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巧的不能再巧,我也不得不好奇,很想知道那位公主是谁,论辈分,她可是我的姑母。我跑到记事阁去,翻出先王在时的记档,的的确确没看见有任何王女的记载,只是写着皇子那一页的墨迹,似乎比别的要新一些。我仔细看了看,却发现我父王的确有个姐姐,不过是大长公主所生的女儿,我父王的表姐,一位连封号都没有的翁主。除此之外,王室中再没别的女儿。
倒是怪了,那宫人说的有模有样的,不像是假的,可我翻来覆去就是找不到。
我心中记着这事,便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当朝最为德高望重的丞相苏大人。苏丞相比我父王大上几岁,我父王当太子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位光禄大夫,后来做了御史大夫,我父王即位后,让他做了丞相,自此已经十七年了。
又是十七年,这个时间还真是巧。
我冥冥中觉得苏丞相必然知道些什么,除了他为官多年又学识广博以外,更重要的是,他的爱徒是我的意中人。苏丞相品格超脱,教出来的学生也非比寻常,苏起苏子南被父王称作是这一辈年轻人中的“第一人”,文韬武略兼备,来日必然是下一位姜国丞相。
我悄悄揣着记档,溜出宫去找苏丞相,到他府中的时候,他正和苏起下棋。苏起瞥了我一眼,抖了抖。他有些怕我,因我总是对他死缠烂打,他碍于君臣关系,不敢直言不满,只是想方设法躲着我。他应该没想到,我会到苏府来,所以愣了一愣,落错了一子。
苏丞相一面说他分心,一面收拾了棋局,然后向我行礼:“臣苏照,见过华成公主。”
“苏大人不必多礼,我今日来,是有事想请教大人。”我赶紧扶起他,他身形瘦弱,头发花白,我生怕他一跪能跪掉半条命去。苏丞相身体一直不好,并不是秘密。
“公主请讲。”
我看了看苏起,他皱着眉,怕是以为我是借着请教苏丞相的名头来瞧他。要是往日,多看他几眼我自是求之不得,但今日我没什么心思。我掏出记档,递到苏丞相面前,问道:“丞相大人在朝为官多年,可听说我父王曾有个公主姐姐?”
我直接问了出来,因为实在不知道在苏丞相面前要怎么弯弯绕绕。苏丞相听了我的话顿了顿,脸上有明显的一滞,然后反问道:“公主为何有此一问?”
我把记档掏出来,翻到那几页,递到苏丞相跟前,说道:“实不相瞒,我前日在宫中同一个宫人说话,闲聊之时聊到此处,她告诉我,我父王还是太子时,宫中曾有位荣宠无二的公主,可我从未听说过,记事阁的记档上也没有记载。我想丞相大人博文广记,又为官多年,或许知晓一二,故而贸然登门,还望大人解惑。”
丞相大人再问:“公主在哪里遇到的那位宫人?”
“宁康宫。”我老老实实地回,没有半句欺瞒。
苏丞相此时的脸色已经有几分怆然了,我瞧他一把年纪应是很见过人间悲喜的,却不知为何只听了这么两句话就满脸的难过。我看向苏起,苏起也是不明所以地望着苏丞相,显然与我一样全然不知何故。
苏丞相的声音有些沙哑:“那宫人年岁几何?”
我摇摇头:“我不知,只是看着应当与丞相大人差不多。”
苏丞相的眼睫颤了颤,许久才说:“那是巧娘,是贴身侍候了她十年的宫人。”
“她?”我想我还是很能听出关键的。
“十七年了,不承想公主竟会问到老臣,关于她的事。”
这样一说其实就很明了了,我只是有些笨,又不是傻子,大抵也就知道苏丞相说的是谁了。我确认地问:“是……那位公主?”
苏丞相点点头,声音像是山间呼号而过的风,带着不可名状的萧索:“很多人都已经不记得她了,记得她的人也不会再提起她,她一生并无过错,却成了姜国的禁忌。”
说到这里,苏起很懂事地退到我身后,让我得以和苏丞相面对面,方能更好地听丞相大人回忆旧事。
苏丞相道:“公主所言不错,王君从前的确有一位姐姐,便是这记档上记下的翁主,是已故文乐大长公主的女儿。不过她还在世的时候,并不是翁主,她被昭武王封为清平公主,赐清平郡为邑,是姜国开国以来荣宠最盛的公主。”
昭武王,我的曾祖父,以铁血手腕闻名各国。我从前读史,知道昭武王在位的时候姜齐打了很多年,姜国出了几位了不得的武将,别国来看,都是怕的。
“我知道清平郡,二伯父年年都去,说是替故人看望亲人,我跟着去过一次,那时候清平郡那位老城主拉着我的手哭了好一阵,也不晓得他难过些什么。二伯父前年故去后,清平郡的名字我也听的少了,不过我知道,老城主早就离世,新的城主继任已经十年了。”这些都是让人唏嘘的事情,我二伯父明明身强体健,却猝然病逝。老城主行将就木,临去前挂记的还是清平郡百姓的安乐。
苏丞相比我还要感慨:“是啊,二公子故去,世上还有谁会提到清平公主呢。王君自然是想念的,可无法言说,长陵王或许时时会想起清平公主,可他远在长陵郡,想到又能如何。时至今日,若不是公主提到,也许十年八年之后,待到老臣也死去了,世上便再无人会说起清平公主了。”
我知道苏丞相这样的老人家把生死看得很开,可是他身为姜国肱骨,自然是人人都盼着长命百岁的,我赶紧“呸”了两声:“苏丞相您怎么说不吉利的话呀,您是姜国栋梁,肱股之臣,还要活很多年的。”
苏丞相却只是很轻地摇摇头:“活得太久也并非幸事,我们这许多人,都不该长久活下去。公主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说给公主听也无妨。我们这一代人,与清平公主相关的人,都很难活下去,我们心中只是尚有坚持着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他的悲伤似乎就要溢出来,连我都被他感染,我脱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是害死她的人。”
苏丞相眼睛望着远处天空,深深地看了看飞鸟和云彩,然后收回眼,同我讲起了故事。
时间好像再慢慢倒溯回到从前,而苏丞相口中的故事,开始于昌和四年春,清平公主爬上太师府院墙的那一天。我听着觉得有意思,少女公主毫无顾忌地爬上墙头,少时的清灵肆意尽显。我想苏丞相许是要讲一些明媚的故事来,却看他眼神愈发哀伤,故事也愈发曲折,直到彻底悲痛。
苏丞相咳了咳,看着有几分难受:“清平公主离世的时候,才三十一岁,年华正好。她一生这三十一年里,历经生离死别,疼爱她的昭武王与承康太后先后离世,没能看着公主出嫁。公主后来嫁给了镇国大将军之子,北境守将裴将军,这位裴将军年少有为,名扬姜齐两国,是不世英才。他们青梅竹马,相识相知十几年,最后拿着昭武王与承康太后两道赐婚的遗旨,结为了夫妻。老臣还记得公主成婚那日,长宁街站满了人,十里红妆,满城灯火。老臣那时还送了公主一份贺礼,不过应该已经被公主扔掉了。”