去的宝石不该脱落,可陈知沅仔仔细细地看,原本的三颗宝石现在只剩下两颗了。那脱落的凹槽有些陈旧的痕迹,看得出那宝石已经遗失很久了,久到应该再也找不到了。那些宝石是裴言遍寻北境找来的,世上再难找到,就算找得到,有本事能为陈知沅镶嵌宝石的巧匠怕是也早已死在当年北境战乱的流离失所中。
这把与卿剑,永远无法回到原貌。
坐在墙头的陈知沅忽然哭起来,止不住的心酸让她悄无声息地哭了半日,那些枝丫落在她肩上,让她脆弱不堪地摇摇欲坠,然后她红着眼睛,再默默地爬下来。
这世上再也无法恢复原貌的又何止一把与卿剑呢。
冬天的时候,临阳城下了小雪,说实在话,这场雪并不怎么样,那雪花还未落地,便消融在空中。对于看过北境冬景的陈知沅来说,半分兴味也没有,这场冬天唯一的用处,是带来了刺骨的寒风,彻底吹垮了陈知沅的身体。
巧娘哭着要去为陈知沅请大夫,还没出门,便被同样红着眼眶的迟迟拦下。陈知沅病入膏肓,又一心求死,实在不必再费事,做了无用功。巧娘哭了好几天,哭得眼睛肿胀,什么都看不清了,俯首埋在自己臂弯里,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